接受不是一句空话可以敷衍的,而郁四有大批本钱投在自己名下,也得替他顾虑。胡雪岩的思考向来宽阔而周密,心里在想郁四的话,可有言外之意?却是不能不问清楚的。
『四哥,你的话十分实在。当铺、药店,我决定死了心,暂且丢下。不过,我要请问一句,四哥一定要跟我说实话。』
『你这话也是多余的。』郁四答道,『我几时跟你说过假话?』
『是的,是的,我晓得。』胡雪岩连连点头,『不过,我怕我或者有啥
看不列的地方,要请四哥指点。你看,我们在上海的那批丝,是不是现在脱手比较好?『
『嗐!』郁四的神色和声音,大似遗憾,『你完全弄错我的意思了!你当我不放心我投在你那里的本钱,决不是!我早就说过了,我相信你,生意你去做,我不过问。』
『四哥是相信我,结果弄得「鸭屎臭」,叫我怎么对四哥交代?』
『不要交代!要啥交代?做生意有亏有蚀,没话可说!只有「开口自己人,独吃自己人」的才是「鸭屎臭」,你不是那种人。再说一句,就算你要存心吃我,我也情愿,这话不是我现在说,你问阿七。』说着便连声喊着∶『阿七,阿七!胡老板有话问你。』
阿七在打点送胡雪岩的土仪,正忙得不可开支,但听说是胡雪岩有话问,还是抽出身子来了。
『我昨天晚上跟你谈到上海的那批丝,我是怎么跟你说的?』郁四问。
『你说,那批丝上的本钱,你只当赌铜钿输掉了。赚了,你不结帐,蚀了,你也睡得着觉。』
听这样一说,胡雪岩既感激,又不安,听郁四的口气,大有把那笔本钱奉送之意,这无论如何是受之有愧的。但此时无需急着表白,朋友相交不在一日,郁四果有此心,自己倒要争个面子,将来叫他大大地出个意外。
于是他说∶『四哥你这样说,我的胆就大了。人生难得遇着知己,趁这时候我不好好去闯一闯,也太对不起自己了。』
在这一刻,胡雪岩又有了新的主意,但决定等那批丝脱手以后,把郁四名下应得的一份,替他在上海买租界上的地皮。
这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细细想去,第一,不受炮火的影响,各地逃难到上海租界的人,一定会越来越多,市面当然要兴旺,第二,朝廷对洋人不欢迎,但既然订了商约,洋人要来,不欢迎也办不到。『五口通商』只有上海这个码头最热闹,一旦洪杨战败,逃难的人会相携还乡,但做生意的人,是不会走的。所以,趁现在把上海租界里那些无甚入息,地价便宜的苇塘空地买下来,将来一定会大发其财。不过,这是五年、十年以后,如果有闲钱无甚用处,不妨买了摆在那里,象自己现在这样,急需头寸周转,就不必去打这个主意。
『老胡!』郁四见他沉吟不语,便即问道∶『你在想啥?』
『还不是动生意上的脑筋。』说了这一句,胡雪岩才想起郁四劝他的话,自然不宜再出花样,因而自己摇着手说∶『不谈,不谈。是空想!』
『不要去多想了!我们吃酒,谈点有趣的事。』
趣事甚多,胡雪岩讲了七姑奶奶逛堂子的笑话,把阿七听得出了神。郁四也觉得新奇,表示很想会一会这样一个『奇女子』。
『那容易得很!』胡雪岩说,『只要你抽得出空,我陪你走一遭,尤家兄妹一定也会觉得你很对劲。』
『真的,』阿七接口向郁四说,『你也该到外头走走,见见世面。年纪一大把,乐得看开些,吃吃喝喝,四处八方去逛逛,让我也开开眼界。』
这番怂恿把郁四说动了心,平生足迹不出里门,外面是怎么样的一个花花世界,只听人说,未曾目睹,到底是桩憾事,如果能带着阿七去走一走,会一会江湖上的朋友,也是暮年一大乐事。只是怎么能抽得出身。
因此,他又想到衙门里的差使,要找个替手这件大事,『老胡,』他毫
不考虑地问了出来,『上次我跟你谈过的,想叫小和尚来当差,你可曾问过他?』
『还不曾问。』胡雪岩心想,陈世龙大概不会愿意,而且有阿七在,陈世龙也实在不宜过分接近郁家,再为自己打算,也难放手,所以索性再加一句∶『我想不问也罢。我看他十之八九不肯!』
『那就算了。』郁四偶惘地说,『我另外物色。』
这两句对答,使得阿七深为注意,在过去,如果谈到陈世龙,她立刻会插嘴来问,但自从有了那两番私晤,倾诉心曲的经历,变得『做贼心虚』,在郁四面前,处处要避嫌疑,所以当时不敢搭腔,过后才找个机会,悄悄问胡雪岩是怎么回事?
胡雪岩也正要这样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好问她一个明白,因而说明其事以后,紧接着便是这样一句∶『郁四嫂,我有句话,不晓得能不能问?问了伯你不高兴,不问,我心里总不安稳。真正不知道该怎么办?』
阿七是很聪明、也很爽荡的人,微微红着脸说∶『我晓得你要问的是啥?
那件事我做错了。不过当时并不晓得做错。『
『这话怎么说?』胡雪岩觉得她的话,很有意味,『是你跟郁四哥讲和以后,才晓得自己错了?』
『是的!』阿七羞涩地一笑,别具妩媚之姿,『想想还是老头子好,样样依我,换了别人,要我样样依他,这在我,也是办不到的。』
胡雪岩觉得以她的脾气和出身,还有句话提出来也不算太唐突,所以接着又问∶『那么你去看世龙之前,是怎么个想法?』
一听这话,阿七有些紧张∶『小和尚把我的话,都告诉你了?』
这下胡雪岩倒要考虑了,看阿七的神气,是不愿意让第三者晓得她的秘密,如果为了叫她心里好过,大可否认。只是这一来,就不会了解她对陈世龙到底是怎么一种感情?想一想,还是要说实话。
于是他点一点头,清清楚楚地答道∶『源源本本地告诉我了。』
阿七大为忸怩,『这个死东西!』她不满地骂,『跟他闹着玩的,他竟当真的了!真不要脸!』
这是掩饰之词,胡雪岩打破沙锅问到底,又刺她一句∶『你说闹着玩,也闹得太厉害了,居然还寻上门去,如果让阿珠晓得了,吃起醋来,你岂不是造孽?』
『那也要怪他自己不好。』阿七不肯承认自己的错处,『无论如何香火之情总有的。那时候我心里一天到晚发慌,静不下来,只望有个人陪我谈谈。
他连这一点都不肯,我气不过,特为跟他罗嗦,叫他的日子也不好过!『说着,她得意地笑了。
这翻话照胡雪岩的判断,有十分之七可靠,不可靠的是她始终不承认对陈世龙动过心!然而事过境迁可以不去管它,只谈以后好了。
『以后呢?』他问,『你怎么样看待陈世龙?』
『有啥怎么样?』阿七说得很坦率,『我死心塌地跟了老头子,他也要讨亲了,还有啥话说?』
于是胡雪岩也没话说了,神色轻松,大可放心。
『胡老板,』阿七出了难题给他来回答,『张家阿珠这样的人品,你怎么舍得放手?』
『这话,』胡雪岩想了想答道,『说来你不会相信,只当我卖膏药、说
大话。不过我自己晓得,我做这件事就象我劝郁四哥把你接回来一样,是蛮得意的。『
『得意点啥?』阿七有意报复,『刚开的一朵鲜花,便宜了小和尚。你倒不懊悔!』
『要说懊悔,』胡雪岩也有意跟她开玩笑,『我懊悔不该劝郁四哥把你接回来,我自己要了你好了,大不了象黄仪一样,至多讨一场没趣。』
阿七笑了,『好样不学,学他!』接着,神色一正,『胡老板,我规规矩矩问你一句话。』
『好!我规规矩矩听。』
『你太太凶不凶?』
『你问她作啥?』胡雪岩笑道∶『是不是要替我做媒?』
『对!不然何必问?』
『那么,你打说来听听,是怎么样一个人?』
『人是比我胜过十倍,不过命也比我苦。』阿七说道,『是个小孤孀。』
接着,阿七便夸赞这个『小孤孀』的品貌,胡雪岩被她说得心思有些活动了,试探着问道∶『她家里怎么样?守不住改嫁,夫家娘家都要答应,麻烦很多。』
『麻烦是有一点,不过也没有料理不好的。』阿七说道,『她夫家没有人。倒是娘家,有个不成材的叔叔,还有个小兄弟,如果娶了她,这个小兄弟要带在身边。』
『那倒也无所谓。』胡雪岩沉吟着,好半天不作声。
『胡老板,』阿七怂恿着说,『你湖州也常要来的,有个门口在这里,一切方便,而且,说人品真正是又漂亮、又贤惠!要不要看看?』
『那好啊!怎么个看法,总不是媒婆领了来吧?』
『当然不能这么青。』阿七想了想说,『这样吧,明天一早我邀她到北门天圣寺烧香,你在那里等,见了装作不认识我,不要打招呼。我也不跟她说破,这样子没有顾忌,你就看得清楚了。』
『也好!准定这么办。』
到了第二天,胡雪岩找陈世龙陪着,到了北门天圣寺,先烧香,后求签,签上是这样一首诗∶暮云千里乱吴峰,落叶微闻远寺钟;目尽长江秋草外,美人何处采芙蓉?
胡雪岩看不懂这首诗,只看签是『中平』,解释也不见得高明,便一笑置之,跟阵世龙寺前寺后,闲步随喜。
陈世龙却有些奇怪,只听胡雪岩说要到天圣寺走走,未说是何用意?他这样的一个大忙人,力何忽发雅兴,来游古刹。先是心里打算,他既不说,自己也不必问,但等到了天圣寺,自然明白,这时看不出名堂,就忍不住要问了。
『胡先生,你是不是等什么人?还是┅┅』
『对!我正是等人。跟你说了吧!』
一说经过,陈世龙笑道∶『幄。我晓得了!』他说,『一定是何家的那个小孤孀,不错!阿七的眼光不错,不过,这个媒做得成,做不成,就很难说了。』
『原来你也晓得。』胡雪岩颇有意外之感,『来,我们到那里坐一坐。』
两人在庙门口一家点心摊子上坐了下来,一面吃汤圆,一面谈何家的小孤孀。据陈世龙说,此人颇有艳名,自从居孀以后,很有些人打她的主意,但夫家还好说话,娘家有个胞叔,十分难,所以好事一直不谐。
『无非是多要几两银子。』胡雪岩问,『有什么难的?』
『那家伙嫖赌吃着,一应俱全,哪个跟他做了亲戚,三天两头上门来罗嗦,就吃不消了。』
『这倒不必怕他。』胡雪岩又问,『她娘家姓啥?』
『娘家姓刘。他叔叔叫刘三才,人家把他的名字改了一个字,叫做刘不才。由这上头,胡先生就可以晓得他的为人了。』
『总有点用处吧!』
『用处是有点的。不过没有人敢用他。这个人太滑、太靠不住。』
『不管它!你倒说来我听听,刘不才有何用处?』
『他能说会道,风花雪月,无不精通,是做篾片的好材料。』陈世龙接着又用警告的语气说,『就是银钱不能经他的手。说句笑话,他老子死了,如果买棺材的钱经他的手,他都会先用了再说。』
胡雪岩笑了,『有这样的人?』是不甚相信的语气。
『就有这样的人!』陈世尤特为举证∶『我跟他在赌场里常常碰头,诸如此类的事,见得多了。』
胡雪岩点点头,抛开陈世龙的话,管自己转念头。他心里在想,篾片有篾片的用处,帮闲的人,官场中叫清客,遇着纨袴子弟便叫篾片,好似竹篓子一样,没有竹筐片,就拧不起空架子。自己也要几个篾片,帮着交际应酬。
如果刘不才本心还不坏,只是好拆烂污,倒不妨动动脑筋,收服了他做个帮手。
『来了,来了!』陈世龙突然拉着他的衣服,轻轻说道。
胡雪岩定定神,抬头望去,这一望,心里立刻便是异样的味道。何家的小寡妇是个『黑里俏』,除了皮肤以外,无可批评。腰肢极细,走几步路,如凤摆杨柳,却又不象风尘中人的有意做作,而是天然袅娜。她下了轿子,扶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一步一步的走过点心摊子。胡雪岩的脸便随着她转,一直转到背脊朝陈世尤为止。
陈世龙已会过了帐,悄悄的拉了他一把,两个人跟着又进了山门。阿七是早就看到了他们的,此时落后一步,微微转近身来摇一摇手。
『她什么意思?』胡雪岩问。
『大概是关照不是靠得太近。』
听这一说,胡雪岩便站住了脚,尽自盯着她的背影看。从头到脚,一身玄色,头上簪一朵穿孝的白绒花,显得格外触目。
『胡先生,』陈世龙轻声问道∶『怎么样?』
『就是皮肤黑一点。』
『有名的「黑芙蓉」嘛!』陈世龙说。
『怎么叫黑芙蓉?只听说过黑牡丹。』
『她的名字就叫芙蓉。』
『芙蓉!』胡雪岩偏着头,皱着眉想,『好象什么地方听说过个名字?』
就这样不断念着『芙蓉、芙蓉』,皱眉苦思,到底起起来了。
『原来在这里!』他把刚才求的那张签,拿给陈世龙看。
『巧了!』陈世龙极感兴趣的笑着,『看起来是前世注定的姻缘。』
『不见得!「美人何处采芙蓉」,是采不到的意思。』胡雪岩摇摇头,大为快怏之意。
陈世龙从未见过他有这样患得患失、近乎沮丧的神情,心里有些好笑。
但随即想到,胡雪岩对芙蓉,可说是一见钟情,无论如何得把她『采』来供养,才是报答之道。
『再进去看看!』胡雪岩说。
『胡先生,你一个人去好了,她有点认识我的,见面不大方便,我先避开为妙。』
等陈世龙一走,胡雪岩一个在大殿前面那只高可及人的大香炉旁边,七上八下想心里,又想闯进殿去细看一看,又怕不依阿七的暗示,会把好事搞坏,左思右想只是打不定主意,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几万银子上落的生意,都是当机立断,毫无悔尤,偏偏这么点事会大为作难!
辰光就这样空耗着,耗到阿七和芙蓉出殿,他不能再没行动了,『嗐!』
他自己对自己不满,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成也罢,不成也罢,何必看得那样认真?这一转念,犹豫和怯意一扫而空,同时也把阿七的约定和暗示,都抛到九霄云外,踏着从容潇洒的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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