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来!』刘不才打断他的话问,『那位郁太太就是郁四的太太?』
『是啊!』陈世龙说,『你不认识?』
『我不认识,我也没有想到。只听说郁四有个小太太,前些日子吵散了,所以竟会想到郁太太就是郁四的小的。』说到这里,灵机一动,急急又问∶『照这样子说,谈合伙的一定是胡雪岩?』
事到如今,不必再满,陈世龙点点头答道∶『不错!就是胡先生。你们至亲合伙,还有啥话说?刘三爷,一个人不怕下发达,不交运,就怕机会来了错过。机会来了看不到,犹有可说,明明看到,自己错过,将来噢悔的时候,那味道最不好受。』
刘不才不向,他觉得这件事多少要想一想,因为来得太突兀了。
『赌钱讲究冷、准、狠!』陈世龙说∶『现在是个「大活门」,你不扑上去,就真正是刘不才!永世不得翻身。』
『真的是「大活门」?』
『当然,只拿郁四叔来说好了!』
陈世龙就由郁四谈到尤五,王有龄谈到嵇鹤岭,再由老张谈到他自己,结论是谁跟胡雪岩交往,谁就交运!一半事实,一半是陈世龙口舌玲珑的渲染,把刘不才听得全神贯注,一字不漏。
『好!』他断然决然地,真有『赌场烈士』那种背城借一的壮烈之概,『我听你的劝告,就赌这一记了!』
陈世龙慢慢喝着茶解渴,同时在盘算下一着棋,他叫胡雪岩作『先生』,的确已从『先生』那里学到了许多驾驭的权术,刘不才此时正在心热,变卦是决不会的了,现在所要考虑的是,如何一下子叫他死心塌地,服服帖帖?
『怎么样?』刘不才觉得他的沉默不可解,催问着。
『讲得我口干舌燥,你也得让我先润润嗓子。』陈世龙放下茶杯,站起身来,『这佯,我先走,把你的难处去安排好,你中午自己到聚成来。怎么样?』
『 你是说,先给我去弄钱?』刘不才接下来说,『现在也无所谓了。』
『这用不到客气!客气自己受罪。说句实话,你现在的境况也不怎么好,怕要请桌客都为难。到那时候,一面要办事,一面又要凑钱应付债主,反而原形毕露,面子失光,倒还不如我替你预先安排好的为妙。』
想想也不错,刘不才便随他去。答允准定中午到聚成钱庄跟胡雪岩碰头。
到时候,陈世龙已在门口等候,迎入客座,胡雪岩兜头一揖,口称『三叔』,同时看到一桌银台面的盛宴,四干四湿的果碟子都已经摆好了。
刘不才称他『雪岩兄』,不提亲戚,只道仰慕,郁四陪客,再加陈世龙从中穿针引线,将刘不才当上宾看待,捧得他飘飘然,大为过瘾。
茶罢入席,自然是刘不才首座,左右是郁、陈二席,胡雪岩坐了主位。
酒过三巡,话入正题,是郁四提起来的。
『刘三哥』郁四说,『老胡想开药店,原来我不赞成,现在我想想也不错。行善济世,总是好事,将来我也要加入股子。不过,老胡跟我都是外行,一切要我仰仗。』
『不敢,不敢!』刘不才说,『这是我的本行,凡有可以效劳之处,在所不辞。不过,我还不晓得怎么样一个开法,规模如何?』
『这就要请教三叔了。规模嘛,』胡雪岩想了想说,『初步我想凑十万两银子的本钱。』
十万两银子的本钱,还是『初步』!如果不是有陈世龙的先人之言,以及素有宫名的郁四表示要入股,刘不才还真有点不敢相信。
『这个规模,』他兴奋之中又有顾虑,『就很大了。不过乱世当口,只怕生意不见得如太平年岁!』
『太平年岁吃膏滋药的多,乱世当口,我们要卖救命的药,少卖补药。』
胡雪岩说∶『三叔,生意你不要担心。大兵以后,定有大疫,逃难的人,早饥夜寒,水土不服,生了病一定要买药,买不起的我们送。』
『嗯,嗯!』刘不才心想;此人的口气,倒真是不小。
口气虽大,用心却深,『三叔,』胡雪岩笑道,『我想做生意的道理都是一样的,创牌子最要紧,我说送药,就是为了创牌子的。』
『这我也晓得。』刘不才平静地答道,『凡是药店,都有这个规矩,贫病奉送。不过,没有啥用处,做好事而已。』
『那是送得不得法!我在上海听人讲过一个故事,蛮有意思,讲给大家听听。』
胡雪岩讲的这个故事,出在雍正年间,京城里有家小药店,承揽供应宫里『御药店』的药,选料特别地道,雍正皇帝很相信他家的药。有一年逢辰戌丑未大比之年,会试是在三月里,称为春闱。头一年冬天不冷,雪下得不多,一开春天气反常,春瘟流行,举人病倒的很多,能够支持的,也多是胃口不开,委靡不振。这家药店的主人,配了一种药,专治时气,托内务府大臣面奏皇帝,说是愿意奉送每一个举子,带入闱中,以备不时之需。科场里的号舍,站起来立不直身子,靠下来伸不直双腿,三场下来,体格不好的就支持不住,何况精神不爽?雍正是个最能体察人情的皇帝,本来就有些在替举子担忧,一听这话,大为嘉许。于是这家药店奉旨送药,派人守在贡院门口,等举子入闱,用不着他们开口,在考篮里放一包药。包封纸印得极其考究,上面还有『奉旨』字样,另外附一张仿单,把他家有名的丸散豪丹,都刻印在上面。结果,一半是他家的药好,一半是他家的运气好,人闱举子,报『病号』出场的,并不比前几科会试来得多,足见药的功效。这一来,出闱的举子,不管中不中,都先要买他家的药,生意兴隆得不得了。
『你想想看,』胡雪岩说,『天下十八省,远到云南、贵州等。
都晓得他家的药。你花多少银子,雇人替你遍天下去贴招贴,都没有这佯的效验。这就是脑筋会不会动的关系。『
『真是,』郁四笑道,『老胡,你做生意就是这点上厉害!别人想不到的花样,你想得到。』
『那么,』刘不才的态度也不同了,很起劲的问∶『我们怎么送法?』
『我们要送军营里┅┅』
『那再好都没有。』刘不才抢着说道,『我有「诸葛行军散」的方子,配料与众不同,其效如神。』
『真的再好都没有!』胡雪岩说,『送军营里要送得多,这当然也有个送法。将来我来动脑筋,叫人出钱,我们只收成本。捐助军营,或者有捐饷的,指明捐我们的诸葛行军散多少,什么药多少?折算多少银子。只要药好,军营里的弟兄们相信,那我就有第二步办法,要赚钱了!』他故意不说,要试试刘不才的才具,看他猜不猜得到这第二步办法是什么?
刘不才猜不到,陈世龙却开了口,『我懂!』他说,『胡先生的意思,是不是想跟「粮台」打交道?』
这就无怪乎刘不才猜不到了,军营里的规制,他根本不懂。
胡雪岩对陈世龙深深点头、颇有『孺子可教』的欣慰之色,然后接着他的话作进一步的解释。
『粮台除掉上前线打仗以外,几乎什么事都要管,最麻烦的当然是一仗下来,料理伤亡。所以粮台上用的药极多。我们跟粮台打交道,就是要卖药
给他。价钱要便宜,东西要好,还可以欠帐,让他公事上好交代,私底下,我们回扣当然照送┅┅『
『这笔生意不得了!』刘不才失声而呼,他有个毛病喜欢抢话说,『不过,这笔本钱也不得了。』
『是啊!』胡雪岩又说,『话也要讲回来,既然可以让他欠帐,也就可以预支,只看他粮台上有钱没钱?现在「江南大营」靠各省协饷,湖南湘乡的曾侍郎,带勇出省也要靠各地的协饷。只要有路子,我们的药价,在协饷上坐扣,也不是办不到的事。只看各人的做法!』
『只看各人的脑筋,雪岩兄,』刘不才高举酒盅∶『我奉敬一杯!』
『不敢当。还要仰仗三叔。』
『一句话!』刘不才指着陈世龙,『他晓得我的脾气,我也跟他说过了,我就赌这一记了!』
说着,他从贴肉白袋里,摸出一个红绫封面、青绫包角、丝线装订、装潢极其讲究的小本子递了过来,胡雪岩看着那上面的题签是∶『杏林秘笈』
四个字,就知道是什么内容。
『这就是我的「赌本」。说扑上去就扑上去。』他又看着陈世龙说问∶『你说我做得对不对!』
在陈世龙看,不但觉得他做得对,而且觉得他做得够味,这样子,自己替胡雪岩探路的,也有面子,所以笑容满面,不断颔首。
『你请收起来。三叔既然赞成我的主意,那就好办了。回头我们好好的商量一番。』
两个人都很漂亮,一个『献宝』示诚,一个不肯苟且接受。推来推去,半天,是陈世龙想出来的一个办法,取张包银圆的桑皮纸,把『杏林秘笈』
包好封固,在封口上画了个花押,交给郁四保管,郁四当即把它锁了在保险箱里。
饭罢品茗,那就都是刘不才的话了,谈一爿药店,如何开法,怎么样用人,怎么样进货。怎么样炮制,利弊如何,要当心的是什么?讲的人,兴高采烈,听的人,全神贯注,彼此都很认真。
『三叔!』胡雪岩听完了说,『这里面的规矩诀窍,我一时也还不大懂,将来都要靠你。不过我有这么个想法,「说真方,卖假药」最要不得,我们要叫主顾看得明明白白,人家才会相信。』
『那也可以。譬如说,我们要合「十全大补丸,了,不妨预先贴出招贴去,请大家来看,是不是货真价实?』
『就是这一点难!我不晓得你用的药,究竟是真是假?』
刘不才一愣,『照你这样子说,譬如卖鹿茸,还要养只鹿在店里?』他的语气显得相当困惑!
哪知胡雪岩毫不迟疑地回答,『对!这有何不可?』
这对刘不才是一大启发,拓宽了他的视界,仔细想了想,有了很多主意,『既然如此,那就敞开手来干。』他说,『只要舍得花钱,不怕没有新鲜花样。』
『我们也不是故意耍花样,只不过生意要做得既诚实,又热闹!』
『 「既诚实,又热闹,!』刘不才复念了一遍,深深记在心里。
谈到这样,就该有进一步的表示了,陈世龙看看已是时候。向刘不才使了个眼色。胡雪岩自然也看到了,不等他有何表示,先就站了起来。
『三叔,你坐一坐。我跟郁四哥有些事谈。』
其实无事,只不过在里问陪郁四躺烟榻,避开了好让阵世龙说话。
『刘三爷,你看!』陈世龙递了个折子过去。
折子是个存折,聚成钱庄所出,但打开来一看,并无存数记载,看起来是个不管用的空折子。
『为啥不记载钱数呢?』陈世龙问道,『三叔,你懂不懂其中的意思?』
『说实话,我不懂!』刘不才说,『雪岩的花样真多,我服了他了,你说,是怎么回事?』
『是尽你用,你要取多少就多少,所以不必记载钱数。不过,一天最多只能取一次。』
有这样的好事!刘不才闻所未闻,但当然不会疑心胡雪岩是开什么玩笑。
细想一想,问出一句话来作为试探。
『这样漫无限制,倒是真相信我!倘若我要取个一万八千呢?』
『那要看你作何用处?只要你有信用,一万八千也不是取不到的。』
这一说,刘不才懂了其中的深意。胡雪岩当然关照过,有个限度,超出限度,聚成的伙计就会托词拒绝。至于说一天只能取一次,那是防备自己拿了钱上赌场,如果只是正用,即使不够,也可以留到明天再说。唯有下赌注,是不能欠帐的。
转念到此,刘不才又发了『大爷脾气』,把折子交了回去,『谢谢!』
他的声音有点冷,『我怕我自己管不住自己,有了这么一条源源不绝的财路,一定输得认不得家!』
『刘三爷!』陈世龙的态度很平静,『你说过决心赌这一记!这话算不算数?』
『自然算数!那几张方子,就是我的赌本,已经全部交出去了,还有啥话说?』
『那不是赌本。胡先生说,你果然有此决心,只要你做一件事,才算是你真的下了赌本,真的愿意赌一记。这件事说难不难,说容易不容易。我要等你想停当了,我再说。』
刘不才想了想问∶『是我做得到的事?』
『当然!』
『好,你说。』
『刘三爷!』陈世龙的神态异常郑重,『外头跑跑的,说话算话!』
『那还用说。小和尚,』刘不才不悦,『你真是门缝里看人!』
陈世龙是受了胡雪岩的教,听了芙蓉细谈过她三叔,有意要逼刘不才发愤,因而若无其事地答道∶『不是我门缝里看人,把你刘三爷看扁了,只因为我也跟刘三爷差不多,知道这件事不大容易办得到,而且说出来伤感情,所以不能不问个清楚。唉!』他有意做作∶『想想还是不说的好!』
刘不才气得直咬牙,但不便发作。忍了又忍,才说了这样一句∶『说不说随便你!我倒不相信我刘某人会叫你小和尚把我看轻了!』
『这也难说。我说句话,你刘三爷就不见得做得到。』
『好,你说!』刘不才用拳将桌子一捣,站起身来,双手撑桌,上身前俯,以泰山压顶之势,仿佛要把陈肚龙一下子打倒在地上似的。
『那么我说,你能不能象我一样,从此不进赌场?』
听得这一声,刘不才的身子不自觉地往下坐,依然坐了下来,半晌作声
不得。
『胡先生说过了,你要有这个决心。才显得是真心。他又说他不希望你别样,「吃着嫖赌」四个字,只希望你少一个!』陈世龙说,『照我看,如果这一个字都不能少,那┅┅』他摇摇头。『不必再说,说下去就难听了!』
他不说,刘不才也想象得到,吃着嫖赌,四字俱全,非搞得讨饭不可!
『胡先生又说,赌钱是赌心思,做生意也是赌心思,何不把赌钱的心思,花到做生意上头来?只要你生意做得入门了,自然会有趣味。那时就不想赌钱了!』
刘不才沉吟不语,但神态慢慢在变,飞扬浮躁,带些怒气的脸色,渐渐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平静、沉着,最后终于点头。
『话不错!』他清晰地吐出来五个字∶『我要戒赌了!』
『恭喜,恭喜!』陈世龙笑容满面地拱手,同时仍旧把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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