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庞二自己当然有个计算,问道∶『怎么样?』
这一问当然是问本钱够不够?刘不才不能给他泄气,但也不便大包大揽,说得太肯定,只这样含含糊糊地说∶『开吧!』
开开来是三,刘不才松了口气,等吃配完毕,只见庞家的听差,取了两张银票,悄悄往庞二面前一放。他看了看,略有诧异之色,欲言又止地点一点头,不知是表示会意,还是嘉许。
『老五!』庞二看着周五说,『你打吧!我添本钱了,再添十万。』
说也奇怪,一添本钱,手风便又不同,摊路变幻莫恻,专开注码少的那门。等四十摊摇完,结帐赢了七万银子。
接下来是周五做庄,也要求刘不才替他做开配,二十摊终了,看钟已是晚上八点,暂停吃饭。趁这空隙,庞二把刘不才找到书房里,打开抽屉,取出两个信纣,递了给他。
刘不才不肯接,『庞二哥!』他问,『这是啥?』
『你打开来看。』
打开第一只信封,里面是三张银票,两张由阜康钱庄所出,每张五万,另外还有一张别家钱庄的,数目是五千。
『老胡很够朋友,叫我听差送了十万银子约我添本钱,我用不着,不过盛情可感。五千银子算是彩,请你转交给他。』
『雪岩不肯收的┅┅』
『你别管。』庞二打断他的话说,『只托你转交就是了。』
刘不才也是大少爷出身,知道替胡雪岩辞谢,反拂他的意,便收了下来。
看第二只信封,里面是三万二千多两银子。
『这是你的一份。』庞二解释,『原说四六成,我想还是「南北开」的好。』
刘不才当年豪赌的时候,也很少有一场赌三万银子进出的手面,而此时糊里糊涂的赢了这么一笔钱,有些不大能信其为真实,因而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庞二不免觉得奇怪。他在想,莫非他意有不足?这个疑惑的念头,一起即灭,那是绝不会有的事!然则必是在想一句什么交代的话。这交代,并非道一声谢,就可以了事的,三万二千银子,不是小数目,庞二对自己能给人带来这么大的好处,已觉得很得意。当然还想再听两句『过瘾』的话,大少爷的脾气,就是这样。
刘不才的感动,不言可知,不过他倒也没有让这笔倘来之财,冲昏了头脑,心想,胡雪岩的意思,是要自己争取庞二的信任,最好还能叫他见自己的情。现在分到了这笔巨数,就得见人家的情了。再说,赌场里讲究的就是『现钱』两个字,当时讲好四六成比例合伙,就该先出本钱,把身上的三万银票交了过去,到此刻来分红,就毫无愧作了。虽然庞二是有名的阔少,不在乎此,但人家漂亮,自己也要漂亮,这才是平等相交的朋友,不然就成了抱粗腿的篾片,说话的分量,大不相同。
道理是想通了,要交庞二这个朋友,要替胡雪岩办事,这笔钱就不能收。
不收呢,到底是三万二千银子,加上前一天赢的一万多,要把『敬德堂』恢复起来,本钱也够了。
因为出入关系太大,决心可真难下,但此时不容他从容考虑,咬一咬牙在心里说∶铜钱银子用得光,要想交胡雪岩和庞二这样的朋友,今后未见得再有机会。
于是他做出为难而歉然的神色,笑一笑说道∶『庞二哥,你出手之阔是有名的,这等于送了我三万二千银子。我不收是不识抬举,收了心里实在不安。我想这样,做朋友不在一日。以后无论是在一起玩,还是干啥正经,总还有合伙的机会。这笔钱,我存在你这里。』说着,把那个信封放回庞二面前。
『你┅┅』庞二搔搔头皮,『没有这个道理!我们一笔了一笔,以后再说,无论一起玩,还是干啥正经,总有你一份就是了。』
刘不才急忙拱手∶『庞二哥说到这话,当我一个朋友,这就尽够了!来来,吃饭去!』
一面说,一面走了出去。庞二无可奈何,只好在那个信封上写了『刘存』
二字,藏入抽斗。
等吃了饭再赌,刘不才觉得刚才那样做法,对胡雪岩的委托来说,已经做到,所以心无牵挂,全副精神摆在赌上,用『冷、准、狠』的三字诀,在周五所摇的二十摊中,只下了三次注,看准了『老宝』打两千银子的孤丁,赢了六千,连本带利再扑一记,变成一万八。第三记收起一万打八千,如果赢了,就是两千变成三万四,除去本钱,恰好是那辞谢未受的三万二千银子。
结果吃掉了,周五的庄也做完了,刘不才赢了八千银子。以后换了推牌九,赌到天亮,没有什么进出,而刘不才觉得三四天工夫就赢了两万银子,大可知足。
伸个懒腰,离开牌桌,走到窗前把窗帘拉开,顿觉强光炫目,闭一闭眼,再从那难得几家有的外国玻璃窗望出去,不由得讶然失声∶『好大的雪!』
『真是!赌得昏天黑地,』高四也说,『外面下这么大的雪都不知道。』
『雪景倒真不坏!』刘不才望着弥望皆白的西湖说,『庞二哥这个庄子的地势真好,真正是洞天福地。』
『你说好就不要走。』周五赌兴未已,『多的是客房,睡一觉起来,我们再盘肠大战。』
刘不才遇到赌是从不推辞的,但此时想到胡雪岩的正事,而他本人又早已回城,必得跟他碰个头才谈得到其他,所以推说有个紧要约会,宁可回了城再来。
『再来就不必了。』庞二说道,『今天歇一天吧!如果有兴,倒不妨逛一逛西湖,我派船到涌金门码头去等你们。』
一听这话,周五先就将脖子一缩,『我可没有这个雅兴,』他说,『不如到我那里去吃火锅,吃完再赌一场。』
『不行!』庞二笑道,『我这个地方,就是赏雪最好,我也学一学高人雅士,今天不想进城。』
高四也说有事,还有几位客,都不开口,周五的提议,就此打消。在庞家吃了丰盛的早饭,各自坐轿进城。刘不才不回钱庄,直接到一家招牌叫『华清池』的澡堂,在滚烫的『大汤』中泡了一会,躺在软榻上叫人捶着腿便睡着了。
这一觉睡到下午两点才醒,还不想离开澡堂子,喊来一名跑堂,到馆子里,叫菜来吃饭,同时写了张条子,吩咐送到胡雪岩家,说明行踪,请来相会。
等他说着一只十景生片火锅,喝完四两白干,正在吃饭时,胡雪岩到了,一见他便很注意的说∶『 你今天的气色特别好。想来得意?』
『还不错。一切都很顺利。等我吃完这碗饭,再细谈。』刘不才说,『天气太冷,你先到池子里泡一泡。』
于是胡雪岩解衣入池,等他回到座位,刘不才已很悠闲的在喝着茶等。
炕几上摆着个信封,看上面写着两行字∶『拜烦袖致雪岩老哥。』
『你昨天怎么不等庞二把摊摇完,就走了?』
『我自然要先走,不然,到晚上「叫城门」就麻烦了。』胡雪岩说,『我开了两张票子,带在身上,交是交了给庞二,号子里有没有这么多存款,还不知道,必得赶进城来布置好。』
『亏得庞二不曾输掉,否则就麻烦了。』刘不才这时倒有不寒而栗之感,『你想,我说了跟他四六成合伙,倘或连你这十万一起输光,就是二十万。
我派四成,得要八万,划个帐,找两万银子。十万剩了两万,险呀!这种事下次做不得了。『
『你也知道做不得!』胡雪岩笑道,『你在场上赌,等于我在场外赌。
不过我这场外赌,无论输赢,都是合算的。『
『赢了是格外合算。你看!』刘不才把信封推了给他,说明经过。
胡雪岩这时才打开信封,把他自己的两张银票收了起来,扬着庞二的那张五千两的银票说∶『我当然不能要他这五千银子,但也不便退回。只有一个办法,用他的名义,捐给善堂。昨天夜里一场大雪,起码有二三十具「倒路尸」,我钱庄里已经舍了四口棺材了。』
『 「做好事」应该!我也捐一千银子。』
『算了,算了!』胡雪岩不便说他有了钱,『大少爷脾气』就会发作,只这样阻止∶『你要做好事,也该到湖州去做!杭州有我,不劳你费心。』
刘不才有些发觉了,略显窘色地笑道∶『其实我也要别人来做好事,自己哪里有这个资格。』
『闲话少说。』胡雪岩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到舍间去谈。』
于是两个人穿衣起身。刘不才是第一次到胡家,想到他侄女儿,有些心事重重的模样,他不知道胡雪岩在湖州另立门户,胡太太是不是知道?倘或知道,自己的身分不免尴尬,因而便有畏缩之意。但转念又觉得这是机会,可以看看胡太太为人如何?将来跟芙蓉是不是相处得来?
就这样踌躇着,走出华清池时,脚步就懒了。胡雪岩回身一望,从他的脸色,猜到他的心里,觉得必须交代一句。
『三叔,』他说,『在湖州的事,见了内人,不必提起。』
这句话解消了刘不才心里的一个疙瘩,脑筋就变得灵活了。『那么,』
他提醒他说∶『你也不能叫我三叔!脱口出来,就露了马脚。』
『不要紧。倘或内人问起来,我只说我先认识你侄儿,跟着小辈叫,也是有的。』
『算了,你叫我别样。我也不想做你的长辈,宁愿做朋友。』
『是的!刘三爷。』
这是『官称』,刘不才欣然同意。一起坐轿到了胡家,拜见胡雪岩的母亲和妻子,刘不才口称『伯母』、『大嫂』。看这位『胡大嫂』人虽精明,极顾『外场』,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悍泼妇人,刘不才替芙蓉放了一半心。
于是围炉把酒,胡雪岩开始谈到庞二,『你晓得的,我现在顶要紧的一笔生意,是上海的丝。』他说,『我既然托了你,以后也还要共事,我不必瞒你,年关快到了,各处的帐目要结,应该开销的要开销,上海那批丝,非
脱手不可。『
『嗯,嗯!』刘不才生长在湖州,耳濡目染,对销洋庄的丝,自然也颇了解,『现在价钱不错呀!不如早早脱手。摆到明年,丝一变黄,再加新丝上市,你就要吃大亏了。』
『是的,眼前的价钱虽不错,不过还可以卖得好,说句你不相信的话,价钱可以由我开。』
『有这样的好事!』刘不才真的有些不信,反问一句,『那你还在这里做啥?赶紧到上海去呀!』
『对!就这几天,我一定要动身。现在只等庞二的一句话。』
这一句话就是要取得庞二的承诺,他在上海跟洋商做丝的交易,跟胡雪岩采取同样的步骤,胡雪岩已经得到极机密的消息,江苏的督抚,已经联衔出奏,因为在上海租界中的洋人,不断以军械粮食接济刘丽川,决定采取封锁的措施,断绝内地也洋人的贸易,迫使其转向『助顺』。这一来,丝茶两项,来源都会断绝,在上海的存货,洋人一定会尽量搜购,只要能够『垄断』,自然可以『居奇』。
『原来如此!』刘不才很有把握地说,『这庞二一定会答应的,挑他赚钱,何乐而不为?』
『话不是这么说。』胡雪岩大摇其头,『你不要把事情看得太容易!』
刘不才是不大肯买帐的性格,『我倒不相信!』他说,『宠二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凭交情,自然会答应。交情不够就难说了。你要晓得。第一,他跟洋人做了多年的交易,自然也有交情,有时不能不迁就,第二,在商场上,这有面子的关系,说起来庞二做丝生意,要听我胡某人的指挥。象他这样的身分,这句话怎么肯受?』
想想果然!刘不才又服帖了,笑着说道∶『你的脑筋是与众不同。这样一说,我倒还真得小心才好。』
『对了!话有个说法。』胡雪岩接下来便教了他一套话。
刘不才心领神会的点头,因为休戚相关的缘故,不免又问∶『万一你倒扳价不放,洋人看看不划算,做不成交易,岂非枉做恶人?而且对庞二也不好交代!』
『不会的!』胡雪岩答道,『外国的丝,本来出在叫做意大利的一个国度,法兰西也有。前个六八年,这两个国度里的蚕,起了蚕瘟,蚕种死了一大半,所以全要靠中国运丝去。原料不够,外国的丝厂、机坊都要关门,多少人的生计在那里!他们非买我们的丝不可,羊毛出在羊身上,水涨船高,又不亏洋丝商的本,怕什么!』
『你连外国的行情都晓得!』刘不才颇有闻所未闻之感,『怪不得人家的生意做不过你。』
『好了,好了!你不要恭维我了。』胡雪岩笑道,『这些话留着跟庞二去说。』
刘不才如言受教,第二夭专诚去访庞二,一见面先拿他恭维一顿,说他做生意有魄力,手段厉害。接着便谈到胡雪岩愿意拥护他做个『头脑』的话。
『雪岩的意思是,洋人这几年越来越精明,越来越刁,看准有些户头急于脱货求现,故意杀价。一家价钱做低了,别家要想抬价不容易,所以,想请你出来登高一呼,号召同行,齐心来对付洋人!』
『是啊!我也想到过,就是心不齐。原是为大家好,哪晓得人家倒象是求他似地。』庞二摇摇头,叹口气。『唉!我何苦舒服日子不过,要吃力不讨好,自己给自己找气来受!』
『你是大少爷出身,从出娘胎,也没有受过气,自然做不来这种仰面求人的事。雪岩也知道,他只请你出面为头,靠你的地位号召,事情归他去做。』
『这也不敢当!』庞二答道,『老胡这样捧我,实在当不起。』
这话就要辨辨味道了,可能是真心话,也可能是推托。如果是推托,原因何在?刘不才这样想着,一面口中恭维,一面在细察庞二的脸色。
这是刘不才有阅历的地方!庞二果然是假客气的话,他对胡雪岩虽颇欣赏,但相知不深,对于胡雪岩一下子如跳龙门似地,由穷小子闯出这样的手面,其间的传奇,也听人约略谈过,认为他实力毕竟有限,深恐他弄什么玄虚,存着戒心。
说到后来,刘不才有些着急了,『庞二哥,承蒙你看得起我,一见如故,所以雪岩托我这件事,我一口答应。现在你一再谦虚,似乎当我外人看待。』
说到这里,发觉自己的态度,有些过分,便笑一笑说,『好了,好了!庞二哥,我不管这桩闲事了,我请你到「江山船」上吃花酒去。』
最后这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