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下裘丰言也得意了。笑着问道∶『如何?』
『你慢高兴。』胡雪岩却有戒慎恐惧之感,对刘庆生说∶『这笔头寸,不算意外,随时来提,随时要有,派不着用场。』
『不!说了的,存三个月,利息随意。』
『那倒也罢了!』胡雪岩想了想说,『利息自然从优。这样,你先打张收条给来人,就说∶我马上去拜会龚老爷,存折我自己带去。』
刘庆生答应着管自己去料理。胡雪岩这时才有喜色,踌躇满志地跟裘丰言表示,这件事得有此结束,是意外地圆满。因为原来他最顾虑的是『治一经,损一经』,怕因为这件事,把王有龄跟黄抚台的关系搞坏,而照现在看,
关系不但未坏,反倒添上一层渊源,岂不可喜?
『不过,也不能大兴头。』胡雪岩又说,『现在连「买空卖空,都谈不到,只能说是」卖空「,大包大揽答应了下来,哈德逊那里还不知道怎么说呢!』
『不要紧!你不是说哈德逊答应二十两一支?现在有个二两头的富余在那里,大不了我白当一次差,二十二两一支,总敲得下来。』
裘丰言这番表白,很够昧道,胡雪岩笑笑拍一拍他的肩。然后,带着存折到炮局去拜访龚振麟。
一见面当然各道仰慕,十分投机,入座待茶,胡雪岩首先交代了存折,申明谢意,接着便谈王有龄的近况,套到这层关系上,更觉亲热,真正是『一见如故』了。
『这次裘丰翁上的说帖,多蒙雪岩兄斡旋,体谅苦衷,承情之至。』龚振麟说道∶『我已经面禀抚台,抚台亦很欣慰,特地嘱我致意。』
如何致意没有说,意思是黄宗汉也很见情。胡雪岩矜持地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我虽承乏炮局,对洋务上所知并不多,以后还要请雪岩兄多指教!』
『不敢当。』胡雪岩急转直下地问道,『我想请教,跟普鲁士人订的那张合同,不知定在什么地方交货?』
『定在杭州。』龚振麟答道,『他答应包运的。』
『振麟兄!由上海过来,路上的情形,你估量过情形没有?』
『也晓得不大平靖,所以我已经面禀抚台,将来要派兵到边境上去接。』
『能入浙江境界,就不要紧了。』
『喔!』龚振麟很注意地问,『你是说江苏那段水路不平靖?』
『是的。小刀会看了这批枪,一定会眼红。』胡雪岩说,『不是我危言耸听,洋人包运靠不住。』
龚振麟吸着气,显然有所疑惧,望着胡雪岩,半晌说不出话。
『振麟兄,』胡雪岩很率直他说,『万一出事,洋人可以推托;或者禀请官厅缉捕。那场官司怎么打?』
『啊!』龚振麟满头大汗,站起身来,深深一揖∶『多蒙指点,险险乎犯下大错。合同非修改不可,不能叫洋人包运,他也包不了。』
『是的!振麟兄明白了。』
『明白是明白了,怎么个办法,还要雪岩兄指点。』龚振麟又说∶『这件事恐怕还要请教裘丰翁,他押运过一趟,路上的情形比较熟悉。』
『不须请教他。此事我可以效劳。』
『那太好了!』龚振麟又是一揖。
胡雪岩赶紧还了礼。到此地步,自不需再作迂回,他直截了当地把跟尤五的交情说了出来,表示如果龚振麟有用得着的地方,可以帮忙。
『自然要仰仗!』龚振麟喜不可言,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多亏得雪岩兄,不然真是不了之事了!』
接着,龚振麟要人。官场中讲交情关系,谈到这一点,就是最切实的表示,无奈胡雪岩自己也是人手不足,便只有谨谢不敏了。
不过,他还是替龚振麟出了一个主意,两方面的枪支不妨合在一起运,仍旧请黄抚台下委札,派裘丰言当『押运委员』,跟尤五的联络,自然也归裘丰言负责,驾轻就熟,可保无虑。
这个办法既省时,又省运费,龚振麟自然依从。两人越谈越投机,直到深夜方散。第二天龚振麟又到胡家回拜,硬要把胡老太大请出堂前,为她磕头,到了下午又是龚太太携礼来见。两家很快地成了通家之好。
不过胡雪岩对龚振麟是『另眼相看』的,这『另眼』不是青眼,他察言观色,看出龚振麟这个人的性情,利害重于感情,如俗语所说的『有事有人,无事无人』,所以不能与王有龄、尤五、郁四、嵇鹤龄等量齐观。也因此,他嘱咐妻子,与龚家交往要特别当心,礼数不可缺,而有出入关系的话,不可多说,免得生出是非。
果然,从龚家惹来一场是非!
年三十晚上,祭过祖吃『团圆夜饭』。胡老太太穿着新制的大毛皮袄,高高上坐,看着儿媳,又欢喜、又感慨他说∶『我也想不到有今天!虽说祖宗积德,也靠「家和万事兴」,雪岩,你总要记着一句老古话∶』糟糠之妻不可忘「,良心摆在当中。『
大年三十怎么说到这话,胡雪岩心里觉得不是味道,但只好答应一声∶『我晓得!』
胡太太不响,照料一家老小吃完,才问她丈夫∶『你要不要出去?』
『不出去!』胡雪岩说,『今天晚上自然在家守岁。』
听得这话,胡太太使备了几个精致的碟子,供胡雪岩消夜。夫妇俩围炉小饮,看看房中无人,做妻子的说出一句话来,让胡雪岩大为惊疑。
『娘说的话,你总听见了。雪岩,你良心要摆在当中!』
『奇怪了!』胡雪岩说,『我哪里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好!这话是你自己说的。』胡大大说,『一过了年,湖州那个人,叫她走!』
这句话说得胡雪岩心中一跳,镇静着装傻∶『你说的是哪个?』
『哼!你还要「装羊」?可见得要把我骗到底。』胡太太说∶『要不要我说出名字来?』
『你说嘛!』
『芙蓉!』
『噢┅┅』胡雪岩装得久已忘却其事,直到她提起,方始想到的神情,『逢场作戏,总也有的。过去的事了,提她作啥?我问你,你这话听谁说的?』
『自然有人!』胡太太追紧了问,『你说啥逢场作戏,过去的事?是不是说这个人不在湖州了?』
『在不在湖州,我怎么晓得?』胡雪岩一面这样说,一面在心里一个个的数,数她妻子平日往来的亲友,谁会知道芙蓉其人?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人知道,王有龄的太太。但是,王太太能干而稳重,说什么也不会多嘴去告诉胡太太,除非┅┅
胡雪岩蓦然醒悟,王龚两家同乡,内眷常有往来,一定是王太太在闲谈中泄漏了秘密,而胡太太是从龚太太那里听来。
由于做丈夫的坚决不认,做妻子的也只得暂且抛开。但夫妇俩就此有了心病,这个年也过得不如想象中那么痛快。
第二十一章
年初四夜里『接财神』。胡雪岩因为这一年顺利非凡,真象遇见了财神菩萨似地,所以这天夜里『烧财神纸』,他的心情异常虔诚,照规矩,凡是敬神的仪节,妇女都得回避,胡雪岩一个人孤零零地上香磕头,既鲜兄弟,又无儿子,忽然感从中来,觉得身后茫茫,就算财神菩萨垂青,发上几千万两银子的大财,有何用处。
等把财神『接』回来,全家在后厅『散福饮胙』,胡老太太倒很高兴,胡雪岩却神情忧郁,勉强吃了两杯酒、半碗鸡汤面,放下筷子就回卧房去了。
『怎么了?』胡老太太很不安地低声问儿媳妇∶『接财神的日子,而且吃夜饭辰光,还是有说有笑的,忽然变成这副样子,是不是你又跟他说了啥?』
『没有!我什么话也没有说。』胡太太说,『新年新岁,一家要图个吉利,我不会跟他淘闲气的。』
他婆婆的连连点头,显得十分欣慰,『我晓得你贤惠,雪岩有今天,也全亏你。』她抚慰着说,『不过,他外面事情多,应酬也是免不了的。你的气量要放宽来!』
前面的话都好,最后一句说坏了,胡太太对婆婆大起反感,想答一句∶『我的气量已经够大了!』但话到口边,到底又咽了下去。
回到卧房,只见胡雪岩一个人在灯下想心事,胡太太想起婆婆的话,忘掉了那令人不怡的一句,只记着『他外面事多』这句话,心便软了,也亏他一个赤手空拳,打出这片天下,在家里,凡事总要让他。
于是她问∶『你好象没有吃饭,有红枣莲子粥在那里,要不要吃点甜的?』
胡雪岩摇摇头,两眼依旧望着那盏水晶玻璃的『洋灯』。
『那么,睡吧!』
『你不要管我!』胡雪岩不耐烦他说,『你睡你的。』
一片热心换他的冷气,胡太太心里很不舒服,『他在想啥?』她暗中自问自答∶『自然是想湖州的那个狐狸精!』
这一下,只觉得酸味直冲脑门,忍了又忍,噙着眼泪管自己铺床,而胡雪岩却发了话。
『喂!』他说∶『我看你要找个妇产医生去看看!』
听这一说,朝太太大为诧异,『为啥?』她问,不敢转过脸去,怕丈夫发现她的泪痕。
『为啥?』胡雪岩说,『 「屁股后头光塌塌」,你倒不着急?』这是指她未生儿子。胡太太又气又恼,倏地转过身来瞪着她丈夫。
『没有儿子是犯「七出之条」的。』胡太太瞪了一会,爆出这么句话来。
这句话很重,胡雪岩也愣了,『怎么说得上这话?』他实在有些困惑,原也知道妻子胸有丘壑,不是等闲的女流,却想不到说出话来比刀口还锋利。
『我怎么不要说?』胡太太微微冷笑着∶『生儿育女是两个人的事,莫非天底下有那等人,只会生女儿,不会生儿子?你既然要这样说,自然是我退让,你好去另请高明。』
为来为去为的是芙蓉,胡雪岩听出因头,不由得笑了,『你也蛮高明的。』
他说∶『 「先开花,后结果」,我的意思是不妨请教请教妇科医生,配一服「种子调经丸」试试看。』
胡太太实在厉害,不肯无理取闹,态度也变得平静了,但话很扎实,掌握机会,谈到要紧关头上∶『试得不灵呢?』她问。
胡雪岩已具戒心,不敢逞强,『不灵只好不灵,』他带点委屈的声音,『命中注定无子,还说点啥?』
有道是『柔能克刚』,他这两句仿佛自怨自艾的话,倒把胡太太的嘴堵住了。这一夜夫妇同床异梦,胡太太通前彻后想了一遍,打定了一个主意。
于是第二天胡老太太问儿子∶『你打算哪一天到上海去?』
『到上灯就走。』
『今天初五,上灯还有八天。』胡老太太说,『也还来得及。』
『娘!』胡雪岩诧异的问道∶『什么来得及来不及?』
胡老太太告诉他,胡太太要回娘家,得要算一算日子,趁胡雪岩未走之前,赶回家来。胡太太娘家在杭州附近的一个水乡塘栖,往返跋涉,也辛苦得很,如果日子局促,一去就要回来,便犯不着吃这一趟辛苦了。
『那倒奇怪了,她怎么不先跟我谈?』
『我也问她,说你晓得不晓得?她说先要我答应了,再告诉你。』
话是说得礼与理都占到了,而其实不是那么一回事,每一次归宁都是夫妇俩先商量好了,方始禀告堂上的,何以这一次例外?同时一接了财神,商场上便得请吃春酒,胡雪岩要趁这几天大请其客,不能没有人照料,此刻怎抽得出工夫回娘家?
他把这一层意思一说,胡老太太答道∶『 我也提到了。她说你请客是在店里,用不着她,她也帮不上忙。请几家亲眷吃春酒,日子也定了,就是明天。』
『岂有此理!』胡雪岩不悦,『怎么不先告诉我?』
胡老太太因为已经知道芙蓉的事,觉得儿媳妇受了委屈,不免袒护,所以这时候便『揽是非』,说是她的主意,与胡太太无关。
看这样子,胡雪岩认为以少开口为妙,冷笑一声答道∶『随便她!反正在家里是她大!』
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做娘的自然听得出来,『这个家也亏得她撑恃,』
她警告儿子∶『你不要以为你在外头,就没有人管你,高兴怎么样就怎么样!
如果你真的存了这个念头,将来苦头有得你吃!『
知子莫若母,一句话说到胡雪岩心里,他也颇生警惕,不过事情多想一想也不能无怨,『娘!』他说,『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难道你老人家就不想抱孙子?』
『我怎么不想?』胡老太太平静他说,『这件事我们婆媳已经商量过了。
媳妇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我做婆婆的,自然要依从她的打算。『
『她是怎么样打算?』
『你先不要问。』胡老太太笑道,『总于你有好处就是了。』
胡雪岩猜不透她们婆媳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也就只好暂且丢开。
第二天在家请过了春酒。胡太太便带着八岁的小女儿,雇了一只专船回塘栖,这一去只去了五天,正月十一回杭州。他们夫妇感情本来不坏,虽然略有龃龋,经此小别,似乎各已忘怀,仍旧高高兴兴地有说有笑。
胡雪岩打算正月十四动身,所以胡太太一到家,使得替丈夫打点行李,他个人的行李不多,多的是带到松江、上海去送人的土产,『四杭』以外,吃的、用的,样数很不少,一份一份料理,着实累人。
土产都是凭折子大批取了来的,送礼以外,当然也留坐自用,胡雪岩打开一包桂花猪油麻酥糖,吃了一块不想再吃,便喊者他的小女儿说∶『荷珠,你来吃了它。』
拿起酥糖咬了一口,荷珠直摇头∶『我不要吃!』
『咦!你不是顶喜欢吃酥糖?』
『不好吃!』荷珠说,『没有湖州的好吃。』
『你在哪里吃的湖州酥糖?』
这句话其实问得多余,自然是在外婆家吃的,但『一滴水恰好溶入油瓶里』,略懂人事的荷珠,忽然有所顾忌,竟答不上来,涨红了脸望着他父亲,(奇*书*网…整*理*提*供)仿佛做错了什么事伯受责似地。
这一来胡雪岩疑云大起,看妻子不在旁边,便拉着荷珠的手,走到窗前,悄悄问道∶『你告诉爸爸,哪里来的湖州酥糖?我上海回来,买个洋囡囡给你。』
荷珠不知怎么回答?想了半天说∶『我不晓得!』
做父亲的听这回答,不免生气,但也不愿吓得她哭,只说∶『好!你不肯告诉我,随便你!等我上海回来,姐姐有新衣裳,洋囡囡,你呢,什么没有!』
威胁利诱之下,荷珠到底说了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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