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此光景,胡雪岩已有把握,女儿是自己的不叛之臣,只是父女之情是一回事,梅玉看芙蓉怎么样,又是一回事。所以此时他的心思,抛开了梅玉,在思索着应该怎么安排,才能让芙蓉跟梅玉一见投缘?
一夜过去,第二天午前就可抵达湖州,事先他把在湖州的朋友和关系,如何称呼,都细细告诉了梅玉。等船泊下,先把梅玉带到郁四家暂时安顿,见了面,梅玉叫郁四为『四伯伯』,阿七是『七阿姨』。六阿姨对这些事上最聪明,一看胡雪岩把他女儿带到她家,便知道应有顾忌,所以绝口不提芙蓉,只是极殷勤地招待梅玉。她的心热,又会说话,加以胡雪岩的交情深厚,因而把梅玉看得娇贵无比,刻意取悦。梅玉当然知道,人家是看谁的面子?
心里使越觉得她父亲了不起了。
『你坐一下,在七阿姨家就跟自己家一样,不用拘束。我先到知府衙门去一趟,马上来接你。』
胡雪岩哪里是到知府衙门去看王有龄,一径来得芙蓉那里,敲门相见,芙蓉自然高兴,但眉宇间掩抑不住幽怨之色。迎入客厅,先问行李在哪里?
『在船上。』胡雪岩说,『我住一天就走,特为带个人来看你。是我大女儿。』
『喔!』芙蓉双目灼灼地看着他问∶『大小姐在哪里?』
『在郁家,回头我就带她来。小孩子,你骗骗她!』
这句话芙蓉懂得,『骗骗她』就是好好敷衍笼络一番,这没有什么不可以,『我会对付。』她说,『这是小事情。』
什么是大事呢?她认为胡雪岩的态度和打算,一定先要弄清楚。她三叔所转达的话,语焉不详,只说『放心』,却不知如何才能叫人放得下心?她首先问的就是这一点。
这话不是三言两语所谈得完的,两人携手并坐在床沿上,胡雪岩先问到他妻子寻上门来的经过。
『那天我在家做年糕,说有个胡太太来了!』芙蓉用委委屈屈的声音说,『一见面就说∶』我家老爷叫胡雪岩。「我一听心里就发慌。这样不明不白的身分,实在不是味道。唉!『她叹口气,眼圈便有些红了。
胡雪岩见此光景,颇为着急,这时不是拉拉扯扯诉苦讲感情的时候,辰光不多,要扎扎实实谈办法,但其势又不能不安慰安慰她,只好耐着心说∶『你不要难过,不要难过,一切都看在我面上。你放心,我一定会安排妥贴。
你先讲给我听,当时她怎么说?『
眨了两下眼,芙蓉又抽出一块手绢,醒了醒鼻子,抑制着自己的情绪谈她所遭遇的窘境∶『你大太说∶』上门冒昧,实在叫没法子!我也晓得你是好人家的女儿,受了他的骗。如今明人不必细说,只求你可怜可怜我!「我
看她的话厉害,态度倒还好,就这样回答她∶『胡太太你到底啥意思,请你实说!「她听我的话,不响,从手中包里拿出一个红封套来,放在我面前,」这是我多年积下来的一点私房,你收了下来,我就感激不尽了。「我自然不肯收,她硬塞在我手里,又说∶』雪岩一时不会来了。他有没有啥帐簿、契约之类的东西放在这里?我顺便带了回去。」我说∶『没有!「她有点不大相信的样子,愣了一楞说道,」我跟雪岩是患难夫妻,无话不谈的。千言并一句∶大家都是女人,总要你体谅我的处境,可怜可怜我!你年纪还轻,又是这样的人才,实在犯不着做低服小。「』芙蓉说到这里,略停一下,扭转脸去说∶『我想想她的话也不错。』
察言观色,胡雪岩知道这句话,纵非言不由衷,也是一半牢骚,便不觉得如何严重,扳过她的肩来,轻轻点着她的鼻尖笑道∶『你真老实无用!不是嫁着我这样一个人,有得苦头吃。你说她的话不错,我倒问你,她说我不会回来了,怎么我又来了呢?不但来了,我还带了女儿来。你说,她的话是不是大错特错?』
『总也有些话不错的。』芙蓉答道∶『我实在好难,你们是患难夫妻,我算啥?』
这样扯下去,交涉办不清楚了!胡雪岩想了想,只有用快刀斩乱麻的手法,『那么你倒说一句,』他问,『你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我不是说过,我好难!』
这样就不必再问了,『你为难,我来替你出个主意。』胡雪岩故意这样问∶『你看好不好?』
『你说!』
『我说啊,』他这次是点点她的额头∶『你仍旧跟我姓胡!』
『也要姓得成才行呀!』
『怎么姓不成?胡是我的姓,我自己作主,哪个敢说一句话?』
话说到这样,芙蓉纵有千言万语,也设法再开口了。胡雪岩却还有句话,想问她一下,如果必须回杭州,与大妇合住,她的意思怎么样?但话到口边,发觉不妥,此时不宜节外生枝,先取得她的合作,一起『收服』了梅玉,才是当务之急,其他都可以留待以后再谈。
于是他把梅玉的性情、癖好都告诉了芙蓉。她一一依从,只是提出一个条件,梅玉必须认了名分,否则她不招待。
『这你放心,包在我身上。』说完就走了。
回到郁四那里,只见阿珠的娘也在,她是来串门子偶尔遇上的。梅玉跟她见过,即无陌生之感,所以反跟她谈得很起劲。
跟胡雪岩见了,自有一番寒暄。阿珠的娘要请他们父女到丝行去住,胡雪岩不肯,『这就不必了!』他说∶『倒是有件事要麻烦你。你做两样拿手菜请我女儿吃。』容易,容易!大小姐喜欢吃啥,点出来,我马上动手。『
梅玉给大家一捧,乐不可支,但毕竟是十五岁的女孩子,怎么样也不肯点菜,最后是做父亲的拣女儿喜爱的,点了两样。两样都是炒菜,并不费事,阿珠的娘欣然应声,又即问道∶『在啥地方吃?』
『在芙蓉那里。』
『炒菜要一出锅就上桌,我带材料到那里去下锅。』
『那就多谢。我们也好走了。』胡雪岩把梅平拉到僻处悄声问道∶『你见了姨娘怎么叫?』
这一问把梅玉弄糊涂了,明明已说了是『姨娘』,还怎么叫?『不叫姨娘叫啥?』她问。
胡雪岩原是暗示的手法,听得梅玉这么说,便即笑道∶『我当你不肯叫她姨娘呢!』
『肯叫的!』梅玉重重地点头。
『你姨娘脾气最好。在湖州,我都靠她服侍,这也就等于代替我服侍我,所以你见了面,最好谢谢她。这是做人的道理。』
『好的。』梅玉想了想,又说一句∶『好的。』
于是胡雪岩放心大胆地带了女儿到芙蓉那里。两乘轿子到门,就听芙蓉在喊∶『抬进来,抬进来!』
轿子抬进大门,厅前放下,她走到第二乘前面,亲自揭开轿帘,梅玉已经在轿中张望过了,觉得这位新姨娘就是皮肤黑了些,论相貌实在不坏,恍然意会,怪不得父亲这么『舍不得她』!
『大小姐!』芙蓉含笑说道,『没有想到你来。』
梅玉自然有些腼腆,报以羞涩的一笑,跨出轿门,才低低叫了声∶『姨娘!』
听得这一声,芙蓉也不好意思老实答应,搀着她的手说∶『来,来!到里面坐。你冷不冷?』说着便又去捏她的肩臂,『穿得少了!看我新做的一件丝绵袄能不能穿!』
『谢谢姨娘!』梅玉趁机把父亲教的那句话,说了出来∶『平常多亏姨娘照应!』
话说得不够清楚,但意思可以明白,既说『平常多号姨娘照应』,则照应的一定是胡雪岩,不是此时照应梅玉。芙蓉听得她这话,自然安慰,但也有感想,由女及母,认为梅玉有这样的教养,可以想见胡太太治家是一把好手。
因为有此想法,更不敢把梅玉当个孩子看待,领入她自己卧室,很客气地招呼,左一个『大小姐』,右一个『大小姐』,连梅玉自己都觉得有点刺耳。
『姨娘,你叫我梅玉好了。』
芙蓉还待谦虚,刚刚跟了进来的胡雪岩恰好听见,难得梅玉自己松口,认为机不可失,因而接口说道∶『对了!自己亲人,「小姐、小姐」的倒叫得生疏了。』
芙蓉接受了暗示,点点头说∶『那么,我就老实了。梅玉,你来,试试这件丝绵袄看!』
拉开衣橱,芙蓉的衣服不少,取下一件葱绿缎子的新丝绵袄,往梅玉身上一披,看来长了些,袖口也嫌太大,不合穿,倒是有件玫瑰紫宁绸面子的灰鼠皮背心,恰恰合身,芙蓉等她穿了上去,就不肯让她脱下来了。
『姨娘的好衣服,』梅玉非常高兴,但有些过意不去,望着她父亲说∶『我不要!』
『一样的。』胡雪岩很快的说∶『你姨娘比你娘还要疼你!』
就这一句话,把梅玉跟芙蓉拴得紧紧的,两个人形影不离,象一双友爱的姊妹花。
胡雪岩宽心大放,觉得自己不必再操心了,时贵如金,不肯虚耗,随即到知府衙门去看王有龄。
『你有几天耽搁?』王有龄问。
『想明天就走。』
『何以如此匆忙?』王有龄说,『能不能多住几天?』
不来倒也罢了,来了自然有许多话谈,估量一夜也谈不完,胡雪岩便说∶『我多住一天吧!』接着,他把此行的目的和他的家务,细细说了一遍。
『你真厉害!』王有龄笑道∶『内人最佩服尊夫人,在你手里就如孙行者遇着了如来佛。』
『还未可乐观。』胡雪岩摇摇头∶『孙行者还有一招,连如来佛怕也招架不住。』
『哪一招?』
『她要将芙蓉接回去一起往。』
『那么,你的意思呢?』
『我想,还是照现在这样子最好。』
『走着看吧!』王有龄劝他∶『真的非一起住不可的时候,你也只好将就。』
『我不是怕别的,芙蓉太老实,决不是内人的对手,我又常年在外,怕她吃亏。』
王有龄想了想说∶『如果只是为了这一层,我倒有个计较,眼前且不必说,我问你,你跟龚家父子是怎么回事?』
『喔,我正要跟你说。』胡雪岩先反问一句∶『你必是听到了什么话!』
『很多。不过大致都还好。』王有龄说,『龚家父子虽是同乡,我并不袒护他们,说实话也不甚投缘。这父子俩手段甚辣,因此他们这一趟吃了你的亏,颇有人为之称快。』
胡雪岩听了这话,颇为不安。他的宗旨是不得罪人,进一步能帮人的忙一定帮。做生意脱不了与官场打交道,尤其是做大生意,只要小小一点留难,就可以影响全局,因而更不愿得罪官场。在这方面他颇下过潜察默会的功夫,深知人言可畏,甲与乙原无芥蒂,但如有人传说,乙如何如何与甲不睦,结果连甲自己都胡里胡涂,真的当乙不够朋友了。这就叫『疑心生暗鬼』。他自己虽常引以为警惕,遇到有人在背后道人是非。 不愿轻听,可是他无法期望别人也象他这样明智,所以这时不能不作辩白。
『那么,雪公,你倒说,龚家父子是不是吃了我的亏?』
『我想,你不是那样的人!』
『知我者雪公!』胡雪岩略感欣慰,『龚家父子不但不曾吃亏。而且我还帮了他的忙。』接着胡雪岩把买洋枪一案的来龙去脉,都讲了给王有龄听。
王有龄一面听,一面不断的点头,认为胡雪岩这件事,做得面面俱到,相当采贴。接着由洋枪谈到湖州的团练,盛赞赵景贤了不起。提到这上头,他相当欣慰,因为各地办团练,官绅的意见,常有扦格,唯独湖州是个例外,彼此合作无间,处事相当痛快。
『我曾细想过,这有两个原因,第一,赵景紧本人的功名有限,倘或他是带过红顶子的在籍绅士,还忘不了在「马上」的威风,隐隐然以为我必得象伺候现任一、二品大员那样去仰他的鼻息,那就谈不拢了。其次,要归功于你,雪岩,不是我捧场、』王有龄很恳切地说∶『做生意能干的也有,未见得懂公事。了解做官的苦衷和想法,只有你,无不精通。这又要说到洋沧了,赵景贤看我能留意于此,颇为佩服,其实,他不知道是你的功劳。』
『既无功,又无劳。象这些事,在雪公面前,我不敢说假话,无非顺带公文一角。这趟我到上海,如果有事,我还可以代办。』
『我想留你多住两天,正就是为此。湖州地方富庶,大家也热心,团练的经费相当充足。我想托你办一批军装,明天交单于给你,请你先访一访价。』
『这容易。我一到上海就可以办好。』
『还有件事,这件事比较麻烦。』王有龄放低了声音说∶『 「江夏」有动的消息,我得要早自为计。』
『江夏?』胡雪岩弄不明白。
『江夏黄!』
这一说胡雪岩才知道是指黄宗汉。官场中好用隐语,尤其是指到大人物,或者用地名,或者用郡名,或者用一个古人来代替,说破了不希奇,但肚子里墨水不多,还真不知人家说的是啥?这一点是自己的一短。看起来虽不能『八十岁学吹鼓手』再去好好念两天书,至少也得常跟嵇鹤龄这样的人请教请教。
这是附带引起的感想,暂且抛开,为王有龄的前程打算,是跟自己切身利害有关的大事,胡雪岩不敢轻忽,很用了些心思。
『怎么?』看他久久不语,王有龄便问∶『你另有想法?』
『我想先请问雪公,「江夏」到底待你怎么样?』
『总算不错。』
『那么是希望他留任了?』
『这也不然。』王有龄答道∶『此人甚难伺候。如果换个人来,于我无碍,我倒巴不得他早早动身。』
『我懂了!』胡雪岩点点头说∶『最妙不过,何学使能调到浙江来。』
何学使是指何桂清,听他这一说,王有龄猛然一拍大腿。『真的!』他极兴奋地说∶『真正是「一言惊醒梦中人」!倒不妨问问他看。』
『不是问,是劝!』胡雪岩说,『劝何学使趁早活动。自然要一笔花费,我们替他想办法。』
这下是王有龄凝神不语了。一面想,一面又微笑,又点头,一副欣然有得的神情,使得胡雪岩暗暗得意,能使人颠倒如此!
『你的主意真不坏!我想何根云一定乐从。第一,学政虽也是二品官儿,到底不及巡抚是方面大员,第二,江苏到底是危疆,浙江虽不及江苏大,毕竟兵火未及,而况军务部署,已有基础,只要「保境安民」四个字能够做到,前程大有可观。何乐不为。』
『那一来,』胡雪岩笑着揭破他心里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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