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走出来歌诗的是文妃瑟瑟。她玉质柔肤,闪烁惊眸。身着紫黑色貂裘,雪白的银鼠领,花斑海豹皮帽子,后坠猞猁尾,脚穿高靿红鹿皮薄软靴。虽已三十五、六岁,可俏丽的脸蛋,仍像二八佳丽。
她和贵哥,在众人眼里,都是娇艳的花朵。一个是醉人的玫瑰,一个是富贵牡丹。在容貌上,很难区分出上下。
当年,天祚帝到臣子搭葛里家走动,一见到瑟瑟,便走不动步了。瑟瑟知道,被皇帝看中,她也命该属于皇帝的了。自此,被天祚帝藏匿宫中数月。后来,还是在皇太叔和鲁斡的劝说下,天祚帝才举行了纳聘仪式,将她立为文妃。那时,天祚帝发誓一生一世宠爱她,海枯石烂不变心的话可是没少说。
端庄的瑟瑟待大家平静下来,和着激扬的旋律唱道:
天做铜镜兮照大江,
邹忌讽谏兮对齐王。
该与徐公比修身,
为王最美在安邦。
蛮夷美我兮缘何故?
臣妾美我兮为哪桩?……
“别唱了!”天祚帝一声断喝,瑟瑟戛然而止。天祚帝皱着眉头,暴怒地数落着瑟瑟:“酋长们都在下面坐着,你说蛮夷美我为什么?你再给我讲讲臣妾美我为了什么?你节外生枝,搬弄是非!你可真会讲述《战国策》的故事,也不分分场合!”
天祚帝说着,竟气得“啪!”地拍了下桌子,接着又哗啦啦一声,金杯银盏玉碟,纷纷倾覆,汤水洒了一地。
瑟瑟本来想利用让她歌诗的机会,再规劝一下天祚帝,愿弦外之音,能对他有所触动。不能再这样不理朝政,整日花天酒地的混下去。但天祚帝哪里听得进,在天祚帝的震怒声里,瑟瑟顿时脸红了,像火似的燃烧起来。眼里噙着泪花,在某些人的嘲笑声中,委屈尴尬,讪讪地回到座位上。垂下头,在那里默默地用绢帕擦拭着涌流不息的泪水。
阿骨打对瑟瑟的歌诗,也挺反感。原来他听的只是囫囵吞枣,并不理解歌诗的真正含义。经天祚帝一点拨,他方晓得原来瑟瑟对他们这些女真酋长很瞧不起。阿骨打心里开始愤愤不平,你恨我们干什么?你也不看看你们穿的戴的,不多是我们的贡品吗?什么蛮夷?别瞧不起我们,说不上有一天,我也睡睡你们这些高傲的契丹女人。
当然,阿骨打并不爱她们,觉得她们太矫揉造作,只是出于报复心理,他才这么想了想。其实,他还是挺佩服瑟瑟的,觉得这女人实在是有眼力,但刚愎自负的天祚帝是不会听进她的任何劝告的。
近侍见状,急忙上前,边收拾桌子,边向天祚帝请示:皇上既然不愿意听歌诗,那么是否可以改弦更张,请百戏艺人,来演演相扑角抵什么的。都被天祚帝摆手拒绝。他很想挽回原来的好心情,想了想,吩咐道:“去把朕的琵琶拿来,我要亲御琵琶,与民同乐!”
哇!众人听了,又打破沉闷,欢呼鼓噪起来。
不多时,侍御喘吁吁地将天祚帝的琵琶抱来,到天祚帝身边,跪下,双手把琵琶举过头顶,交于天祚帝。
天祚帝抱起琵琶,一双小眼睛,又闪烁出快乐的光芒。他并不急于弹奏琵琶,而是冲侍御耳语了几句。
诸酋长正抻长脖子,竖起耳朵,兴致勃勃地准备听琵琶演奏。不料,侍御却宣布一条皇帝的旨意。侍御说:“皇帝吩咐,在弹奏琵琶的时候,生女直诸酋长要次第起舞!”
哇!噢!全场欢声雷动。
这实在是给酋长们出了个难题。
天祚帝不傻,他想,瑟瑟不是讽谏蛮夷对寡人不怀好意吗?那好,就让大家看看,寡人是怎样摆布诸酋长的?逼他们跳舞,既能使之出洋相取乐,又能挽回因瑟瑟而丢掉的面子。可谓一箭双雕。再则,他也很想当众展示一下,尤其是对酋长们,让他们看到一个多才多艺的皇帝,才更愿俯首称臣,乐为之用。于是,天祚帝抱起琵琶,轻拢慢捻,曲韵婉转悠扬的弹奏了起来。
在侍御的督导下,有大方的酋长开始到殿堂前起舞。那人穿着白色的皮袍子,弯腰屈背,两只脚左右蹦跳。轮番举一只肥大的袖子到额前,收回的同时,将另一只袖子甩到背后。同时,嘴里还不停地大声喊着:“空齐!空齐!”其实,他根本踩不到乐点上,只是按自己的节奏“空齐!空齐!”地跳着。
这土得掉渣的舞蹈顿时引起了哄堂大笑。许多人不能自持,笑得前仰后合,更有甚者,竟把酒菜喷了出来,连北院、南院七、八十岁的老臣,也呵呵的笑出了声,笑出了泪水。天祚帝怕失态,早已不再弹拨,忙用琵琶将自己的颜面遮了。极度伤心的瑟瑟也不能不破涕为笑,而一向张狂不羁,贵哥生的公主大奥野,竟跟在舞者身后,仿跳了几下,然后就“娘呦!娘呦!”喊叫着,嗲声嗲气地跑上殿堂,一头扑进贵哥的怀里,竟笑得喘不上气来。贵哥不得不边笑边为其拍打着后背。
可舞者还是在那“空齐!空齐!”的舞着。
阿骨打心里难受极了,他确实感受到本民族某些方面的愚昧落后。其实,那酋长跳的确是他们女真族地道的传统舞蹈,那酋长已经跳的很不错很卖力了。除此,已再无别的舞步可言,顶多再添两个上山打猎,下河捉鱼的动作。可竟成了人们的笑料。
阿骨打想着的时候,已又有几个舞者“空齐”下来。不过,现在,人们已经见怪不怪,不那么感到好笑了。
“空齐!空齐!”阿骨打咀嚼着鱼肉,满脑袋却都是“空齐!空齐!”的声音。他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他真想大喝一声:“别再跳了!”,可他不能,他想到兄长乌雅束的嘱托,遇事千万要冷静。又有几个酋长“空齐!”下来的时候,终于轮到了阿骨打。
侍御说:“阿骨打,该你下场了。”
阿骨打仿佛没听见,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一动不动,他曾有过一丝犹豫,舞还是不舞?想到忍,无疑,他也得舞,毕竟皇命难违。但另一个阿骨打在反抗,在呼喊。别的酋长舞是情有可原的,你阿骨打可是节度使的弟弟呀!一个民族再落后,可不能失去尊严。他得给各酋长做个榜样。想到这,他决意不跳“空齐”舞。
侍御提高声调:“阿骨打,到你了,快下场跳啊!”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阿骨打身上,大殿里寂然无声。
阿骨打斩钉截铁地说:“我不会,不能跳!”
这真是一头犟牛。可天祚帝偏要牛不喝水强按角,又使人喻之再三。阿骨打回答的均是一句话:“我不会,不能跳!”
士可杀而不可辱。阿骨打还不晓得这句名言,但他的心却是和它相通的。他真的和天祚帝较上劲了。难道因为我不跳舞,就杀了我不成?
杨朴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捻须沉默不语,静观事态的发展。
阿骨打不跳,没跳的酋长也不好再跳。阿骨打不动声色;冷眼看着天祚帝。很是冷场了一段时间,天祚帝摆手把北院枢密使萧奉先叫到跟前,冰冷的目光不时盯着他阿骨打看,不知都说了些什么?
其实,天祚帝对此还真就起了杀心。他对萧奉先说:“阿骨打意气雄豪,顾视不常,可托以边事杀之。否则,必遗后患。”
天祚帝对敢于向皇权挑战的人,显然是具有洞察力的。
可萧奉先说:“粗人不知礼仪,没有什么大的过错,就将他杀了,恐怕要伤向化之心。话说回来,即使他有不轨之心,也是车辙里的泥鳅,成不了大气候的。”
天祚帝糊涂了,想想也是,当年爷爷没杀阿骨打,不就是怕伤向化之心嘛。萧奉先说的不错,想我大辽,总京五;府六;州、军、城一百五十有六;县二百有九;部族五十有二;属国六十。拥兵百万,何其盛耶!小小的女直,倘有不虞,不用砍杀,就是马踏人踩,也会把女直的村寨夷为平地。倘杀了阿骨打,不只完颜部,会激起整个生女直的不满。将来,鹰路受阻,谁去替朕平叛分忧。况且,阿骨打的弟弟吴乞买等,皆能呼鹿,刺虎,搏熊。倘若杀了阿骨打,他们还能陪寡人出猎寻开心吗?
这时,有几个侍御从外面走进大殿,次第向皇帝禀告事情。
一侍御跪奏:“启禀皇上,高丽国遣使来贡。”
“知道了,先安排馆驿歇下。”
“遵旨。”侍御退下。
又一侍御跪奏:“启秉皇上,吐蕃、回纥遣使来贡。”
天祚帝:“边远之国,三年一贡,又到期了吗?”
侍御:“回皇上,到期了。”
“好,先安排馆驿住了。”
“遵旨。”侍御退下。
又一侍御走过来,跪了:“启秉皇上,夏国遣使来贡。”
“哦,”天祚帝问,“贡品可有名犬吗?”
侍御:“回皇上,小的听说有六个细狗崽子。还听说,其中有两只是从鹰窠里逮到的,稀罕得很!”
天祚帝开心的笑了:“除了海东青白玉爪,就是这鹰窠里的狗崽子。一个天上,一个地上,都是狩猎神品。这是朕最看重的贡品。要好生看护饲养,不得有误。”
“遵旨!”侍御退下。
天祚帝沉醉在得到细狗崽子的喜悦中,竟然忘记了弹琴观舞,人们又吃喝痛饮起来。阿骨打已经感受到一种恐怖的气息,恰这时,杨朴故意将酒泼洒桌面一点,草草画个弯腰屈背的人形,他又用指头一引,酒水便随指尖淌到桌下。与此同时,下面又踢了阿骨打一脚。阿骨打是聪颖之人,他趁人们乱纷纷地敬酒,相互问候应酬的时候,借口去茅房,溜出大殿,到寨栅时,冲门卫说,要去把马找回来。出了寨,到得江边,见兵士们仍吵嚷着在江岔口捕鱼,他再也无心观看。疾步走到江北,这时,太阳已经落山。也不知赭白马哪里去了?他把两指插到口里,吹出一声尖利的哨音,没有动静;又吹了一声,就听到远远的马的嘶鸣声,又一会,传来了马蹄响,赭白马在晚霞里,鬃毛飞扬着跑来。阿骨打不由分说,翻身上马。急磕两下马镫,赭白马便风驰电掣的向东北方向跑去。正是:
宴饮多为情谊长,
亦有谋杀为安邦。
莫只鸿门说刘项,
故事又现混同江。
第四章
屈辱莫过人胯下 仇恨铸就兵刃锋
乌雅束死了。
他死在寒冷的冬天,西北风在铅灰色的天空里,呜呜地刮着。那时,大气的臭氧层,还没有被骚动人群鼓捣出窟窿,没有一丝温室效应。这个冬季又奇冷,人们都说能坠指裂肤,难怪,天祚帝狩猎在狗牙山,冻死了好多人。
已经停灵三天,今天该是出殡的日子。
女真人原来死是不用灵柩的。死了,死了!一死百了。死后,挖坑埋葬在山谷里,上面连个坟包都不留。几年后,子孙就不晓得他的先人身归何处?现在看来,说不上是愚昧落后,还是原始先进。乌雅束死的时候,他们也学着契丹人开始用灵柩,乌雅束虽是节度使,总领一方的头。但放在院里的棺材,充其量不过是个大马槽子。女真人还没有入殓等等的烦琐程序,乌雅束早已经安静地躺在里面。那是量身定做的,不长不短,不宽不窄,乌雅束刚好躺在里面,尸体上蒙着白布,棺材旁站满肃立默哀的人。
这是乌雅束家的庭院。房门朝东,院落很大。
院落里走动着的不只完颜部族人,还有其他部族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即使是完颜部族,也有宗室完颜,同姓完颜,异姓完颜之分。完颜部族实属大族,乌雅束生前又常和其它部族打交道,吊唁的人,当然少不了。
乌雅束的遗霜唐括氏、温都氏、仆散氏,还有儿女宗雄、同刮茁、偎可等,皆披麻带孝。额头都用刀尖割了个小口,血和着泪水,流得满脸,一个个哭的死去活来,谓之哭血泪。他们真诚的表达着对丈夫、对父亲无尽的哀思。众亲友,在一旁不停地劝他们节哀。
前来吊唁的酋长,首先到乌雅束灵前,跪膝,三摇肘致礼后,献上供品,然后,去阿骨打那点个卯,报个到,寒暄几句,便到院子里,找个地方,自去谈天说地。
现在,阿骨打接替兄长的职务了。虽然,节度使需要辽国加封。但阿骨打对加封的程序并不感兴趣。他认为,按女真人官职,都勃极烈就很不错。勃极烈是部族的头,而都勃极烈则是总管各部族的头。辽国封不封又能怎么着。
阿骨打站在房门前,接待着前来吊唁的人们。由于连夜守灵,派人报丧于各酋长,安排人做棺材,到山谷打墓挖坑等事宜,有棱有角的面容显得有些憔悴,但目光还是坚毅有神的。
他有时看一眼蒙着白布的兄长,想着活生生的一个人,说死就死了,变成了一具僵尸。自父亲和叔父相继去世,乌雅束就是自己最可倾诉衷肠的人 。虽音容笑貌仍历历在目,但斯人毕竟永远地去了。永远,永远……想到这里,阿骨打难免心头会掠过一丝人生苦短的悲哀。
没人在身边的时候,他的目光,有时会越过庭院的木栅栏,眺望着东南方青虚虚的远山,有些淡淡的,和铅灰色的天空融为一体,随目光化解许多惆怅在里面,也幻化出许多对未来的憧憬和向往。那山,即现在阿城东南的松峰山、威虎山等。
整个村落都笼罩在悲哀的气氛中。
这就是坐落在按出虎水畔的阿勒楚喀村。按出虎,女真语意,为金子。因此,又称这里为金源之地。按出虎水,即现在的阿什河。而今阿城,就是取阿勒楚喀城的简称。
村落很大,但住户星罗棋布,显得很松散。街道极不规整,房舍也比较简陋。房屋墙壁多是版筑或木头垛的。房盖并无片瓦,一律用木板,上铺桦树皮,苫房草之类,像刺猬,戗毛戗刺的,但足以挡风遮雨。冒着袅袅炊烟的烟囱不是很高,多是用和草泥垒就;有的干脆就用一节空树筒,戳在烟囱桥子上。因为崇拜太阳,所以无论房子盖在何处,房屋一律朝东,朝向太阳升起的地方。他们为了取暖,战胜严寒,在屋里搭了火炕。许多上了年纪的人,长期站在外面冻得受不了,都躲进附近的屋里,盘腿坐在炕上,屁股底下热乎乎的,手烤着火盆,谈唠着乌雅束生前的许多好处,等待着为乌雅束送葬。
大街上人来人往,又有几个边远部族的酋长,闻讯赶来,有乌古伦部、斡勒部、温都部、五国部、纥石烈部、蒲鲁毛朵部等,他们除了坐骑,还带来赠给乌雅束殉葬的马匹。
没待酋长到庭院,早有信使通报了阿骨打。
阿骨打早早地迎到院外,与诸酋长寒暄互拜了,令人把马拴到院外的木栅上,领诸酋长进院去吊唁后,安排到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