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二锅头”喝得滴液不剩。
朱仁堂虽然在蒙古草原见过豪饮的牧民,但还没看到过这样喝酒。这家伙在不到一刻钟时间里,竟喝下二斤烈酒,脸色丝毫不变,莫非竟是奇人!他心里有些着急,如果对方的“酒一坛”称号名不虚传的话,那可就要砸锅了,输掉二百大洋倒是小事,他还付得出,讨厌的是倘若灌不醉这家伙,他们的盗资料计划就要落空了。“喝酒”是巫一坛身上唯一可以利用的弱点,如果这个突破口攻不开,那别想在其他方面寻找突破口了!
巫一坛倒了一杯酒,又给朱仁堂杯里斟满:“再干一杯!”朱仁堂也已经喝下一斤酒了,他从未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喝过这么些酒,头脑有些晕乎,心里暗暗叫苦,却无词推托,只好奉杯饮下。
豆金才在旁边看出形势对朱仁堂不利,却又帮不上忙,心里暗暗着急,朝何宇频使眼色。何宇是东北军空军的一张王牌,先后赴日本、英国和美国学航空,飞行方面还算得上全能,驾驶、领航、轰炸、塔台都行,是个心眼玲珑剔透的角色。他受国外先进技术的影响,认为事事都是有科学根据的。他见巫一坛竟这么能喝,吃惊之余开始仔细观察对方,发现了一个特殊迹象:巫一坛喝酒时姿势很特别,必定要把双肘撑在桌上,双手捧杯,嘴唇贴在大拇指上,好似电影中偶尔出现的“沉思着喝酒”的镜头。而每喝下两杯,必然要找借口离开座位,或开窗关窗,或点菜,或和熟人扯谈一阵。
何宇心中暗自思忖:看起来这家伙袖里另有乾坤,他的“一坛”就在袖管里藏着。他不吭声,等巫一坛喝下三斤酒后又嫌热去开窗并走到楼梯口和一个穿军服的女郎说话时,他站起来,悄悄走到窗前去看。其时天已黑尽,外面黑灯瞎火看不清什么,却有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鼻而来,像是打翻了酒坛子。何宇乘巫一坛背着身子不留意,一个鹞子翻身跃出窗外。外面是花圃草坪,时值严冬,枯草一片。他蹲下身子伸手一摸,触到几条湿漉漉的东西,浓烈的酒味就是从这上面散发出来的。
何宇留洋多年,见多识广,只一摸就明白是怎么一会事了:原来这是英国制造的专用于裹护机要档案的吸湿棉。这种价格昂贵的特殊材料具有良好的吸水性能,小毛巾大小竟能吸进三四两酒。巫一坛喝酒时,每杯酒真正进嘴巴的只有五分之一、二,其余的都顺着手掌流入袖口,被藏在里面的吸湿棉所吸收,喝第二杯时,则流入另一个袖口。两杯“喝”光,他必须重换吸湿棉,于是便有开窗、关窗、点菜、聊天的举动,扔掉旧的,纳入新的。
何宇冷冷一笑,自言自语道:“嘿嘿,原来‘酒一坛’是这么回事!好啊,老子叫你尝尝我的厉害!”他匆匆跑回卧室,取了几粒美国安眠药,碾成粉末,藏在身上,重新回到餐厅。
巫一坛又在和朱仁堂干杯了,何宇入座,并不说话,喝了几口茶,大筷吃菜,连把两个盘子吃空,然后叫来女招待:“小姐,麻烦把菜单拿来。”
女招待奉上菜单,何宇微微笑道:“诸位,咱们添几个菜吧,各点一个自己喜欢吃的,巫先生是客人,先点。”
巫一坛拿过菜单看了看,点了个“奶油菜心”。豆金才、朱仁堂也各点了一个,何宇自己随便点了一个,对女招待说:“小姐,麻烦您通知厨房快一点。”
“是!先生。”
巫一坛和朱仁堂继续较量,朱仁堂喝下两斤半,脸色渐变,白里透青,就像没有成熟的生苹果。豆金才在一旁急得犹如困在老君炉里的美猴王,抓耳挠腮,唉声叹气。何宇站起来:“菜怎么还不来?我去看看。”
他刚走到厨房门口,女招待端着盛了四样菜的盘子迎面走来,连连道歉:“先生,对不起!对不起!让您等急了。”餐厅里有人在高声叫“小姐”,何宇趁机接过盘子:“小姐,您去忙吧,我自己端过去。”
“谢谢!谢谢!”
“不客气!”何宇心里暗笑,谢什么?我倒要谢你呢!女招待刚转身,他眼疾手快,把一撮药洒在巫一坛点的那盆“奶油菜心”里。
应该承认,这本来就不失为一个良方妙计,巫一坛只要吃下这道菜,不过一刻钟便会哈欠连天,头晕脑胀,半小时内准保睡觉,一个小时后药效全发作,进入沉沉大睡状态。那时既便在他耳畔放爆竹也不会醒,豆金才准能行事。不料此计想得晚了一点,何宇刚把菜送上餐桌,从楼上匆匆下来一个穿军便服的小老头经理,走进巫一坛面前:“巫主任,贺校长打来电话,让你马上回档案室接班,说早已超过交接班时间了。”
巫一坛正在兴头上,闻言大骂:“***,这个婊子养的老瘪三,让他上日班已经是大大照顾了,却不领情,才过两小时就告到校部去了。”他骂的是正当班的档案室副主任。这对搭档是一对冤家,每隔几天就要争吵一次。骂归骂,行动上却不敢违拗,只好乖乖起身,朝朱仁堂看看:“咱这输赢你说怎么定,我喝了四斤了,而你才喝下二斤半。”
豆金才说:“还没喝到底,怎么定结果呢?我们大哥喝酒是‘后梢翘’,越喝到后头越厉害,胜你‘酒一坛’是不成问题的。”
巫一坛不买帐,脸红脖子粗道:“你们想耍赖。”
何宇想再作一次努力,打着哈哈道:“巫主任别上火,来,吃点菜再走嘛,反正接班已经晚了,也不在乎这么几分钟,看这‘奶油菜心’炒得多好,碧绿生青,奶香扑鼻,尝尝!尝尝!”
巫一坛不搭茬,指着朱仁堂道:“老兄,你摆一句话过来,胜败如何?”
朱仁堂想了想,慢吞吞道:“巫主任,若论结果,我这位兄弟说得不无道理,我再补充一句:“你中途退出比试,应作弃权处理,胜者是我。不过,咱们是同僚,抬头不见低头见,日后打交道的日子长哩,你这么急着要争胜,大概是缺钱花了,那没问题,这二百元我付就是了!”
“大哥……”
豆金才以为朱仁堂喝醉了,正待说话,却被朱仁堂摆手止住:“你甭开口!巫主任,那么这样吧,咱们是不是明晚再来这里较量一次?”他同何宇想到了同一个点子上:用安眠药。
巫一坛拱拱手:“老兄,你够朋友!好吧,明天晚上这里见!”说着,转身就走,急匆匆赶去接班了。
朱仁堂望着他的背影,一挥手:“走吧!”
三人回到住室,豆金才忙着给朱仁堂泡醒酒茶,转眼一看,不见了何宇:“哎!何宇呢?”
“大概回去睡觉了吧。”
“不会吧,怎么不声不响走了呢,我们怎么干还没定下呢,大哥,今晚我上不上?”
朱仁堂摇摇头:“今晚不上。此事不能冒险,没有万无一失的把握,不能动手,否则一旦被察觉,我们整个计划都泡汤了!”
两人正说话,何宇进来了,满脸喜色道:“大哥,行了,巫一坛今晚准保睡得像死猪,小豆可以行动了。”朱仁堂大感意外:“哦!巫一坛着了你的‘道儿’啦?”
原来何宇刚才心生一计,还是把脑筋动在安眠药上。他回自己住室取了二百元前,往一支香烟里掺了些安眠药粉末,赶到机要档案室去找巫一坛。巫一坛一进档案室便摆出主任脸孔,六亲不认,挡住门口不让进去,就在门外寒风里点接了钞票,说了两句客气话,何宇递上美国骆驼牌香烟,他点燃后美美地抽了起来。
何宇把经过一说,豆金才大喜,摩拳擦掌道:“好!接下去看我的啦!”
朱仁堂有些不放心:“安眠药放在香烟里能起作用?”
何宇道:“能,我这是美国特工用的药,没问题。”
“好吧!那按原方案执行!”
午夜时分,豆金才悄悄潜出住室,穿过一片小树林,绕过大草坪,来到位于校部大楼后面的机要档案室。这是一幢独立平房,红顶粉墙,四周围着绿色的铁栅栏,里外没有任何标记,不知底细的人往往容易误认为是航校某个头头的住宅。豆金才绕着铁栅栏走了一圈,里面一片黑暗,静谧无声。他断定巫一坛已经熟睡,遂掏出测电笔往铁栅栏上轻触,测得并未通电,于是轻手轻脚攀爬去。
平房的门紧闭着,豆金才知道里面就是巫一坛的办公室兼卧室。要进档案间,必须从卧室中通过。他把耳朵贴在门缝上谛听,心中一喜:里面传来滔滔不绝的鼾声,何宇的美国安眠药在起作用了!
豆金才用钢丝勾子捅开门锁,进去后把门轻轻关上,在黑暗里站了一会, 确信巫一坛一时不会醒来,便拧亮手电打量室内。巫一坛尚未婚娶,来航校后就住在档案室内。他一日三顿都在餐厅内吃,自己不开伙,屋里只有床、桌、椅、橱、都是公家的。唯一不同的是四周墙壁上贴满了外国裸体美女画,甚至天花板上也有两张,几乎每张画上都用墨水涂着小圈圈,多的竟有十多个。豆金才不知这是什么意思,也没心思去猜。此时他心思只有一桩――寻找打开通向里面档案室房门的钥匙。豆金才是行家,知道这门锁连着反盗装置,必须用原配钥匙开启,否则会被反盗装置击伤,他不敢冒这个险。他关了手电,摸索着走到桌前,拿起巫一坛放在椅子上的衣服。逐个口袋掏摸下来,里面钱包、手帕、手枪、小刀样样皆有,就是没有钥匙!
“钥匙在哪里?”豆金才想了一想,踅到巫一坛枕头边,蹲下来,大着胆子拧亮手电筒一照,发现从被窝里伸出一根小拇指粗的草绿色皮条,直通枕头底下,轻轻扯出来一看,皮条上拴着一串钥匙。他又喜又忧。喜的是钥匙看到了,忧的是如何从巫一坛手腕上取下?
他悄悄钻进床底下,等候时机。
随着热水汀里发出的轻微声响,屋里的湿度逐渐上升。
大约过了十来分钟,豆金才听见巫一坛在床上翻身,把床垫弄得“咯吱咯吱”响。他悄悄探头一看,巫一坛的两条胳膊已经伸出来了,一条压在棉被上,另一条放在枕头边,放在枕头边的手腕上果然扣着那皮条。行了!豆金才爬出床肚,先把热水汀关了,然后蹲在床头,扯住皮条一点一点往外挪动,一直把皮条全扯出来,巫一坛也全不知觉。
豆金才走到门边,将手电筒衔在嘴里。钥匙串上一共有十几把钥匙,他吃不准打开门锁该用哪一把,只好逐个插进锁眼去 试。试到第六把,手刚一拧钥匙,耳畔只听得“嗡”的一声响,他还没意识到是怎么回事,整个身子已经被弹离原地,重重地摔在对面墙边。“啊!”他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凄惨惨的怪叫,四肢因受电击,在瑟瑟发抖,倚在墙上动弹不得,但头脑倒算清醒。
房间的某个角落里发出一阵蜂鸣似的声音,频率奇特,忽高忽低。声音虽不响,但有极强的穿透力,对人的耳膜有一种特别的刺激作用。豆金才叫苦不迭:糟啦,这声响如果持续三分钟,即使巫一坛不醒,前面校部大楼的值班员也会被惊动,那时后果不堪设想,他正没奈何时,那声音停止了。“谢天谢地!”豆金才刚松了口气,眼前忽然一亮――巫一坛把电灯打开了!
一瞬间,豆金才惊得差点高声大叫“完了!”他定睛看去,巫一坛已从床上坐起,一双凹进眼眶的眼睛眨了几眨,凝然不动地盯着自己,好像对他的出现不敢相信,要看得真切一些似的。豆金才试图夺门逃走,但四肢瘫软无力,不能行动。豆金才失望至极,微声叹了一口气:“唉――”
巫一坛显得出奇的从容不迫,也许他对反盗装置的作用具有相当透彻的了解,根本不担心豆金才反抗或脱逃。他“嘿嘿”冷笑着。搓搓双手,从枕头底下抽出手枪,推上子弹,对着枪身吻了吻,又朝枪口吹了口气。做完这些动作,他掀开被子跳到地下,也不穿衣服鞋子,提着手枪往前走了三步,举枪朝豆金才瞄准。
豆金才倚在墙上动弹不得,惊得魂不附体,自叹晦气,想想别无他法,只得闭着眼睛等死,等了一会儿却不见枪响,他睁眼一看,巫一坛已经把枪放下,走到自己旁边去了,正用另一只手轻轻抚摸墙上的洋美女画像,并发出“嗤嗤”的笑声。笑了一会,巫一坛退到床前,举枪朝洋美女瞄准。
豆金才松了口气,恍然大悟:“这家伙患有梦游症,被报警声响从安眠药导致的沉睡中惊醒过来,开始发病了。***,一场虚惊!现在明白了,每幅美妇女画上的黑圈圈并不是用墨水涂出来的,而是他用手枪射击的结果。这家伙准是三天两头发病的。哎呀,不好!豆金才忽然想到,巫一坛若一勾扳机,枪声会把前面的校部大楼的值班人员召来的,他同样逃不了一死的结果!
豆金才用绝望的眼光盯着巫一坛,暗暗叫道:“酒一坛”,把手枪放下来!
巫并没有放下手枪,他瞄了一会,轻轻扣动了扳机,奇怪的是,枪膛里仅发出一下轻轻的“噗”声,他连打三枪,枪枪如此。豆金才一愣之后,吁出一长口气;***,又是一场虚惊!他这是无声手枪。好家伙,小小一个上尉档案室主任倒有这新式武器了,准是他那个当副校长的姐夫送给他的。
巫一坛把手枪扔在床上,走到墙前去检查射击效果,又看又是摸,好一阵才退回来,嘴里发出表示满意的“啧啧”声,上床躺下,也不关灯,重新发出响亮的鼾声。
豆金才试着动动身子,勉强可以行动了,重新踅到门前。这回他学乖了,取出随身带着的绝缘尖嘴钳,夹起钥匙,伸进锁眼……
豆金才在机要室屡遭虚惊时,朱仁堂派出的另一支小组――贺旋风、张三贵、丁四春――正面临着真正的危险!
这天晚上八时许,贺旋风、张三贵、丁四春身穿军官制服,驾着一辆三轮摩托车,来到浙江省高等法院特刑庭庭长申屠康宅邸门口。
这申屠康年约四十,原本不过是杭州地方的一名小推事,既无学识资本,亦无后台靠山,本来决无升官希望。但这家伙善于钻营,惯会看上司眼光行事,前年国民党浙江省党部搞“整肃内部”,即清查打入党、政、军、警机关的共产党人和进步人士。申屠康积极响应,赤膊上阵,捏造材料,为上司在党政军警机关的狐朋狗友排除异己,深受上峰器重,之后官运亨通,青云直上,一年之内连升数级,从地方法院推事升至省高等法院特刑庭长,一步登天,小人得志,自是趾高气扬。申屠康住进市中心一幢传教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