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对于台儿庄此刻的危难,孙连仲身上的压力,李宗仁是不用想也知道的。
“汤恩伯怎么回事?走不动?”
“已电催五次了,速度有点慢。”
“老狼现在在哪里?”
“抱犊固山区!”
“李长官,汤恩伯是毛驴子行走,五天才走一百里。***,这头老狼注定拆你家的祖坟。”
上将李宗仁干咳嗽了一声,笑笑道:“兄弟再坚持一下吧,我马上加急电催!”
电话里传来一声干涩的冷笑。
“做梦!”电话便挂断了。
上将李宗仁颓丧地坐在了皮转轮椅里,命令副官道:“要委员长,告诉他汤恩伯的自由行动!”
下完命令,把头便埋下去,陷在深深忧虑之中。、
请君入瓮是上乘的。在矶谷骄狂吞天的时候,主动让开临枣支线,让他一路平安直扑台儿庄。
骄狂的矶谷不可能想到台儿庄是为他这只饿狼下的陷阱,孙连仲是最好的陷阱,守翁老将,血战的是张学良的两个步兵师。东北人凶悍、野蛮,有是家仇国恨,矶谷你这只豺狼等着吧!
汤恩伯一到,内外夹击,矶谷你这只豺狼往哪里逃?可是汤恩伯不听话,迟迟不到呢?
巨大的恐惧罩上了上将的心头。
李宗仁忽然心里一凉,我为什么把如此重要的事情交给汤恩伯?汤氏不是张自忠,张自忠为了救临沂,可以弃私仇而赴国难,而汤氏却是无论在什么关头都要保存自己的力量,以便在委员长面前保持受宠地位的角色呀。然而不用汤恩伯,又将用谁呢?实在抽不出兵啊。张自忠,庞炳勋还没有擦净身上的血污,还要阻挡另一只恶狼坂桓师团。于学忠这支甘肃老枪,是不能离开津浦南段的;川耗子邓锡侯这个烟枪,已在滕县用血肉之躯完成了使命……
恐惧、懊悔、忧虑、气愤、恼怒……思绪潮涨潮落向李宗仁的大脑拥来,加上几天几夜的苦熬,实在支持不住了,沉重的脑袋一歪,便昏然入睡了。
李宗仁两条欣长胳膊搭在了转椅的边沿上,象是抽去了软骨一样软绵绵的。一串涎水,挂在了他的嘴角上,迟迟不肯坠落。
几个内勤参谋交换了一下目光,给长官轻轻披上了一件狐皮大衣。
抱犊固山区,山石嶙峋,奇险绝壁的屏障。
拔山而起的崮顶,犹如一个个拳头,向苍山捅去。
魁梧的少将张自忠,在西北风里,只穿着染血的军装,汗水爬满了两颊。扛着一把歪把子机枪,急行军在羊肠小径上。他的身后,是几千名气喘吁吁的士兵。
好象在另一条山谷的道路上,另一支中国军队也在行军。这支队伍衣帽鲜艳,枪支锃亮,装备是一律的德国造。
骑马的将官乐悠悠地慢慢走着,下面一个胡子副官哼起了沂蒙小调:“高粱红了妹妹的嘴,我憨哥哥呀在红高粱地里,瞅到了妹妹那颤悠悠的奶啊……”
队伍便发出了哄笑,没有官儿制止。骑马的将军也笑了,淫淫地笑。
这支队伍的长官呢?谁也不知道。
忽然骑马的副官直奔一个山洞。
原来中将汤恩伯正在抱犊崮的水帘洞里睡觉呢,身边睡着他的三姨太太叼着烟枪。
汤部指挥部,每逢行军作战,指挥部总没有一个固定的地方,他只带少数随从和电话机四处流动。队伍却不遵守纪律,驻扎下便去老百姓家里偷鸡摸狗,调戏妇女。
上将李宗仁对眼前的一切都能看得见,听得见。先是感到奇怪,分明是发生在两个月的两件事儿,怎么会挤到一块了呢?随后便是气愤。气得心发颤,肚子疼。
他想站起来,怒斥汤恩伯一番,表扬张自忠一番。但是不能,他办不到,心有余而力不足。因为有一块石头压在他的胸脯子上,使他动弹不得。
少将张自忠向他走来了,却低着头。
“长官,少将张自忠不是汉奸……七•;七事变前,奉宋哲元密令,与日本人周旋背上了黑锅。北平完了,自忠逃了出来,进了南京,见街上贴着标语,骂张自忠投降卖国是汉奸……委员长并非不知内情,可是他顺水推舟,想借民心……多亏李长官说情,为我洗清了冤屈。”
“你还要让国人看看你的行动,用血洗净你的心灵。”这是李宗仁打下的伏笔。
少将张自忠道:“我记下了长官的训词。”
“我要你去临沂支援庞部。”
“李长官,你让我去地狱都行,去临沂……”
“你有难处?庞炳勋不会吃了你。”
“李长官,自忠和庞氏有仇……那年,他密接委员长手令,杀冯玉祥将军的回马枪,查一点要了自忠的命……庞炳勋他不仁不义!”
“可是,庞炳勋过去是个不仁不义之人,现在正和日本人在临沂血战,而你却对私仇耿耿于怀。”
“自忠知罪……即刻火速增援!”
血红的旗率领着疯狂的长蛇,向临沂急进。
火……血……汗……
一对仇人在临沂城门下相逢了,拥抱,长久的拥抱!
相逢一笑泯恩仇,两双手握在了一起。
坂恒师团退了下去,狼烟烧得好高。
李宗仁向汤恩伯喊话:“汤将军,你应该学习张自忠将军不记私仇,以国家危难为重。”
中将汤恩伯懒洋洋地不理睬,翻了个身继续睡午觉,妖艳风骚的三姨太给他捶着背。
上将李宗仁气疯了,第五战区的司令官,第五抗日大元帅,竟指挥不动一个汤恩伯集团军,简直让天下人笑掉牙!
他跃马驰入抱崮犊山,在卫兵的引导下,进了水帘洞,推醒了汤恩伯。
中将汤恩伯斜了李宗仁一眼,道:“李长官,我告诉你,不能胡乱拿我的军队来喂豺狼吃!”
李宗仁吼道:“汤军司令,我命令你!”
“命令……哈哈哈,天下只有一个人在我面前可用这个词。”
“你不怕军法?贻误战机,我要送你到军事法庭!”
汤恩伯翻了个身,道:“军法?嗯,我就是军法。你送我去军事法院,我正求之不得呢,哈哈哈。”
上将李宗仁真想拂袖而去,可是台儿庄危在旦夕,他不能走。只好压下火气道:
“你不火速赶到台儿庄,却让你的部队骚扰百姓。你知道百姓是怎么给你编的?‘宁愿日军来烧杀,不愿汤军来驻扎’。我要报告……”
“哼,随便你李长官怎么报告都行。”
“你……!”
“我怎么样?反正没有和日本人来往,更没有反对过蒋介石。”
懒散的眼光,盯着李宗仁一种挑战的眼神。
上将李宗仁此时的心疼,就象锥子扎到了心窝。凉酥酥地辣、刺、烧、沉……失败的痛苦比疼更难受。看了汤恩伯一脸蔑视,轻狂,心里的伤口上洒上了盐。
李宗仁心血翻涌,大吼一声,拔出了枪。
太阳又落下去了,台儿庄的炮火仍然未停。
副官叫道:“长官,太冷,你醒醒。”
上将李宗仁睁开了眼,霍然站了起来,对副官参谋命令道:“派一支机灵队伍,带两架电台,跟着汤恩伯,把汤部的情况随时报告我。”
黑夜又降临了,冷风吹来,使他反而觉得沉重。
黑夜怎么这个样子?白乌乌地亮,他猛地想起了豺狼,狼皮就象今夜的这个样子。
电话又响起,是委员长从重庆打来的。
“……台儿庄现在怎么样了?”
“报告委座,很紧张……”
“……此时放弃功亏一篑……民心,党心,军心,将失去许多许多……嗯,是要负责的。”
蒋介石用南腔北调说的话,很特别,李宗仁怎么不明白蒋介石要他的将。
“委座,孙连仲及东北军打出了水平,孙连仲却住在王妃墓里,矶谷打红了眼,也没有办法。”
那个声音吭哧道:“好,好。冯玉祥和张学良有福啊。”
李宗仁心道:有个屁福,卖命的福倒是有。却转过话题道:“委员长,守住是不成问题,问题是吃掉扑上来的饿狗,全靠仰仗校长的高足。”
“嗯,是不是汤恩伯不听调遣?”
“宗仁才学浅短,指挥无力。”
电话里便大笑起来,震得耳机嗡嗡响,笑过之后,又大声道:“你是帅,他是将。”
“那宗仁就要狐假虎威了——”
“哈哈,德公,你时刻想牵我的鼻子么!”
“委员长,我哪里敢触龙须呢?”
…… ……
上将李宗仁缓缓地吐了口气。心想,在中国干成一件事,是何等艰难!盘根错节,勾心斗角。互相擎肘,日本人之所以敢于进犯比它大了多少倍的中国,也许是看透了中国人的这个致命弱点?
他泡上云龙山的茶,开始品茶。
战火般狂乱的心开始宁静,眼前空气的流动可以看得见了。
忽然电话又叮铃铃,叮铃铃的叫起来。
他心猛地抖了起来,嘭嘭跳个不停。
他不愿去接又非接不可的电话,四十二军到底是打完了,还是溃退了,他不敢想象。
镇定自若的将军也是神经最脆弱,最敏感的人。他与一般人的不同点,仅仅在于他能用最快的速度把慌乱、激动、不安稳定下来。
“我找李宗仁!”
这样怒火冲天的、毫不客气的喊叫,李宗仁几乎没有听到过。
上将李宗仁努力应笑道:“我是李宗仁。”
“你品茶品得很自在呀!”
李宗仁大度地笑了。他想,你是一员骁将,却不是政治家。
“连仲兄,你受苦了。”
“你不要刘备摔阿斗。”
“连仲兄,战火正紧,有事你尽管直言!”
“李宗仁,你一个帅,欺软怕硬调不动一个将,你让我们这样不明不白的做屈死鬼。你良心将会受到谴责、审判。”
李宗仁一时语塞了,道:“孙司令,我理解你的苦心,我即令汤恩伯火速前进!”
“你办不到,你命中注定要吃那个王八羔子的亏。”
咔!孙连仲把电话压断了。
上将李宗仁却还拿着电话在缰着。他问自己:我是不是真的有点怕?汤恩伯如果换成别的人,我还会这样子拐弯抹角吗?我***是帅,反倒让将来受命我?……
这样想着,气血翻涌,马上对话筒吼道:“接汤部!”
“汤军司令,我命令你火速前进,限明日拂晓前抵达!”
“长官,汤军日夜行军,已累成小毛驴了!”汤恩伯漫不经心地回答。与此同时,听筒里传来了抱犊岗山区的毛驴咴咴叫声……
他怒气未消道:“你听着,委员长已下了口令,违抗命令者军法从事!”
汤恩伯冷笑道:“军法,军法……老子累成了一头驴子了……是他妈连头猪也不如了么?哼!”电话便狠劲地压断了。
血色沉城,防御与争夺进行到四月三日,台儿庄这个古镇已被矶谷师团占去三分之二。
四十二军团仍据守南关运河一隅,死拼不退。矶谷师团红了眼调集重炮,坦克猛冲,志在必克,其日军电台且宣称已将台儿庄全部占领……
台儿庄东南运河南角。
春天应该来了,阳历四月,阴历三月,应该是遍野油菜花儿黄,田里叮叮咚响的时刻了。可是,血色沉城,春天硬是迟迟不来。加上战火纷飞,老百姓眼中落满漫天飞舞的叹息,这片肥沃的土地上今年春迟,似乎被春遗忘在冬天里。
天空阴沉沉的,白茫茫的象一张尸布,又象一块脏水结成的冰。阴云不雨,更不落雪,也就在流血的士兵心中更加沉重,沉闷。
朱仁堂眼里血丝,眼珠子碧黄幽幽地发着一种狼光,摄人心魄的寒!
他摇了摇头,王妃墓的掩体里走动着。
忽然道:“来,吴营长,干他娘的一盘棋!”
吴影子坐了起来,满脸黑森森地胡须,就象地狱里出来的鬼一样。
“师座,棋,没啥兴头!我正想着临去鬼门关,玩一次女人那玩意儿!哈哈……”眼里流露着淫荡的光。
“你是狗改不了吃屎的奴性。”
朱仁堂便想起了吴影子投军后的一段丑事,驻扎在河南的时候,吴影子半夜里摸人家一个很有风韵少妇的炕,爬到少妇身上糟蹋了个半死。
这件事很快被团参谋报了上来,朱仁堂集合队伍,命令卫兵把吴影子的衣服剥光,吊在一棵树上。他怒气冲冲地用鞭子抽,吴影子身上起了一道道血印子,嘴里还在骂:“师座,你他妈有个骚狐狸一样丰满的欧阳女记者;要是没有,你也会干的,你不一定还比我干的狠。你他妈专干年轻漂亮的女学生……”
朱仁堂铁青着脸吼道:“住口!成何体统,这里是有纪律有组织的抗日国军,不是你那乌合之众的绿林山寨!”
朱仁堂心想,压了一些火气,想到吴影子虽粗鲁野蛮,他却仗义疏财,为救少帅张学良出生入死,赴汤蹈火……功大于过。他训完话原谅他的这绿林兄弟,如果按军法论处,又敢跟长官顶嘴,非枪毙不可。
兵将炮,炮将兵,棋子吧答吧答地响着。
“报告师座,日本鬼子……日本鬼子……”一名警戒的卫兵过来报告。
朱仁堂一行冲出了指挥部,来到院子外面的高坡上,朱仁堂的一颗心一下子落进了油锅里,被炸焦,又化作一缕烟,冒着黑油。
一群日本鬼子,把十几个中国妇女拖进了一座院子里。野兽般地狞笑着,两个鬼子一个女人,或有三个鬼子撕扯着一个妇人……衣裤都被撕光了,浑身赤裸裸地,细嫩的皮肤上被野兽们咬得抓挠得青一块,紫一块……大腿侧部位更是惨不忍睹……几个日本鬼子光着膀子,脱去裤子,野兽群嚎般地集体群奸……
朱仁堂眼中冒出一汪血来,他看清了那个川田队长赤裸裸地追逐着一个女学生,生殖器勃直得就象山炮筒一样……
朱仁堂变成猪肝的脸,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筷子般地暴突起来,他转过身,冲着身边的士兵大喊一声:“活剥了日本鬼子这群野兽!”
光着膀子挥了一下手,大吼道:“操他***给我上!”
吴影子一把拖住了朱仁堂,这条粗汉子挥舞起一把大刀,已是泪流满面,一根根钢针似的络腮胡子上珠光闪闪,低着头道:“师座,我的好兄弟,让我领着人上!让我……这只畜牲去对付这群畜牲!”
最后听到他一句话是:“……好兄弟,来年清明不要忘了给大哥烧些纸钱……”
朱仁堂浑身麻木着,泪水早已似小溪一样往下流。
此时他身边多了一个背着照相机的女记者。
“仁堂,这是日本侵略者的罪证,让我去抢拍下吧!”
朱仁堂大声道:“不行!”
欧阳霞差不多哭了:“我一生就求你这一次……记者的职业……”
朱仁堂擦去她的泪水,道:“霞,原谅我,危险……去不得。”
欧阳霞道:“前边已冲过去了我们的士兵,我离远些抢拍些镜头……”
朱仁堂轻轻擦去欧阳霞面上的泪水,点了点头道:“卫队长,她的安全我交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