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倒在那里,帐帷残破,车帮断裂,车轮滚走,辕马跪地死去,车身沾满血污。
激战那会儿,我们是在离这辆皇帝坐驾四五百步的地方抓到英宗皇帝的!那头头指着一处地方骄傲地说。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那是一个爬卧着许多尸体的小小的土包。出征前的英宗皇帝,大概根本不会想到他的命运转机是在此处。
当时围在大明皇帝身边的明军士兵殊死与我们拼杀,直到全部战死,最后只见英宗皇帝一个人坐在地上,低头闭眼,未拿一样武器。我们的人围上去,大家都认不出他是谁,其中我们有一个兵看他衣着华丽,便想把他身上的衣服脱下来,可他却慢悠悠地开口:去叫你们的太师也先来!听他这口气,再看他的相貌气度,和别人是有一点不一样,那个兵就估摸他有来头,就没有再坚持脱他的衣服,而是把他押到也先太师的弟弟、我们瓦刺赛坎王的大帐里,赛坎王叫来早先去过明朝的使臣一看,这才把他认了出来……
我和帖哈被那头头带到了英宗皇帝被捉的地方站着。帖哈说:王振的位置应该在离皇帝几百步的圆圈之内,我们先在这个范围里找找,找不到之后再扩大搜寻范围。
我的目光只想向上去看天空,实在不愿去看地上的这副惨景。
照说你现在应该高兴,这么多的敌人被杀,你的杀父之仇可算已彻底报过了,但你怎么是这个样子?帖哈在我耳边说。我没有开口回答,我是想报仇,可我从没想过这样报仇,这和我计划中的报仇不是一回事!不是一回事。
杏儿,这个是不是?帖哈指着一具尸体问。我不得不把目光放下地,那是一个有身份的宦官的尸体,但不是王振的。我摇了摇头。
我和帖哈在那个头头的引领下,在尸体堆里一点一点地向外扩大着搜查的范围。因为要时时防止被尸体绊倒,我的目光不可能不看着脚下,不得不去看那一张张苍白变形的死者的脸,看那一双双蓄满惊恐没有阖上的眼,看那一具具保持着痉孪姿势的躯体。我不得不受着恐骇的煎熬。仅仅在两天以前,他们还都是些活蹦乱跳的人,是儿子挂念的父亲,是父母想念的儿子,是妻子挂念的丈夫,是弟弟挂念的哥哥,是哥哥思念的弟弟,是女婿尊敬的岳父,是儿媳敬重的公爹,是孙子想念的爷爷,是爷爷挂念的孙子,可现在,他们只是一些一动也不会动的死者,是一些没有任何感觉的尸体。
这个很像。帖哈在一具尸体前站住。
第十二章 之 3
我看了看,这具面孔向下的尸体身上的衣服是有点像,可当那头头搬过死者的脸时,我又急忙摇头。也先又给我了一件多好的事情来做喔,这要找到什么时候?我绝望地把眼移开,就在这当儿,我的身子打了个激凌,我看见了他,王振,他在那儿!那个离我只有十几步的地方。
我一步一步向他走去。
是他,就是他!的确是他!他穿的就是这样的衣服、这样的鞋子,他的手指上戴的是这样的银箍子,他的脚腕上是有一块月牙形的伤疤,他的脖子里是有一颗这样的痣,可他的头是怎么了,伤得这样厉害?几乎全被砸烂了,脸已经变了形状。是让什么样的兵器砸的?他的伤处简直让人一眼都不敢看。天呐!
是他?那头头问。
我把头点点。
不会认错?他不放心。
我没有理他。我抬头看着远天上的一片云絮。王振,王公公,不知你的魂灵现在哪里,是不是就在我头顶的天上?你看见我了吗?你要是看见我你一定会非常非常恨我,你的生命就这样没有了。你那曲曲折折轰轰烈烈有痛苦有喜悦有屈辱有荣耀权势无边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你的心里一定充满遗憾,只有我知道,你还有多少事情想去做,无奈都做不成了。对于我的真实身份,你死前可能根本没想到,促使你死在这里的人中,有我这个你最信任的人。你大概从来也没有去想我会是你的敌人,你已经认定我是你自己的人,你没有料到,人为了报仇,是什么事情都能做的。还有一个真相你可能一直不知道,那就是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人都希望你死,我只是其中的一个。用这个办法让你死在这里,你可能觉得不公平,可你办的公平的事儿有多少?!……
好吧,既然确定是他就行了,我们可以回去复命了。狗东西,让我们找得好苦。那头头用脚踢了一下王振那干硬的腿。
干什么?!我兀地瞪了一眼他。他可能没料到我会这样瞪他朝他叫,一时有些发愣:嗬,还心疼他姓王的?
我没有再说话,我不屑于再说,我也没有说话的兴致。照说,看到王振的尸体我应该高兴,过去,我是那样盼着他死,是那样盼着摆脱他,可为何这会儿心里却没有高兴?是因为陪他死的人太多?是因为他死的样子太惨?是因为我看见过他内心最深处的东西?
把他埋了。我对帖哈说,没有看那个头头。
用得着吗?那头头耸了耸肩。
埋了吧。帖哈看了我一眼,转对他说。
好吧好吧,再优待他一次,当初我们去大明朝的地界卖马,就是他不断压我们的价,不断地向我们索要东西,这会儿还要让他特殊。来人,把这个死家伙拖到那边挖个坑埋掉!头头对他的手下下着命令……
我站在那个小小的墓坑旁边,看着他们把他放进去,轻一点!我说。为了防止沙土直接落到他的脸上,我脱下了我穿在身上的一件薄褂子盖住了他的头部。就在我要走出墓坑时,我忽然想起了王振出征前的那个早上交给我的那个心形玉坠,我急忙从衣兜里掏出了那个玉坠,弯腰把它戴在了王振的脖子上。王振,我能做的就是这些了,有这个玉坠和你在一起,就等于你和你娘在一起了,你不会再做野鬼游魂。走好吧。但愿你能理解我对你所做的那些事情,为了报仇,我不得不去骗取你的信任,去做我要做的事情,你不要全怪我,也怪你没把我识别出来……
当兵士们开始填土时,我扭过了身子,帖哈走过来说:走吧,我们回去。
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王振,他的身子已被土埋住,一个小小的土堆正在出现。永别了,王振……
我和帖哈在那个头头的陪伴下默默向也先的大帐走。太阳升高了,充满血腥味的空气中,臭味也在增加着。走到山脊上时,我看见在山脊的这一边,摆着一长溜瓦刺军人的尸体,足有几千人,每个尸体前都有兵士们在用白布替死者缠着尸身。我和帖哈不由得停下脚步。跟随我们的那个头头说:这是刚由尸体堆里找回来的我们瓦刺人的阵亡者,太师让一律缠上白布用马驮回老营安葬。我和帖哈上前,默然看着那些正在被缠上白布的尸体。这些死者的家里很快就也要响起哭声了。我的眼光在那些死者身上缓缓移动,突然,有具尸体引起了我的注意,他围的那条腰带怎么和我哥哥的一模一样?哥哥的腰带是我亲手用染色的羊毛线织的,所以我的印象十分深刻。我不由得上前走了几步,诧异中的我正想确定是不是自己看错了,恰好缠白布的兵士这时把那死者的脸扭了过来。在我的目光触到那死者脸的同时,一个霹雷猛然炸响,我惊骇无比地叫了一句:哥哥?──
我没命地向哥哥跑去。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能在这里啊!我见到也先以后所以一直没有问起哥哥,我所以在内心里一直没有为哥哥担忧,是因为我记得也先说他一定关照我的哥哥,是因为我记得帖哈说过要让我哥哥担任老营的一个管事,他打仗时只负责看好老营,我内心里总觉到那是一个离前线离战场很远的位置,不可能出危险的,可你怎么会到了这里?!我摇着已经僵硬了的哥哥嘶声大喊。
帖哈显然也很吃惊。
当我们把明军围住之后,太师令老营火速送箭簇和吃食到前方来,你哥哥他们就是因此赶来前线的,未料到一股突围之敌与他们相遇,双方撕杀中你哥哥中刀落马……有一个人在我身后絮絮说着。我没有回头去看他是谁,我只是摇着哥哥那早无知觉的身子。哥哥是被尖刀戳死的,伤口就在胸脯的正中,随着我的摇晃,我看见有一丝黑血又渗了出来。怎么能够这样?我的父亲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让我的哥哥死?也先,你答应保护照应我哥哥的,又为什么要让他上战场?!
帖哈上前想把我拉开,边拉边劝道:人既是已经死了,就该想开,打仗总要死人的。
为什么不死你们家的人?我朝他吼道。
他脸涨得通红。
我抱起哥哥的尸体向也先的大帐走去,我要让他看看,他答应过照应我的哥哥,就是这样照应的?给我一具尸体?
大帐前的卫士们惊异地看着我走近,是帖哈追上我死死扯住了我的胳臂。帖哈说:杏儿,听我的话,不要胡来。再向前走就会惹来麻烦。
我转而看着他,目光里肯定充满愤恨,帖哈吓得后退了一步。一个卫士头头这时带着几个卫士围过来说:太师正在帐中有事,不得过去干扰他!
我意识到我是近不了大帐的,我转向帖哈说:那我要把哥哥亲自送回家去!
好吧,这个我答应。帖哈挥了一下手,有两个兵牵了两匹马走过来。帖哈帮我把裹了白布的哥哥绑在了一匹马上,又扶我上了另一匹马。我谁也没看,就举鞭催马走了。我要带哥哥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我要送哥哥回家。我在大明朝的京城担惊受怕受尽屈辱,得到的回报原来是这个!是这个?!……
母亲,天天想你的女儿回来了,可你知道不孝的女儿我给你带来了什么?你怎么也不会想到,我给你带来的会是痛苦……
第十三章 之 1
昼录
离很远就看见了家里的那个毡帐,看见了母亲在毡帐前忙着什么,自打和帖哈在一起为也先做事,我已有多少日子没回家了?!那毡帐的帐顶都有些旧了。多少次在梦里看见母亲,多少次在梦中喊着母亲,可现在我却不敢向前走了。我今天不但没给母亲带回她喜欢的礼物,反而给她带回了噩耗,带回了哥哥的遗体。可怜的母亲,她已经见了父亲和阿台的死,她还能再经受住这个新的打击?我也许不该把哥哥带回来,应该把他埋在异地?或者就埋在这附近,不让她知道哥哥的死讯?
就在我在那儿徘徊的时候,我看见母亲赶着一群羊向这边走来。风不时掀起她的头巾,使她的花白头发一飘一飘。我得立刻做出决定,我不能再犹豫了。我拨转了马头,我决定不让母亲看见哥哥的遗体,就把他埋在附近,让他的坟包成为一个秘密,让母亲以为她的大儿子还在也先的军队里!不想就在这当儿,两声我熟悉的狗叫传了过来,跟着,我们家里养的那只名叫银狐的牧羊狗箭一样朝我奔过来,它凭着它那特异的嗅觉知道了我和哥哥的归来。
母亲知道她的狗不会无言无故地那样奔跑和欢叫,她把手搭在额前向这儿望过来。母亲不可能看清楚我,但她一定是感觉到了什么,开始慌慌地向这边跑,母亲蹒跚奔跑的姿势一下子揪住了我的心,使我不顾一切地打马向她奔过去。
母亲看清是我时惊喜地停住脚步站在那儿,我翻身下马向她的怀里扑去,我的脚下拌着了草蔓,我踉跄着跪倒在了母亲面前。我的孩子,我的小高娃,我的小宝贝,你可回来了!母亲一边连声地叫着一边紧紧地搂住我。你一去这么久,为何不给我捎个信?你在外边好么?吃苦了没有?叫我看看,有点显瘦了,吃不饱吗?还是睡不好?是月信不正常?……
我的眼泪不自主地流了出来。只有母亲才会这样问我,我把脸紧贴在母亲的胸前,我又闻到了我熟悉的母亲身上特有的那股味道,从小到大,我一闻到这股味道就感到心里有了依靠,就觉得心里安稳,就能睡好觉。
让我仔细看看你,我的孩子。母亲捧起了我的脸端详着。嘴角这儿起了个红点,嘴唇上起了皮,是有点上火了,我的小高娃,你在外边忘了吃点去火的东西?我刚要开口回答,却见母亲的目光忽然从我的耳边滑过去:孩子,那是什么?我于是知道她看见了跟在我坐骑身后的那匹马。
那匹马的背上驮的是什么?
我的身子一悸。
是一个人?母亲震惊地自语了一句,手从我的两颊上滑了下去。
额吉,你听我说──
母亲走了过去,她可能是预感到了什么,不再问我,不再等待我的说明。我也没有再拦她,我知道事已至此,终究要让她看明白。我不敢转身,我怕看见母亲和哥哥相认的场面。
那是一声凄厉的喊。我没听清她喊的什么,只感那喊声像尖刀一样向我飞来,刺得我的身子猝然一弹,待我艰难地转过身时,只见母亲已抱着她的长子倒在了地上……
母亲醒过来时天已经黑了。我此时已从邻居阿台母亲的嘴里知道,弟弟前不久也已奉命从军,而且从军后就没有回来。我给母亲喂了一点奶茶,让阿台的母亲来照看她。然后自己出了门,手拿一把铁锹,去到了那匹一直驮着哥哥遗体的马身旁,那匹马很听话,一直站在我让它站的地方。我抱下哥哥的遗体,去了父亲和阿台的坟旁边。弟弟不在家,埋葬哥哥的事只有我一个人来做了。
我在附近的一处高地上点燃了一堆火,向我战死的哥哥致哀。
我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挖着墓坑。哥哥,妹妹没有保护好你,也先原本答应过我的,他说过他要给你保护……
天上无月,星星显得大而且密。我坐在三座坟的中间,默望着父亲和阿台坟上已长出的草,那些草叶在夜风中左右摇摆,发出细微的响声。父亲,阿台,你们已经知道了吧,我为你们已报过了仇,雪过了恨。当然,这仇报得有点过头,让大明朝的军队死的人太多了。你们如今可以安心长眠了……再过几个月,哥哥的坟上就也会长出草。父亲,阿台,哥哥要去和你们作伴了。天哪,我们家的男人,我爱的男人,为何都是被打死的?为什么全是这样一种死法?为什么?……
母亲整整一夜都没有再阖眼,就那样睁了眼直瞪着包顶,天亮时才抓住我的手嘶哑了声音问:孩子,你说,是不是额吉我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上天要惩罚我,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