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这话可不要向别人说吆!就紧忙走了。我还没走出多远,就听那女人在叫:大嫂子,你快过来,我有话要告诉你……
帖哈交待的第一件事我就算给他办了。我当时根本不信帖哈让办这事能有什么效果?一个女人传几句假话就能让这京城里的人心乱了?没料到的是,第二天早饭后我去街角倒垃圾时碰见了几个邻居女人站那里说话,就听其中一个女人说:你们知道了吗?瓦刺人要打过来了,朝中有好多大官都带了家眷向南京逃了,连于谦大人都被人家派来的奸细杀了,咱们也得赶紧想个法子呀……
我吃惊地向回走着,第一次知道,在战争爆发前的这段反常时间里,话原来可以如此快速地传开。我回屋后把这事给帖哈说了,帖哈笑道:非常时期,在人口密集的大城里,话的传播速度比人走得都快。
第二件事是在接下来一天的午后办的。那天午后,帖哈说他上火,让我陪他去街上的药房里买几副汤药回来。在一家药铺的一间蒙了黑布的药库里,我和帖哈都用布盖了头,然后看见一个男人走了进来,那人也用布盖着自己的头。帖哈这时对我示意开口,我于是小声对那人说了一遍德胜门城楼上的情况,并把凭记忆画的一张城楼示意图给了那人,图上按帖哈的要求标明了那些大型火炮的位置。那人接过图开了后门出去,我和帖哈扯掉头上的盖布,仍从前门出来混进了人流里。帖哈边走边告诉我,我瓦刺人一旦攻城,德胜门将是重点攻击部位……
那家药铺临近西直门城楼,就在我们边说边往回走时,忽见两匹大汗淋淋的报马飞奔进城门,直向街里驰去。帖哈当时就说,兴许,他们已探得了我军南来的消息。
帖哈的判断没错,我们还没有回到家,就见一支支的队伍跑上了街道,城中已不许人们随便走动,我们紧赶慢赶回到家,附近就也净街了。
终于打来了!帖哈显得异乎寻常的高兴,在我和卢石的睡屋里来回踱着步。我无语,只默然看着他,他笑得太过分,使脸上新起了大批的皱纹,那些纹络堆积在一起,使他一时间显得老了许多。
卢石是天傍黑时骑马回来的,马蹄声把我、帖哈和陈老伯都引到了院里。卢石已穿上了铠甲,披挂上了弓箭和大刀,全副武装的他看上去更加威武,他下马就高声叫道:杏儿,爹,陈老伯,马上就要打仗了,我最后一次回来看看你们!马上还要走。
我立时瞪他一眼: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最后一次来看我们?以后不回来了?不要我们了?
噢,对对,不该这样说,应该是战前我最后一次回来看你们,待打胜之后,我当然还要回来!我们今晚就要集中,我马上就要回到营中。
你可要小心那些瓦刺兵,听说他们的箭射得很准。房东陈老伯开口叮嘱。
放心吧大伯,咱的箭更准!卢石拍了一下他的箭兜和长弓。
他们的骑兵可是快如疾风。帖哈的话里听不出是提醒还是夸耀。
咱的马跑起来也如闪电。卢石边说边把眼睛看向了我,说:我还得拿点东西。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急忙跟他进了卧室,刚一进门,我们就抱在了一起,天呐,这是他抱我抱得最紧的一次,他胸前坚硬的铠甲压得我的两只奶子都要破了,可我咬了牙没有吭声,任凭他紧抱着亲我。我的小杏儿,我知道你不愿听,可我还是想告诉你,我上战场后,啥事情都可能发生,要是──
我急忙用舌头堵住了他的嘴。
要是我真死在了战场上,你可要把我的孩子生下来!他终于还是说出了不吉利的话。
我捏住他的双唇低声叫道:你不能不说这些让人难受的话?
好,好,不说这些,呶,这是队伍上刚发的一点银子,战争期间街上的物价肯定要涨,你计算着买东西,好维持你们三个人的生活。
我默然接过那点银子。
你要多保重,有重活了等我回来干。还有,刚洗完头不要立刻出屋门,以免伤了风头疼。夜里小解,不要再去院中茅厕,把我给你买的那个瓦罐拎进屋子……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流了出来。长这么大,除了母亲,还没谁对我说过这种话,就是阿台,也没说过。卢石是这个世上最爱我的人。卢石,我对不起你,我对你隐瞒了许多许多东西!以后,待我俩在一起过日子时,我再慢慢给你解释并请求你的宽恕……
还有,今后晌营里通报我们,城里已有各种有利于敌人的谣言在传,说是于谦大人已经被刺身亡,说好多朝中大官已偷偷出城南逃,上边据此认定,城中已经混进了瓦刺的奸细,你们可要多当心!
我的心和身都一哆嗦,为了掩饰,忙开口说:我在家里会自己照顾好自己,你只管放心,最要紧的是你,你上了战场,脑子可要灵醒点,要对前后左右都小心。告诉我,上边派你去守哪个城门?仗一打完我就好去找你!
我们的那支队伍都去德胜门。
德胜门?我的心一咯噔,帖哈说过,德胜门是我们瓦刺兵这次进攻的重点部位。
就是正北──
不能换个地方?
换地方?卢石笑了:军人哪能擅自要求更换打仗地方的?再说,守哪个城门不是守?
我不敢再说多的,只能苦笑了一下:我只是觉得德胜门在正北,不吉利,不如守南边的崇文门和宣武门好。
嗨,我的小傻瓜,只要有本领,什么地方都能打胜仗,什么地方都吉利。这次京城的九大城门都有重兵把守,都派名将指挥,都会固若金汤。
是吗?德胜门是谁在指挥?我禁不住问。
总兵石亨,副总兵范广和武兴。呶,这是刚刚发给我们领队的各大城门指挥官的名字,为的是让我们放心。他边说边掏出一张纸递了过来。
我打眼一看,上边果然写着:
安定门:都督陶谨;
东直门:广宁伯六安;
朝阳门:武进伯朱瑛;
西直门:都督刘聚;
阜城门:副总兵顾兴祖;
正阳门:都指挥刘端;
崇文门:都督刘德新;
宣武门:都指挥杨节。
但愿这些人都能正确指挥,使城能守住。我喃喃着说。如今,我的心真是处于两难之中。一方面,我希望瓦刺军胜利,使自己这么长时间的辛苦不白费;另一方面,我又希望这城不被攻破,好让卢石获胜平安归来。天爷爷,我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这你尽管放心,我们会打胜的。好了,我得走了。呶,这是我刚才回来时在街边小摊上给你买的一包樱桃,说是京西山里的出产,那卖樱桃的老人说,怀了孩子的女人吃了樱桃,日后生出的孩子肤色特别好。他边说边把一包樱桃由衣袋里掏出递到了我的手上。还要记住,一旦打起来,千万不要上街,瓦刺人的箭簇是不长眼的!说罢,他转身就要向外走。
我不舍地拉住他,明知不可能可仍然说道:你能不能不去?就先藏在家里?!
小傻瓜,我不是给你说过多次,我不能当逃兵!再说,这个时候不去,是要受军法处置的!
他决然地推开我走了出去,待我擦了擦眼泪奔出院门时,他已经上马走了,我只能看着他和他那匹战马的身影,很快地消失在越来越浓的夜色里……
我久久地站在院门口,我忽然感觉到,今晚的京城里,显得异乎寻常的安静,到处都没有响动。不知是净街的缘故还是人们已无心情,附近的戏园、茶楼、酒肆都无声无息,就是不远处的那家每夜都热闹的妓馆,今晚好像也歇业了,我侧耳听去,竟无半点动静。
大明朝和瓦刺军,究竟谁会胜?
帖哈和卢石,究竟谁会赢?
我抬头默望着暗黑的天空……
第十五章 之 1
昼录
下一个白天并没有因为紧张的战争气氛而推迟来临,天还是像过去一样地按时亮了。过了一个不安之夜的我拉开院门后发现,这个白天和以往的白天并不一样。街上除了站哨的兵丁之外,就是匆匆走过的成队的军士,很少有行人。临街的大商铺大都关着门,只有一些卖油盐的小铺还在开着业。偶尔有人从街上走过,也都是迈着匆忙的步子,受了惊一样。
吃过早饭,帖哈要我给他找个盛醋的坛子,他要上街去买醋。我知道他这是佯装买醋,其实是要出去办事。我找了个空坛给他,小声叮嘱了一句:多加小心。陈老伯见帖哈这时要出去买醋,就劝他:没有醋就先不吃,别出去惹了什么麻烦。
没想到那老人的担忧还真有道理,午饭时分,帖哈果然被两个兵丁押着回到了门口,我见状大惊,急忙跑上前去,两个兵丁黑了脸问:他是你什么人?我忙答:是我爹,家里没醋了,就让他上街去买点醋。两个兵丁的脸这才换了颜色,说:领他进屋吧,立马就要打仗,一般不要再到外边跑,小心被当了奸细抓走。
我连连点头。
兵丁们走后,帖哈说:没想到这个于谦如此厉害,把一个就要遭攻击的京城弄得井井有条,没有任何慌乱和失措的样子。
事情怎么样?我渴望知道他了解到的东西。
我们瓦刺军一部,已攻陷了白羊口,将当地明军守将谢泽打死,眼下队伍已进了长城,正向京城杀来。也先太师率另一路兵马,在已投降我瓦刺的原明英宗贴身太监喜宁的带领下,已巧攻下了紫荆关,把明军都御史孙祥和都指挥韩清都打死了,眼下,也正向京城奔杀而来,估计明天咱们的人就可能攻城。
能攻下来?
当然,就凭于谦临时搜罗起来的这些散兵游勇,能抵挡了我们瓦刺人的金戈铁马强弓利簇?你等着看,不是明天就是后天,这京城就是我们瓦刺人的了!
我一时无言。如果真像帖哈说的,那自己这么长时间的辛苦就算没有白费,自己应该感到高兴,可我为何就高兴不起来呢?
这天后晌,因为不能再去街上,帖哈和陈老伯都呆在自己的屋里,我先在卧房里坐了一阵,因心神不定,又来到了院里侧耳去听四周的声音。除了偶尔响起的脚步声,四下里都很安静,人们好像都在等。我习惯地仰脸向天上看云,天上的云好像也受了惊吓,大都藏了起来,只有一两朵在那儿绕动。我盯着它们,看着它们慢慢地飘摇下沉,有一朵渐渐飘落到了我们这个小院的上空,忽然之间,我鼻子里钻进了那股熟悉的脂粉香味。哦,我身子一振:又闻到你了,你原来就藏在这朵云里……
嘭嘭。
忽听有人在敲院门,谁会在这个时候来?我闻声急忙收回目光向院门走去,门拉开才见是几个军士。
抱歉打扰你,我们是奉兵部之令来找自愿救护伤员的人的,凡健康有力气的本城住民,不分男女,只要本人自愿报名,都可以去。我们特来问问你们家有没有愿去的,我们已知道你们是军人眷属,去与不去你们完全自愿。其中的一个头目开口道。
我迟疑着,一时不知这件事应不应该去做,不想帖哈这时已走出来在我背后先表态说:写上我们父女两个的名字,我们都去,朝廷有难,我们做平民的,理当奋勇上前。
好,这位大伯说得对。来,写下你们的名字。那人朝我递过来一张纸。我看了帖哈一眼,在上边写了我和帖哈的名字。
来,发给你们两个黄布条,你们把它绑在胳臂上,凭这个黄布条,你们晚饭前到德胜门内清香茶楼前集合,会有人给你们交待事情。
帖哈急忙伸手接过,我看见那布条上写有救护两字且盖了一个大大的印章。
送走了那几个军士之后,帖哈低声对我说:今夜我们的人按计划要毁掉德胜门城楼上的那些大炮,夜里我想到那城楼附近听听动静,可街上戒严,我正愁着怎么才能出去哩,他们忽然给咱派了这样的差事,这真是打瞌睡遇到了枕头,太好了。
我们的人怎能上到城楼上?我很惊异。
这个不用你操心。
我不再说什么,只在心里想,既是让到德胜门内清香茶楼前集中,就可能见到也在德胜门防卫的卢石,这倒也是给自己提供了一个机会。
估摸该到出门的时辰了,我和帖哈就在胳臂上绑了写有救护两字且盖了印的黄布条,给陈老伯交待了一声,便出门上街了。那黄布条还真管用,街上当值的军士一见我们臂上的黄布条,问也不问,就立刻放行。我们按要求在晚饭前到了德胜门内的清香茶楼前。这里已聚了几百人,多是中年男人,年轻女子也有,但只有十几个的样子。我和帖哈被编为207组,分到了一幅担架。这些身穿各色衣服的普通百姓,大概都知道眼下的事态,全神色肃穆地无声立在那儿。站在这里,能隐约看见德胜城楼上有人影晃动,能看见城门内有成队的军士在搬运着什么。
不久,一个身穿都指挥官服的中年男人在几位文武官员的陪同下,来到人群前站定,只听那都指挥开口说道:诸位勇士,瓦刺军正向京城杀来,京城保卫战很快就要开始,在朝廷遇此危难之时,你们能自愿出来担当救护伤员的责任,这份为朝廷分忧为国家社稷着想之精神,令卑职十分感动。朝廷也会记下你们的功劳和事迹,战后定会给以重赏!仗打起后,你们救护伤员的方法,就是每两人一组,把伤员或架或背或抬,搬到临时看护所里。临时看护所就设在这清香茶楼内。你们在大战打响前,就坐在这茶楼外的街边安静等待,一旦打响有了伤员,自会有人来叫你们……
我一边听着,一边望着远处的德胜城门楼。卢石,你这会儿在哪里?瓦刺军已经杀过来了,你可要小心!……
夫人,你也来了?一个声音突然在我身后响起,我吃了一惊,在这儿谁会认识我?回头一看,方舒一口气,原来喊我的是那个喜读兵书懂兵事的骞老先生。哦,是你?
我也来助一臂之力吧。他无声一笑:我没力气去抬伤员,我就来给你们和伤员送点热水喝。我这才见他的腿旁放着一把挺大的水壶。
先生的精神真是令人感动。帖哈这时在一旁插嘴,只有我能听出,他的声音中含了点讥讽。
这位是──
我爹,和我一起来当救护员的。我此时方记起他俩还从未见过面。
噢,是令尊。那骞老先生朝帖哈笑笑,我们都是不愿城破呵,城一破,家何在?当年李清照写过:木兰横戈好女子,老矣不复志千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