帖哈一直没有转身,没有去看那场面,他一直面朝一堵墙站着,把手指紧紧抠进了墙缝里……
明军军士们给我们这些救护队员分的晚饭,帖哈一口没吃,他就一动不动地靠在床头墙上,把眼睛紧紧地闭着。因为德胜门这儿暂时没有战事,我们这些救护员都撤回到昨晚歇息的客栈屋里。
我走到帖哈身边,轻了声说:我去给他们说你身子不舒服,你先回去?
帖哈无语。我以为他已同意,扭身刚要走,不防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臂,咬着牙说了两个字:不回!他的眼同时睁了一下,我看见他的眼中有火苗在蹿。
我一定要看看结局!帖哈的声音低而嘶哑。
你说也先还会再攻德胜门?我微声问。
他不会就此罢休!他也不能就此罢休!
我不再说话,只默然坐在一边的床上。再打下去会是什么样子?也先能把城楼攻破?第一仗没有攻破,第二仗就行了?我重又想起卢石,卢石,你这会儿在哪里?我怎么一直没有看见你?但愿你平安呐……
我在逐渐浓下来的黑暗中打起了盹,不知过了多久,我的手突然被帖哈扯了一下:听!
我懵里懵懂地侧了耳朵,果然,一种持续的喊杀声和着炮声又在德胜门那儿响了起来。
这么说,帖哈的判断是对的,又一场进攻开始了。
帖哈拉着我向客栈门口跑去,其他的救护队员们也纷纷向门外走。我们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向德胜门城楼看去,城楼上的灯笼早已熄掉,一团一团的火光不断在城楼上炸开,能听见人们的吼叫和跑步声,却看不清人影。城外的呐喊声似乎更大更急,一支明军的部队由我们面前的大街向德胜门跑去,跑步声十分急切,这显然是增援的,这么说,这一次的进攻我们瓦刺人占了上风?
使用了预备队,情况紧急!站在我们前边的一个人忽然开口道。
声音挺熟悉,我定睛一看,原来还是骞老先生。我伸手扯了一下他的衣襟,他扭头看见是我,哦了一声:是夫人。
这城会不会被攻破?我轻了声问。
可能不会。战时看一座城能否被攻破,要看这城里的人还有没有抵抗意志,要看军与民是否都已乱了阵脚。眼下城里的军与民还没有丧失抵抗意志更没有混乱的迹像。
要是瓦刺人持续不断地进攻呢?
没有一支军队可以持续不断地进攻,进攻一般是分三个波次,如果连续三波都没成功,进攻一方的气就泄了,需要重鼓重整。
现在是第几波?
应该是第三波──
大伙呆在这里不要动,前边的战事正急,还不能去救伤员!有人举着一个灯笼在前边高叫,把骞老先生的话打断了。
会成功的,会的!帖哈在我耳边说。凑着远处灯笼照过来的微光,我瞥见帖哈的眼瞪得很大,牙紧咬着,颊上的肌肉在很厉害地哆嗦。我无语,只定定望着隐在夜色里的德胜城门,我一方面希望那城门洞开,让大批的瓦刺军士涌进来,好安慰帖哈,好让自己和帖哈的辛苦得到结果;一方面又希望那城门牢牢关着,好让卢石不受伤害,因为我知道,以卢石的那份脾性,这会儿不管他在哪儿,只要瓦刺军破城进来,他是必会冲上去拼斗的。
我说不清战事怎么发展才合自己的心意。
约摸过了一顿饭功夫,城外的呐喊声先是变低变稀,慢慢就完全沉寂了下去。我刚想扭头去问帖哈是怎么回事,却听身后噗咚一声,回身看时,只见帖哈已跌坐了地上qi书…奇书…齐书。我惊叫了一声:你?!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也就在这时,有人高声叫道:瓦刺军又已被我打退,请大伙随我去救伤员!
人们都向德胜门城楼跑去,客栈门前只剩下了我和帖哈。帖哈慢慢将眼睛闭了:为什么……他只说出这几个字就又停了。我知道他是想说什么,可我没有接口,我能答清他的问话?看来这德胜门也先他们是攻不开了。
你们两个怎么回事?为何不去抬伤员?有人提着灯笼站在街上问。我忙答道:我爹他突然晕倒了……
明军的伤员们相继被抬进了城门,因为太多,就放在大街的两边,郎中们跑上去为他们包扎,伤员们的呻吟声此起彼伏。照说我听见这呻吟声应该轻松,这毕竟是被我瓦刺军打伤的,他们失去战斗力于瓦刺军尔后的进攻会有好处,可我的心里却轻松不起来,那些呻吟声像针一样地刺着我的耳朵,使得我很想把耳朵塞住。我担心着卢石也在这些伤员里边,正想起身过去看看,忽听城门那儿响起一阵喊声:快看俘虏!
我一惊:他们抓住了瓦刺人?帖哈显然也听见了那喊声,几乎和我一同站起了身。我们向城门那儿没走多远,就看见有两行被反绑双手的瓦刺军士被押了过来。我怔怔地看着那些越走越近的俘虏,街边的灯笼光照在他们脸上,他们的脸上一律露着绝望和惊慌。天呐,怎么会是这样?怎会有这么多人被抓住?也先你是怎么指挥攻城的?我扭脸看了一眼帖哈,他的嘴唇也在紧紧抿着。
我只能默看着俘虏们从我面前走过,我能做的只是去数数总共有多少人被俘,可数到九十一的时候,我的眼睛突然惊骇地瞪大:弟弟?弟弟!弟弟?!我不顾一切地向前挤去,与此同时猛地张开了嘴要喊,就在我的喊声要出口的一瞬间,帖哈伸手捂住了我的嘴。
走吧,孩子。帖哈边说边抱着我的身子向街边拖,我挣扎着想要张开嘴去喊弟弟。可是帖哈捂得很紧,捂得我几乎窒息。杏儿,你冷静点,你要那样做你就不仅仅是害了你自己!
他的力气和警告让我停止了挣动。是的,如果我喊出了声,我就暴露了我和帖哈的身份,而那样做并不能改变弟弟眼下的处境。可我怎么也想不到,弟弟竟会做了俘虏!也先,你答应照顾我弟弟的,你怎么能让他做了俘虏?!我就这一个弟弟呀!你为何要让他做俘虏?!
杏儿,想开点,战场上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帖哈在我的耳边说。
我要去看看他。我的声音已经冷静下来。
可万一你弟弟看见你了怎么办?他不可能控制住自己,他要喊你一声〃姐姐〃不就糟了?
我不会让他看见我的,我只须远远地再看他几眼。我坚持着。
帖哈没再说什么,扶我站起了身子。我和你一起去。他拉住我的手说。
那群俘虏那时已坐在了前边的十字街口,正听着一个明军官员用瓦刺语对他们说着什么。有一队明军士兵提着灯笼站在他们四周。我和帖哈走到一个可以看见我弟弟而他并不能看见我们的地方站下,定睛向他看去。他双手依然被反绑着,两只眼里蓄满了惊慌,一会儿抬头看着四周那些提刀的明军士兵,一会又低头去看脚前的地面;可能是绑他的绳子勒得太紧,他的两只胳臂在不停地哆动。我觉到了一阵彻心的疼痛,我身为姐姐,离他这样近却不能给他保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受罪。
我没能听见那明军官员说了些什么,我只是直直地看着弟弟,想着他小时候我带他一起去草地上玩的情景;想着我上次和他分别时说的那些话;想着我怎样才能救他。我想像着自己变成了一只大鸟,展翅飞到他的身前抱起他就向空中飞去……忽然之间,围观的人都开始朝后退,我从想像中挣出身子,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见一群明军的伤兵忽然提刀从对面的街口冲了过来,他们不由分说上前举刀朝着那些被绑的俘虏就砍,四周围观的人发了一声惊呼,我本能地向弟弟身边扑去,可帖哈紧紧地抓着我,人们的惊呼还没落地,那些俘虏便在哭喊声中全被砍倒在了地上。我再看弟弟时,他早已倒在了血泊里,我只来得及啊了一声,就眼睛一黑倒在了帖哈怀里……
我醒来时天已开始亮了,我发现我就躺在救护员们歇息的客栈里。我挣扎着想下床,帖哈按住我轻声说:他们已经被埋掉了……
我的身子抽搐了一下,用双臂抱紧了自己的身子,这么说,弟弟也没了!阿台没了,父亲没了,哥哥没了,弟弟也没了,母亲,你知道么?……
我就呆呆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的天空。天空正在变青,有一些云团正在向天边退走,天上的神灵们,没有了云的遮挡,你们应该能够看清下界的情景,你们看清了没?看清我一家死了多少人吗?看清了么?……
第十六章 之 1
夜录
天大亮之后,一个官员进来告诉我们,攻城失败的瓦刺军已暂时撤走,我们这些救护员可以各回各家,如果再听到锣声,仍来这里集合。
我挣扎着起身和帖哈开始往家走。我两脚发飘,走得摇摇晃晃。帖哈走在我的前边,他是扶着街边那些房屋的墙壁走的,和我一样,他身上的力气好像也都已耗光,每迈一步都异常艰难,只从背后看,他已是一个真正的老人了。我想上前扶他,可我腿软得没有了赶上前的力气。
走到城区里边的街道上,我发现街两边坐满了昨夜在城外参战的明军官兵,他们大概已换防到城里歇息。我那空落落的心里忽然想起了卢石,卢石,你这会儿在哪儿?我怎么一直没有看见你?我可不能再失去你呀!
我打起精神,边走边在那些满脸疲惫的军士们中寻找卢石的身影。你们看见卢石了吗?我上前探问。
卢石?谁是卢石?一个兵士反问我。
我猛然意识到自己的荒唐,卢石只是一个小官,在这么多万官兵中,认识他的能有几人?可我还是忍不住要问下去。
快走吧。帖哈突然扭头朝我恶恨恨地喊了一声。
我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他这种反常的不带任何同情的声音令我一怔。
他要是死了你怎么问也没用,他要是没死自己总会回来。他铁青着脸说。
你怎么能说他死了?我瞪着他。你怎敢这样说?
他为何就不能死?瓦刺人死那么多,我儿子和你弟弟都死了,卢石为什么就不能死?!他的话语里充满恨意。
你要咒他死?我死的亲人还少么?我真有些恼了,拼力朝他吼了一句。有你这样说混账话的吗?
他没再开口。
我本想再吼几句,把我心里的那股难受全吼叫出来,可一想到他儿子达布惨死的情状,我又在心里原谅了他,他心中毕竟也不好受。
令我感到意外的是,卢石竟先于我们回到了家。我和帖哈走到院门口时看见了一匹战马拴在院门外,我当时还有些诧异:谁来家里了?及至看见卢石从陈老伯的房里出来,我才吃惊地高叫一声:卢石──向他跑过去。
我一下子抱住了他。那一刻,我真想哭喊一声:我可是只剩你和母亲两个亲人了!
不防他倒先痛楚地叫了一声:呀──
我惊骇地松开手后才发现,他的右胳臂上缠着白布带子,上边还有血在渗出。你受伤了?!我急忙去察看。
一刀,只挨了一刀,而且没有伤住骨头,我没容他来第二下,就把他干掉了!只是我的马中箭了,呶,门口那匹是我新换的。
天呐!
听陈老伯说你们去当了救护员,我很高兴,咱们是全家都为守城出了力!你们在哪个方向救护?
德胜门。我去那里就是想看见你,可到最后也没看见你一眼。
我们那支队伍,仗还没打就从德胜门悄悄出去了,我们就埋伏在德胜门外大街两旁的空房屋里,待瓦刺军一到,突然发起了攻击,打得瓦刺军措手不及,死伤惨重。那瓦刺军头领也先一看在德胜门外占不了便宜,便紧急调整兵力,改为主攻西直门。当时西直门外的都督孙镗手下的兵力并不多,于谦大人就急令我们这支队伍驰援西直门。我们到时,孙镗部正处于危险之时,好在我们这些人都是乘胜而来,人人都勇气百倍,直把瓦刺军逼得退了下去。那也先亲自杀了几个后退的兵士,才又稳住阵脚。但我们的人不断由德胜门和阜城门来增援,士气越来越高,越杀越勇,西直门外瓦刺军的尸体越堆越多,总有四五千具。也先大约感到这样再打下去太危险,方下令退兵。当晚,我们又偷袭了一下他的老营,又让他留下了几千具尸体……
我心里一搐:又是几千具尸体?!
瓦刺兵退走之后,于谦大人下令让在城外作战的部队进城内休整,让原来在城内作预备队的部队出城防卫。我因为受了伤,上边允许回家养息,加上我也怕你们挂念,一进城就回来了。
好,先说到这里,你坐下歇息,我去给你做饭,让你好好补补身子。我推他向屋里走。
他注意地看看我,忽然说:你好像哭过?
我真想给他说说弟弟被俘和被砍死的经过,可我知道那不行,我只能叹口气说:死伤的人太多,太叫人伤心了……
战争就是这样。卢石的声音也低了下来,我手下的兵,死得只剩了三个,一想起出征前那些死者生龙活虎的样子,我这心里就难受得──
不说了吧。我拦住他,我俩虽在为不同的人难受,可那难受的程度是一样的。我踮脚在卢石脸上亲了一下,让他进了屋。现在,对于我来说,只要卢石回来,战争也就算结束了奇。com书,结束了。
一直站在我身后的帖哈,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
吃过饭,我扶卢石上床歇息,衣服还没替他解完,他就鼾声如雷了,连续的战斗加上受伤出血,他已经累极了。
我抱着卢石的脏衣服来到院中,想先泡在水盆里,却见帖哈已换了一身衣服,做好了外出的准备,不由得轻声问他:还出去?
他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
陈老伯养的那只小狗大概是闻到了卢石衣服上的血腥味,慢慢踱到了我的身边,围着我的腿转着圈。走吧,你。我这句赶狗的话还未说完,忽见帖哈猛地弯腰一下子扭住了小狗的头,那小狗还没来得及叫一声,脖子已被帖哈咔嚓一声扭断了。
我吃惊地看着帖哈,骇然地问:你怎么这样?
他不答,只是从腰里抽出短刀,刷刷几刀,就把那小狗的头从身子上割下来了。
我惊怵地瞪着他。
他不动声色地又把那小狗的四条腿和尾巴全割了下来。
你?!我叫了一声。
帖哈低而冷淡地说道:我现在就是只想杀这城里的活物!
我的心一颤。
我出去一下。他说完这句,捧着那只被他分解了的狗的尸体就闪出了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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