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的楞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搂着男人快步走进饭店。
杜夏娃匆匆把画塞给杜日安,忘了她身上还穿着制服,不假思索追进去。在她看见陈明珠身影时,杜日安也追了进来。
“怎么回事,夏娃?你遇到认识的人吗?”
“陈明珠!”杜夏娃来不及回他的话,在大厅中叫住陈明珠,走近她。
果然是陈明珠,虽然擦着厚厚的粉,抹着红红的胭脂,但那夸张的眼影下眨动的,还是她看熟的眼珠。
“怎么,珊妮,你跟这女孩认识啊——”矮胖的男人扭头看看杜夏娃。
陈明珠瞥了杜夏娃一眼,含糊的点头。推着矮胖的男人,黏着糖蜜娇声说:
“嗳,邱董,你先去柜台订好房间,我马上就来。”男人干笑一声,移动着短腿走开。陈明珠回过身来——夸张的眼影,和满墙红橙黄绿掩盖下的表情——是她认识的陈明珠了。
“嘿,好久不见了,夏娃。”陈明珠先开口。
杜夏娃沉默看了她一会才说:“你一直没来学校,我去你家找过你,才知道你搬家了。”
“是吗?”陈明珠反应很淡。
“你现在怎么样?我——”
“就像你看到的这样。”陈明珠打断她。“每天擦红抹绿、花枝招展到酒店上班,陪客人喝酒、聊天,然后到饭店开房间。”故意用一种乖戾的语调,像在对什么发泄报复。
杜夏娃又沉默一会,瞪着她。“怎么会变成这样?你不是说你在便利商店打工?”
“便利商店?那怎么可能!那能赚多少钱?我那时在KTV当公主,然后当公关,后来干脆就到酒店上班喽。”
“为什么?”
“这条路比较快啊,又不费事。”紫眼斜吊,语气乖戾,挑衅地睨着杜夏娃。
她以为杜夏娃或许会说什么道貌岸然的话,杜夏娃却只是抿了抿唇,说:“是吗?”
杜夏娃这般无动于衷的态度,没有刻意的同情或故作的了然,使得陈明珠擦着厚厚粉墙的假面具掉下来,乖戾的眼神变得黯淡说:
“没有办法啊。夏娃,很多事不是光靠勇气和努力、决心就可以解决。无能为力就是无能为力。”
“你可以来找我——”
“找你也没有用,你总不能帮我养我爸爸和弟弟妹妹,负担我们那个家。”
“你们家还轮不到你养,还有你爸爸!”杜夏娃突然感到愤怒和不平,生气起来。“你为什么不自私一点?为什么要替你爸爸负担他该负的责任?为什么要牺牲自己成就那个家,替你爸收拾烂摊子!”
“没办法啊!”陈明珠幽幽看她一眼,还是一声无奈。“我可以不管我爸,但我弟弟妹妹还小,我不能不管他们。”
“那么你自己呢?你的学业怎么办?你的——梦想呢?”前尘历历,杜娃脑海清楚浮现那个黄昏,陈明珠指着夕阳发誓,亮着眼,谈着她的梦想的那幕情景。
“梦想?”陈明珠黯淡的脸硬挤出笑。“反正有钱也是一样。”
“不一样!你应该比谁都清楚不一样!”大厅冷气太强,杜夏娃受不住颤抖起来。杜日安见她肩头微颤,走上前围抱住她,围住她的愤怒。
杜夏娃还是颤抖得不能镇定。这一路来,她们已经遭遇太多的关卡,一关又一关,到了最后,陈明珠却卡死在上头。那个黄昏对日的誓言成了嘲笑,指天的梦想也成讽刺。难道没有什么是可以坚持的吗?就算是自私自利、自我无情,被诅咒被否定被唾弃,甚至全世界的人都与你为敌——就算是这样,这世界难道没有什么、即使面对这些压力,依然可以坚持不悔的事吗?
“我得走了。”矮胖的男人走过来。陈明珠脸色又一黯,对杜夏娃无奈地笑了笑。随即转身,脸色立刻改变,挂起两腮的媚笑迎向矮胖的男人。
杜夏娃生根在原地,颤抖得更厉害。杜日安将她拥得更紧些,仍然暖不了她寒悸的心房。
电梯门开,出来另一对男女,手牵着手,十指互相交插,抓着深深的欲想。看见杜夏娃,两个人楞了一下,互视一眼。杜夏娃冷眼瞧着他们,漠漠掉开眼神。
“走吧。”高乳肥臀的女人瞄着杜夏娃和杜日安的拥抱,推推男人催促他离开。
男人先还露出一些尴尬和难为情,注意到杜夏娃他们搂抱的姿态,释出狐疑的眼神。
杜夏娃神态更冷漠,根本不看他们,拉着杜日安反身走出饭店。杜日安默默陪了她走一段路,见她稍稍恢复冷静,才问:
“你认识那两个人?”
“我学校的老师。”杜夏娃低着头,踢着脚下的石子。
杜日安看她沉默的姿态,知道她不愿多谈,不再多问,也没有问起陈明珠。他第一次看到她那么激动,直到现在,他感觉手臂仿佛都还留有她的颤抖。
“送到这里就好。我想一个人走回去。”过了红灯绿灯,离家还有两段纵向马路的距离,杜夏娃停歇下来。杜日安点头将画递给她,伸手拨拢她被夜风撩乱的发丝。
夜在张扬,同样吹得人心头狂乱。杜夏娃笔直走向深邃,夜在她背后撑起一张不透色的网,吞噬所有的光,浓得让人透不过气。
这是她的归属。他们是黑暗的子民,天生的既定就是要活在暗里;也以为底脉也许与她相连的另一座孤岛,活在另一种的暗里。誓言成了讽刺,梦想变成嘲笑,那座孤岛放弃她的坚持。而她,而她,她还能坚持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她会向文明的现实屈服,对道德的禁忌匍匐,如她母亲一样,否定自己且背弃路?
由那座狐岛的无奈,她想到自己更不被饶恕的立场。那座孤岛为了金钱出卖自己的肉体与灵魂;而她爱着一个和自己有着同缘血脉的人。不同的因由,文明的人们看来只是不等程度的沉沦。
然而,对那些文明的人来说,那座孤岛的放弃是一种堕落;她的放弃,却是一种救赎。放弃的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с○m立场奠基于她否定自己与对路的感情,否定了自己就能得到救赎。然而,否定了她自己,她还能以什么样的表情面对她自己?
既然如此,不放弃,这是她唯一所能坚持的了。即使被唾弃,被诅咒,被人神共弃;即使全世界的人视她如秽害与她为敌,她也要坚持她的爱。
迎接她的屋子,惯常地是一室的漆黑。路在工作室里,一层一层为他画中的天使上油彩。她走过去,脚步轻得像飘浮的鬼魂。
“路。”她喊他。他立即抬头,自然停下手中的工作。她站在他面前,承受他凝看的视线,慢慢地解开衣服。
“你在做什么?”路惊诧地站起来。
她想成为他的天使,成为他心中的永恒,成为,他的爱。
“快住手!”路大声吼叫。
杜夏娃白瓷一般的脸没有动静,脱去了第一层的衣服。
“你还不住手!”路抓住她,阻止她。
“为什么?”清澈的、近透明的眼在问。“我就不能成为你的天使?”
“你本来就是我的天使。”
又在自欺欺人了。杜夏娃对路摇头。他嘴巴这么说,心里却将她舍弃。
天使会有月经吗?会流出那种血吗?她不是天使,但却又不想成为女人。可是她想成为他的天使,因为她想成为他的永恒和爱。
“你知道我不是。所以,让我成为你真正的天使。请你画我吧!路。画下我对你的——”她咬住唇顿一下。“你知道的对不对?”
他们不说爱,因为他们一直在表现爱。所以一直不曾说出来,谈明白。“不要再说了。”路回避。属于禁忌的,还是禁忌。这条路太颠仆,他们的挣扎还不到结束。想爱,但要怎么才能爱?
他关上灯,再看一眼他的天使,留下她在孤寂里。
大多的文明人遂便忘了自己原是来自晦暗的产物,同声诅咒着黑暗,并且义无反顾的背叛,且将之化为真理。
※※※※
第八章
面对门的长沙发上,依序坐着训导主任、教育和辅导老师,戴着圆眼镜的老校长则深陷在大办公桌后、高背的旋转式皮椅中。每个人脸色都很凝重,用一式的严肃的表情望着他。沈亚当目光缓缓地扫过他们四个人,心头有些忐忑,连一秒钟都嫌漫长。
“沈老师,有个叫杜夏娃的同学,是你班上的学生吧?”训导主任先开口,沈亚当点头,稍稍放下一些不安。
训导主任站起来,瘦削的脸颊看起来,像似纵欲过度的深凹。他的脸瘦是天生,看起来却带着不正常的病容。
“沈老师,昨晚有人看见你的学生杜夏娃穿着制服和人上饭店,不但举止暧昧轻浮,而且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和对方亲吻搂抱,态度非常亲密,有辱校风。我们已经通知她的家长来学校。你是她的导师,找你来,想先听听你的看法。”
沈亚当松了一口气。侃侃说:
“据我了解,杜夏娃是一个认真用功的学生。她操行良好,成绩也不错,虽然个性内向了一点,但还算合群。校长、主任、王教官、张老师,我想这大概是一个误会。会不会是看错人了?”
四个人互相望一眼,冷肃的霜气融掉许多,似乎对沈亚当的话先采信一半。
“已经找人去叫她过来,等会她就会到。等她来了,我们先听她自己么说再说吧,要给她一个陈述的机会。”辅导室的张老师以专家的口吻发言。
隔一会,杜夏娃进入校长室,见到那阵仗,愣了一下,本能有些退怯,心里却矛盾地反在冷笑。十只眼睛觑着猎物般全都对着她,她纤细的身形在对那些估量环伺下,略显得单薄。
沈亚当赶先走上前说:“杜夏娃,昨天晚上,有人看见你在某饭店和人举止失当,有违校规的规定,报告了学校。我想应该是对方看错了,你别怕,老实说就好了,把误会解释清楚。”一边对她使眼色,递给她一些默契。
杜夏娃像是没看到他的善意,沉默得显得倔强。
训导主任沉不住气,问:“杜夏娃,有没有那回事?你昨天晚上在哪里?”
杜夏娃抬起黑白分明的眼。教务主任那双单薄眼皮加上过眠而浮肿的小眼显得更小。眼睛小,距离外看了,就只让人看到阴沉。十只眼睛等着她的回答,她视线越过老校长微秃的头顶,看着前方的墙壁。
“在很多地方。”给了他们一个期待的答案。”
“什么叫很多地方?”教官扯开尖锐的嗓门。那声音就像铸锅生锈,拿刀子去刮它一样,让人听了耳朵会起痉挛,不舒服极了。“到底有没有那回事?有就说有,没有就没有,把事情解释清楚。”
“是的,杜同学。学校是很开明的,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就给学生乱加罪名,一定会给你们陈述的机会。你把事情解释清楚,学校不会随便冤枉你的。”辅导室的张老师婉言劝抚。她的功用就是用来扮白脸,顺便以专家的眼光审视杜夏娃心理是否有毛病。
沈亚当急了。他怕杜夏娃老实过头,什么都招,包括该说和不该说的。
“杜夏娃,老师知道你绝不会做这种事。你别怕,照实说清楚就可以,不必要说的就可以不必说。校长和主任只是想了解有没有那回事而已,没有就说没有。”
但那些目光的环伺,张着一种接近兴奋的紧张情绪,形于色的凝重严肃落成只为遮掩蠢蠢欲动而生的压抑。训导主任且抿着薄成一条线的嘴唇,小眼睛伺候猎物般地伺候着杜夏娃。
“我问你,你昨晚是不是真的去了×饭店?”杜夏娃太沉默,训导主任决定主动出击。
“去了。”杜夏娃望着墙壁,谁也不看。校长室内的气氛因这句话蠢动起来。老校长咳了一声,训导主任沉着脸又问:
“那么,你是否像别人看见那样,做出有损校誉的事情?”
“我能不能知道,别人看见了什么?”
四个人对看一眼。辅导老师站起来,先堆上可亲的笑容,语气放得委婉。
“杜同学,是这样的,有人看见你在饭店大厅里,和异性朋友形迹暧昧亲密。现在社会风气这么开放,学校并不是不开明,老师们也都很了解,像你这种年纪,对异性正是感到好奇的时候,有几个异性朋友也是很正常的事。但是,”她吸吸鼻,加重转折的语气。“你毕竟还是学生,身上又穿着学校的制服,在饭店大厅那种公开的场合和异性朋友当众拥抱接吻,总是不妥当。学校再开明,也有学校的立场,有些损害到校誉的事,学校还是无法接受的。我们只是想了解,你昨晚在饭店里,是否有不恰当的举止。”
说了大篇冗长的大道理,其实不过就是想知道她到底有没有违犯校规的禁忌。
杜夏娃干脆不否认,说:“既然有人看见,那就是了。”
她可以解释的,但解释太费事,她不想交出心肝被检视。
“杜夏娃,这种事不可以开玩笑。”沈亚当没想到她这么笨。可以小事化无的事,她偏偏要自找麻烦。
“杜同学,主任再问你一次,你真的有做出损害校誉、违反校规的事情吗?”训导主任的小眼睛因着窗玻璃光线的反射,射出无底的深邃。
杜夏娃面无表情点头,连话都不想说,但那抿着嘴沉默的模样,可以解释做倔强,也可以解释做反省。
“校长——”杜夏娃既承认,训导主任连忙回头请示大人。
老校长沉吟一会,抬头说:“杜同学,你做错了事,老实又勇于承认错误的态度非常好,值得嘉许。不过,如果能事先避免,那就更好了。切记,以后不许再发生这种事。姑念你是初犯,只是一时的迷惑,平时操守良好,是个用功上进的好学生,这件事学校会看情形,做适当的处分。林主任,这件事就交由你全权处理。”
“是的,校长。我们已经通知她的家长,应该马上就会到。”
话刚说完,敲门声便响起。艳烈的天,路依然是一身浓黑的无色彩,他站在那里,就像那身黑,昭示绝对的存在。“我是杜夏娃的监护人。她做了什么事吗?”他很自然地走到杜夏娃身边。他们一直是这样的,在同一个平面和一个象限。
沈亚当以导师的立场,约略把事情解释一遍。训导主任接口说:
“她已经亲口承认了。”特别加重结果的语气。
路大异于一般家长甩头皱眉、先责备自己孩子一顿再说的反应,平静地问杜夏娃说:“夏娃,是真的吗?”
他知道杜夏娃对事情常不愿多解释;当着众人问她,她大概也不会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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