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萎的必然。成为女人后,她就会开始变老。
可是路总也不显老。四十二岁的他,如同墙上那少女永恒的十六岁般,青春永远的定格。
“怎么会。”路迟疑一下,伸出手轻轻拥住她。“你是我的天使。”
他又这么说了。他也察觉到她的不安了吗?
“拜托你不要躲着我。”她反手抱住他,脸庞依偎在他胸膛。
她不是天使,不能成为路执着的天使,那么她只要活到二十岁就好。美丽的人一直活到年老色衰是种耻辱,她的一生定格在这里就好。
“我并不是在躲着你,夏娃,你应该知道才对。”
“那么,你为什么不再像以前一样?”她希望他像从前两人一起生活那般亲近她,毫无芥蒂,没有任何因某种意识而刻意的回避隔阂。
“我对你的态度和想法并没有改变,可是——”语气一顿,恰是一种犹豫,说不出口的话搁浅在心头,挣扎不断。他轻轻抚摸她的脸庞,摇摇头,像在否定他自己的感情,表情有一种违逆的、得不到救赎的苦痛忧郁。“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我的天使。”
杜夏娃却摇头,指着墙上的少女。“那么,她呢?”
肉体最终会衰亡老灭,青春遂在不同的躯壳上不断的重生反复。但墙上的少女却与时间同在,成为永恒,也成为路心中的永恒。
路脸色微变,沉默下来。总是这样。她是谁?她如今在何处?路惯以沉默相对。杜夏娃不再追问,想及客厅中等候的杜日安,说:
“对了,有个叫杜日安的人找你,现在人在客厅中。”
“杜日安?”路蹙蹙眉。看他那表情,杜夏娃大概明白了。该来的还是会来。
客厅中,杜日安独自一个人枯坐了许久,态度却很安静,并未流露出任何不耐。看见杜夏娃和路两人出来,立刻站起来,礼貌地点头表示招呼。
“路先生?你好,我是杜日安。很抱歉,没有事先通知就冒昧上门打扰。”措辞客气有礼,显然受过良好的教养。
“没关系,请坐。”路比个手势,口气冷漠,冷眼打量着杜日安。“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他知道杜日安是在杜家长男杜日生与杜夏娃母亲私奔后才出生的,跟杜夏娃同龄。虽然心里早有认知,真见着面免不了还是讶异他的年轻——应该说,讶异他超越他实际年龄的沉稳。早先杜日安曾先来过电话,透过电话,那略为低沉带着力量的嗓音,实在叫他难以想象会是眼前这样一张年轻的脸。
“我想,我就不再客套,直接说明来意。”路的目光隐约带一丝不明的敌意,杜日安直视他的目光,并未退怯。“路先生,之前我已在电话中表明我父亲的意思,今天上门来,是想恳求您的应允,所以由我代表父亲,敬请见谅。”
“你不必这么客气。”路的脸上始终没有笑意。他对杜家的恨未消,但这件事还是要由杜夏娃自己决定。他侧脸望望杜夏娃说:“我还未向你介绍吧,她就是夏娃。夏娃——”他顿了一下,语气些微僵硬。“这位杜日安先生是你父亲的弟弟,也是你的叔叔。”
叔叔?杜夏娃紧闭着嘴不说话,太荒谬了。十七年来素不相识,前一刻还是个陌生人,仅因为某种血液的浓度,关系便突然拉近。
“你好,夏娃。”杜日安点个头。早在门口相遇时,他就猜知应该是她了。他转向路,更是说给杜夏娃听。“我父亲的病已经相当严重,医生说随时有死亡的可能。父亲希望在他死前,能见到他唯一的孙女一面,希望路先生能成全。”
两双眼都投向杜夏娃。杜夏娃咬咬唇说:“见了面又有什么意义?对我来说,他们根本就是陌生人。”
就像这个和她同龄的陌生人,竟是她的“叔叔”。她与他也许有着血缘的关系,她对他却全然没有血亲的感情,感觉滞留在陌生的原处。
“就算你对他们没有感情,你和杜家之间的关系还是存在。不管怎么说,你都是杜家的人——”杜日安很冷静。“事实上,我也是最近才知晓你的存在——”他心中的荒谬感其实不会比她少。
坐在一旁审视的路,倏地扫了杜日安一眼,原就冷淡的表情,多了抹阴沉。
“那么,他们有没有告诉你,当年为什么狠心抛弃我,不承认我?”
五岁那一段记忆其实已经变得太模糊,就只那个她母亲抱着她哭泣夹杂着混乱的狂吼声的画面,沉淀在她脑中残滞不去。
杜日安沉吟片刻。他父亲只告诉他一些片断;两个少年男女,一段情投意合,四方反对阻力,然后私奔、爱的结晶、依然不被祝福承认,然后双双意外——或者殉情——死亡。”
“我想,我知道的大概不会比你多。”他摇头,望了路一眼,直觉他应该知道一些真相。
杜夏娃随着将眼光投向路。十几年来,每提起杜家,她总感觉到他眼神里强抑不住的恨,刻痕很深,时间也无法遮掩。她对杜家其实没有任何感觉,他们对她而言,形同陌路,不,不仅是“形同”,而是在感情上根本就是和她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人的血液浓度之于感情并没有那么天经地义,她从不认为血缘就代表一切。旧事重提,并非因为她对过往的耿耿于怀,其实只是她不情愿的借口;并且她想知道路的“恨”的缘由,所以揭开尘封。
路双臂抱胸,回以平板的表情,声音没有温度。“杜先生,我想你应该不是专程来这里谈过去的吧?”
他对杜日安的态度一直有距离,再迟钝也感受得到他的冷淡。杜日安默默受下他的冷淡,重提来意说:
“路先生,希望你能答应让夏娃和我父亲见面,成全我父亲的愿望。”
“这件事要由夏娃自己决定,我无法做主。”
不置可否的态度,冷淡的言辞,杜日安心里有数,以为路在推托,沉默一会,用稳定有力的声音说:
“路先生,父亲一直非常感激你这些年对夏娃的照顾,他也明白,他对夏娃没有尽到他该尽的义务。父亲抛弃夏娃在先,本来没有资格作这样的要求,但父亲时日已经不久,请你看在他思念夏娃的那份心情,成全他这个心愿。”
杜日安的表情、坚定不退缩的态度,恍恍的让路如看见十八年前出现在他面前、带走他至爱天使的杜日生。
路突然激动起来,猛然起身怒瞪着杜日安,带着恨意大声说:
“你休想带走夏娃,我绝不会答应!”话出口,他随即察觉自己的失控,深深吸了一口气,冷静下来。“这件事再说吧。有件事希望你最好牢牢记住,夏娃是我的天使,不是你所谓的什么杜家的人。”
说完这句话,他略停两秒,目光笔直逼视着杜日安,如同当年与杜日生的对峙。而后,不等杜日安有任何反应,丢下逐客令:
“对不起,我还有事情要忙,恕我失陪了。”立刻掉头走开,甚至不再去看杜夏娃。
“路——”杜夏娃追了一声,路背去的脚步丝毫没有迟疑。
她回身,对杜日安说:“你回去吧,不要再来了。我跟你们就像陌生人一样,见那一面,实在没意义,而且没必要。”
“我明白你的感受。但是——”杜日安平静的脸微微起皱。他略为思索,想找出一个合理有力的理由,说服杜夏娃,也说服他自己。“不管你得再怎么荒谬,存在的事实终归是事实。你身上流有杜家的血,到底和杜家有密切的关系。”
“如果你指是血缘,那就不必了。”杜夏娃毫不客气的反驳。“每个人都把血缘关系视为理所当然,但血缘并没有高于一切的正当性,也不是绝对的,与感情更没有理所当然的正比关系。这么说好了——”
她凑向杜日安,黑白分明带着新生婴儿骨瓷蓝的双眼笔直望着他。
“如果真要依照血缘的关系来算的话,你应该是我的叔叔。叔叔、父亲的弟弟,同缘血液的浓度应该很够,可是——”她刻意停顿,表现出一种陌生人的冷淡。“你看到我,有那种‘这个人是我侄女’的感觉吗?有那种必然可因血缘关系而生的感情吗?你对我,有任何理所当然的感情感觉吗?”
连串的质问,问得杜日安哑口沉默。的确是没有。
对他而言,杜夏娃充其量只是一个陌生女子罢了。纵然她和他、和杜家,于血脉上有着不可抹灭的关系,但这层因血缘而强迫形成的关系,对他的感情认知来说,并无任何意义。于情感认知上,他们彻彻底底是陌生的。面对杜夏娃这么一个同龄的“侄女”他心里的荒谬感其实比她还强烈。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以感情作底,还是以血缘的强迫认同为架构?他对杜夏娃实在产生不了那种属于亲属的感觉和感情。
对他来说,真实的,不管怎么算,她都只是一个美丽、冷淡、他还不了解的陌生女子而已。尽管他已经“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他心里仍然没有任何实际感。一开始,他和她之间属于亲属的感情就不存在,他甚至觉得,以后他若对她产生感情,也将是属于男女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点头,像下了某种决心,“我们的确算是陌生人。不过,我还是想请求你,就算是行善,成全一个生命垂危的老人的愿望,那对你并不会有任何损害。”
换个立场也许并无不可。但是……
“再说吧!让我好好想想。”杜夏娃还是觉得犹豫,表露在双眉蹙颦的不决。
“也罢。不过,希望你尽快给我回音。父亲的病已经相当严重,我怕他撑不了多久。”说话的时候,杜日安表情一直相当平静,平静到几乎不带感情,反映出他气质的冷。
杜夏娃越发地感觉他与路的相似。气质冷的人,多半疏于群体。杜日安的冷冽、寡笑、与人群疏离感,一切的印象都如此与路重迭,只除了路的眼神时而有种她说不出所以的忧郁。
走到了门口,杜日安突似想起什么,回头说:
“对了,请你转告路先生,我父亲只是想见你一面,并没有要带走你的意思。刚才路先生大概是误会了。”
杜夏娃点头,似应允又如别语,静立着看他离开。
身后的甬道如游廊,一步一步走去,如像穿过时空隧道。路不在工作室。她推开落地窗走入后院,沿着四角绕了一圈。路竟当着杜日安的面,说她是他的天使——
“天使啊……”她喃喃低语。果真是,怕也只是个复制天使吧?
她微微摇了摇头,不知是在回答她自己的呢喃,还是不愿成为一个复制天使。然后仰起脸,无语地不知在凝视什么。
白日如星,多少一些寂寂。
几千几百年过去,光亮下的一切,恒常由神在治理;但光亮的背后,承聚了光所带来的酷热火气,却分享不到明亮的那阴影的暗带,为那堕落的天使所主宰。
虽然说,日落日出,每一天都是新的日子,但不变的,生活。日升日落,顶上那一颗,其实还是如常的太阳。
热度依旧,依然要将人蒸腾。缺了两天课,阳光底下依旧无鲜事。只不过,才清静一个早上,她才刚从洗手间出来,脸上还残滞着冲洗烦躁的水渍,还来不及进教室探探她的便当,沈亚当早等在门口,如同在等待一朵莲花开萼,一脸苦口婆心的神情,耐性十足。她想躲,已经来不及。
“哈!杜夏娃!”沈亚当看见她,欣喜又亢奋。“你总算来了!我还在担心,以为你发生了什么事,打电话去也没人接。本来打算今天若再看不到你,就到你家拜访!”好歹他是她的导师,不能放着她不管。杜夏娃撇撇嘴,似嘲非嘲,像笑又不像笑。教了六年书,沈亚当神经居然钝得还不知麻木,对学生的事竟然还能像这样一头热,实在未免热血过了头。
“你在等我吗?”烦归烦,语气先自软下来。
事情拖着不解决,虽然不干沈亚当的事,还是会让他为难。她不想让他为难。许多事不是倔强的抬抬下巴说自己负责,别人就会没事。好比这件事,沈亚当的立场比她还麻烦,他需要两面做人。
沈亚当倾倾头,摆个“不等你等谁”的表情。
“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是什么事。走吧。”二话不说,拉住她就往楼下走。
“你别拉拉扯扯的。”杜夏娃皱眉叫着。他虽然没有师长的架子,但无聊的人会窃窃私语。女学生和男老师架构起来恰恰就是一暧昧的横幅。
“我不拉你,你保证乖乖跟我去道歉?”沈亚当边说边回头,脚步没停,半强迫她跟着他走。
才下楼梯,远远便瞧见杨安琪那一扭一扭的屁股。她打着一把花阳伞,走着模特儿的台步往校门口而去。
“杨老师,等一下!”沈亚当拉紧她急忙追赶上去。
杜夏娃被硬拖着不得不跟着跑动,却像悬丝的傀儡,脚步显得恁般不情愿又不由自主。
杨安琪抬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沈老师?有什么事吗?”
“我带学生来向你道歉,她知道自己错了,希望杨老师原谅她。”沈亚当陪着笑脸,麦褐色的肌肤在阳光中散耀出男性阳刚的美。
杨安琪蓦地心一阵悸跳,猛烈震荡。目光下意识地扫过他胸膛,白衬衫裹罩下了肌肉,感觉是那么结实、不安分的鼓胀。阳光太强了,花阳伞顶不住紫外线的穿透,她偏偏穿了一件薄长袖的春衫,全身都在发烫。好热!她觊一眼沈亚当,拿出丝帕轻轻擦着汗。
沈亚当仍然陪着一脸笑。站得这么近,他只觉鼻腔充塞杨安琪混着微汗味的粉香。他推推杜夏娃,且又讨好地对杨安琪咧嘴笑了笑。有着杜夏娃在一旁做为比较,他真发觉杨安琪是那样一个充满味道、浑身风韵的女人。
“对不起,老师。那天我的态度太无礼了,请你原谅。”杜夏娃硬逼着自己开口,粉紫的一张脸,不知是被阳光晒红还是涨红。
杨安琪哼了一声,斜起脸庞,爱理不理的。“杨老师,学生年纪还小,不懂事,请你原谅她一次,别再生气。”沈亚当忙为杜夏娃说情。
阳光透过花洋伞洒下的光线,竟有一种黄昏似的诡艳感,将杨安琪的脸晕上一层暧昧的模糊。顶着阳光望过去,她胸前白皙光滑的肌肤,柔嫩得像乳酪。
他觉得不舒服,有种说不出的,嗯,冲动。他喜欢吃乳酪,喜欢闻那种味道。
“这件事,我也不是非追究不可。”杨安琪先斜睨杜夏娃,再将眼波兜向沈亚当。很多人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