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橒说得理所当然:“剑乃百刃之君啊!”
“所以……?”
“所以你肯定会!”
颜路苦笑,这是什么逻辑。终究抵不过商橒的软磨硬泡,他将自己佩剑拿了出来,剑柄处是用小篆刻写的“承影”,所谓“蛟龙承影,落雁忘归”,剑身光华流动,在昏暗的烛火下闪着熠熠寒光。
这是商橒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上古名剑,那柄剑拿在颜路手里,一点不见凶煞之气,或者说承影就如同张良手里的凌虚一般不染烟尘,狭长的剑身,精巧的剑格,不无透露着此剑的优雅气息。与颜路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质,如出一辙。
商橒傻傻地笑了,伸手轻轻抚摸着锋利的剑刃,如梦呓般地说着:“我就知道……你一定会的。其实在我心里,先生是无所不能的。”
颜路怕剑刃伤到她的手指,故而将剑入鞘,一声清脆的龙吟在暗夜中响起,屋中霎时暗了几分。颜路抚上商橒的发顶,笑她:“傻姑娘,哪有人是无所不能的?说不定你会的我就不会啊。”
商橒侧头:“例如?”
颜路思索了一会儿,“你唱的那些曲子与词,我就从未听过。”
商橒摇头,语气坚定地说:“以先生才能,难道还写不出?不过是君子述而不作罢了……啊,对了,光顾着说话都忘了问明日我们是去哪座山头啊?会不会有什么凶猛的野生动物或者奇葩的昆虫?呃……选一个伤害指数五以下的可以不?”
颜路觉得她仍是小孩心性,自怀中拿出一张绢帛摊在她的面前,“这是地图,我估计了一下路程,差不多三天可到。”
商橒看了一眼地图,瞬间觉得像在看抽象流派的画作,那弯弯曲曲的线,黑不溜秋的点……更让她觉得奇葩的是这上面连比例尺都没有,他是怎么估算路程的?而且看这样式,连丘陵都算不上就别说是山头了,简直跟一马平川没什么区别。
“是去墨家别院,没有猛兽也没有虫子,你放心了?”
“墨家?”商橒掩饰不了诧异,她看了看地图又看了看颜路,见他不是在开玩笑之后她凑过去小声地问,“儒墨不是向来井水不犯河水的?”
颜路不置可否,只说明日还要早起,商橒无奈,觉得自己也问不出什么,便上楼去睡了。可惜直到半夜她也没有睡着,等她睡着的时候又被颜路喊醒,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此刻的自己直逼国宝的呆萌样……
☆、十三、墨家别院
墨家别院很隐秘,如果不是事先有地图,无论是谁都无法找到那里。商橒早就在书上了解到墨家是一个极为严密的组织,其掌门人称“巨子”,他们有自己的规矩与刑法,在这个乱世可称为侠,故有“墨者”之称。
别院藏在深山里,这里的景色很美,有飞流直下的瀑布,也有深不见底的断崖,有红似火的芍药,也有碧如玉的绿藤。山谷中是一顷碧波,商橒与颜路今晚就要露宿在这里。
今夜夜空甚为明亮,许是在山中的缘故,要冷一些。湖上如镜面一般倒映着璀璨星空,四周万籁俱静。
客亦知夫水与月乎?
商橒坐在湖边,颜路则在离她一尺远的地方生了一堆篝火烤了两条鱼。鱼的香味伴随着木头的噼啪声,时不时还有一两粒跳耀火星。商橒将一只手放在头下就这样躺了下去,嘴里还掉了一根草,那样子看上去实在是不见半分姑娘的模样,到很像一位放荡不羁的少年在仰望苍穹。
“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风将商橒的声音送至颜路的耳边,他抬眼看了看前方正躺得四仰八叉的少女,忍俊不禁。没一会儿,鱼烤好了。颜路唤商橒来吃,商橒拍拍身上的杂草,小跑着应声而来。
鱼很烫,还不能立刻下嘴。商橒只得把它放在旁边晾一晾,其实她不怎么喜欢吃鱼,因为总是被卡……但是这个地方除了鱼实在是找不到更好的食物。颜路让商橒说说白日她哼的《空山鸟语》的曲谱,商橒到不推辞,落落大方地将二胡从马鞍上解下就拉了起来。
这是颜路第二次听商橒拉曲子,音色没有初遇时那么好,兴许是因为琴弦的关系。商橒一小节一小节的说,最后完整地拉了一遍。二胡的声音极为奇特,且演奏方式亦是独树一帜。只是商橒并不想过多的谈及,是以他没有再追问。
一曲终了,鱼也冷了,商橒吃鱼很奇葩,别人是边吃鱼边吐刺,她是先挑刺,再吃鱼……这让她手里的那条鱼实在不忍直视,真真为这条鱼落在商橒手中而默哀三分钟。与商橒相反,颜路倒吃得颇为优雅,商橒只能在一旁羡慕嫉妒的命了。
在湖边净了手,颜路说:“明日便要进入墨家的势力范围,你不要离我太远,知道么?”
商橒被鱼刺卡到还没缓过来,脸涨得通红,咳了好一阵之后沙哑这嗓子问:“为什么?这里有什么机关?”
颜路望了一眼空中那一轮皎洁的明月,拿了水帮商橒顺气,“没有什么机关,只是若你答不上他们的问题,可比被机关伤着还要痛苦。”
商橒喝水的手顿住,脑子里飞速略过传说中的十大酷刑,什么砍腿割鼻啦,什么黥面剁手啦……打了一个喷嚏,商橒说:“好冷……”
此刻还是雨季,气温不比盛夏,且山中自是要冷上许多。商橒嫌衣服穿多了麻烦,只穿了中衣就把外衣套上,现在她可是吃尽了苦头。而且白天一不小心二不注意的掉到了湖里,啊啊,说起来还要怪这两条鱼,要不是为了抓它们,她会掉到湖里么!
本来她是想看颜路一展身手拿着剑在湖里舞两下,然后啪的一声水花飞溅,无数条鱼全蹦跶出来,她再拿个箩筐什么的开始接,后来她看了看身边宛若仙人的颜路,觉得这个方法实在是……对他的一种亵渎。自己暗自笑了好一阵之后才开始下水叉鱼,若她没记错,上古猿人时代的祖先就是这么做的……
物理没学好的她表示很忧伤,忽略了水的折射就是一个巨坑,鱼还没叉着,她自己先喂了鱼,若不是颜路手快,她还得在水里扑腾好久。还好这是湖不是海,这样大的动静,不引来鲨鱼才怪。
颜路将商橒带到了篝火边,她又打了一个喷嚏,手脚有些冰凉,她说:“墨家的人都会问什么问题啊?会不会很难?”说完再度打一个喷嚏。
颜路修长的手指准确地扣在她的腕脉上,还好只是着凉,等到了墨家喝几碗姜汤就没事了。他将自己外面的那件白衣披在商橒身上,又拿木棍挑了挑篝火,使火势烧的更旺。过了一会儿之后商橒便觉得没那么冷了。
她微微蜷曲着身子,有点睡意朦胧。颜路则是端详了一会儿她的二胡。琴杆背后还刻了两行字,不似隶书,更不是篆文,从字形上来辨认,其实也不难——
“军中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
颜路在心里微微叹息,这样的诗句自商橒出现后他便经常能听见。其中暗自藏了的音韵一点也不输《诗三百》的华丽,《诗三百》以四言为主,吟咏世间万物,生灵百态。而商橒所唱诗句,大有“诗言志”的意味,甚至是如她所说,诗不但言志,而且缘情。
耳边传来商橒均匀的呼吸声,因为着凉她的鼻子有些不通气,她微微蹙了眉,睡得并不是很安稳。颜路就坐在她的身旁,伸手将她揽进了自己的怀里。商橒一直觉得颜路其实并不喜欢她,因为他老说她还小,可是秦代的萧楼楚馆什么的又不发达,她怎么知道要如何表现不小的一面?
翌日清晨,商橒是在颜路的怀里醒来的。这让她觉得不真实,觉得一定是自己在做梦,于是她又将眼睛闭上,心里想着可能是她打开的方式不对……又过了很久,耳边开始吵闹了起来,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嘛,寂静了一夜,也该闹腾了。
早在商橒睁开眼睛的时候颜路就知道她已经醒了,她的眸中带了晨起的迷茫,看见他后又不敢置信的将眼睛再度闭上,颜路暗笑,这傻丫头又再想什么了?没有开口唤她,倒想看看她什么时候才舍得再度睁眼。湖中一尾鲤鱼一跃而出,啪的一声激起不小的水花,商橒身子微微一颤,她的腰间放着的是颜路的手,他们此刻贴得很近,商橒嘴边噙了一抹笑,她的心意他终于接受了。
不过这接受得也太毫无征兆了,她以为还要再费些功夫呢。
带着感冒独有的嗓音,商橒问:“先生,你是不是开始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我了啊?”
颜路淡笑不语,商橒果然是商橒,问出的话没有一句是不惊人的。
不回答也没关系,反正她不会放弃的。想到今日要赶去墨家,她也不缠着颜路,起身草草洗漱将衣服还给他之后两人便踏上了新的一段路途。今天,便要开始进谷了。
颜路昨晚的交代商橒没有忘,所以她紧紧跟在了颜路的身边,生怕一会儿从四面八方飞来不知名的箭把她射成刺猬,或者飞点小毒针什么的……武侠小说看多了没什么别的特点,就是想象太过丰富。
涧溪边,泉水叮咚。涧溪旁,怪石嶙峋。溪水泛着白沫自怪石上流过,一层接着一层,像阶梯一般,水看起来不深,可以趟过去。商橒正要付诸行动时空中却忽然传来一声浑厚的问语,“何为一?”
商橒愣住,只能将眼光投向颜路。颜路几乎是连想也没想,立刻回答道:“一为圆,一中同长也。”
“何为二?”那个声音又问。
“两物相异,为二。”
“两物相异,何能一道?”颜路的话音才落,那个声音又起,商橒张望四方,四方为光秃秃的绝壁,并不见半个人影。谷内空旷,没有一处能藏身躲避,倘若墨家在绝壁上架几架机弩,这谷中的人就是一个活靶子,一定百发百中。
这问题问得实在刁钻,商橒已是一头的冷汗,可看颜路,他仍旧泰然自若,淡淡开口:“相异不相左,是为一道。”
绝壁之间忽然飞出一支长箭,朝着对面山崖而去,在那只箭略过头顶时,闻得空中那浑厚的声音只有一个字:“过。”
此时太阳正好从云层背后探出半个脑袋,谷中已然沉静一片,唯流溪水潺潺。商橒震惊于墨家之严密,也叹服于墨家机关术之精湛,前方路途皆被溪水淋湿,白石上疏疏密密地长了一些青苔,颜路牵住商橒,侧头对她说:“这是向前方关口报信,有人入山。”
商橒点点头,跟着颜路脚步走在白石上,白石的尽头,是一片青绿的芦苇地,商橒这才敢跟颜路并肩而走,带着敬畏的语气问:“前面还有这样的关卡?”
颜路换了另一只手牵她,脸上微笑不减,“没有了,翻过这个山头,便是墨家别院。”
商橒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严肃地说:“墨家倒是有趣……用他们自己学派的经典来作为暗语,摆明了不让外人进。”
颜路的神情也有些凝重,秋水般的眸子深不见底。商橒却并没有注意到他这个小小的变化,脸上终于打破了僵硬,挽住颜路的手臂,她明眸含笑:“先生也好厉害!不仅精通儒家典籍,还触类旁通,连着墨家的经书也是倒背如流!是不是……百家学说你都知道啊?那这样也太妖孽了罢……”
这最后一句商橒是咕哝着说的,可是颜路听得清清楚楚,他不过是加深了脸上的笑意,淡淡地只说了两个字:“走罢。”
山头很好翻过,毕竟是北方,不像南方,确切的说是西南,那山才是真山,跟一堵墙似的,看着都让人绝望。商橒本来以为墨家别院是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结果她首先看见的是一堆榫接的木架,上面架着机弩,弩箭上闪着幽幽绿光,潜意识里觉得,这一定是见血封侯的。
“不过是个别院就如此阵仗,若是到了墨家总院,岂不是各种暗器横飞?”
“你只猜对了一半。”说话的不是颜路,而是一个带着滑滑腔调的男子的声音,商橒左顾右望都没见着人影,只见颜路的手指指了指榫接木架,商橒顺着他的指尖往上看,果然看见了一个人挂在上面,一派悠然自得地翘着二郎腿。
“那还有什么?”商橒仰头望着他问。
男子似乎是笑了一下,一个闪身就来到了商橒和颜路的面前,商橒被惊到,往后退了一步,不过仍是死死抓着颜路的衣角,自进了这墨家,她就觉得危机四伏,她又不懂《墨子》,要是又来个什么暗语,那就真是等死的命了。
男子靠近了商橒,商橒自动地把身子往后倾,他狭长的眼睛里是调侃的笑意,“墨家总院谷口有一只机关蛊雕,能连射十箭,答不上暗语者……嘿嘿,可是会被它踹下山去的。”
商橒实在是撑不住了,身子再倾下去就可以直接去下腰跳舞了,也不知是那儿来的勇气,她伸手猛地一推眼前的灰衣男子,他一早就看出商橒不会武功,故而也没有躲闪,被她推个正着,等商橒直起来身子,他笑笑:“这么凶?”
商橒撇嘴:“我高兴。”
颜路看着这两人闹得不亦乐乎,有些无语,灰衣男子清了清嗓子,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才对颜路叠手行礼,颜路亦叠手回礼。这么一来二去,商橒才知道这身材清瘦的男子还是这墨家的一位头领,叫做盗跖,他说可以喊他小跖。
穿过这沿山壁而建的机弩群,进入眼帘的才是她之前想的那一番场景,田间男女耕作不息,林间小道扶老携幼,木欣欣向荣,泉涓涓始流。
好一处遗世桃花源!
商橒放开颜路衣角,眼神好奇地张望着四周,一直生活在喧嚣城市的她很少能感受到这样清新的宁静,垄上作物青青,垄下农人勤勤。盗跖一边观察着这跟颜路一起的少女,一边对着颜路嘿嘿一笑:“儒家什么时候开始收女弟子了?”
颜路说:“头领说笑了,商橒她……”
“我没地方去,三位先生看我可怜就留我在儒家的。”商橒截住了颜路的话,反正她这次来墨家也是差不多的意思,唉,没有身份证就是痛苦,东躲西藏的就怕哪天被抓起来当奸细莫名其妙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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