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无论如何,她都会在他的身边,正如那日的誓言——不离不弃,不移不易。
她也淡淡笑着:“先生的豁达,的确是商橒不能及的……”
人群中忽然传来俏皮的声音,商橒侧头,正见一少女挽着男子的手,调皮地眨着眼睛,弯弯的眉眼如空中那一轮皎洁的月。她说:“夫君,我喜欢你,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类似的话商橒在三年前也对颜路说过,她向来就是一个感情细腻的姑娘,哪怕是一句话,也能让她留意很久很久,只要是她在意的,她就会尽她所能去捍卫,即便弄得她自己一身的伤,也在所不惜。萧子倩曾说,商橒外表柔弱,实则内心异常的坚韧,不为任何外物所动,这样的执着,世间又能遇上几人?
颜路似乎也被那句话吸引了注意,他将商橒又拉近了一些,彼此气息纠缠。商橒迎上他的眼,笑着说:“我还以为这句话是我的专利呢,嗯……不行,我要想一个别人都想不出的话,你说好不好?”
颜路笑笑:“你呀。”
商橒挽住颜路的手,脸上带着笑,话里却是极为认真,“先生你刚才不是说要娶我嘛……那……你只娶我一个好不好?”
“阿橒……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在颜路充满疑惑的声音里,商橒的脸终是被这绚烂的花灯染红,但她从来就不是一个矫情的人,喜欢就是喜欢,也许这在别人看来不是很好,没有一点情调,可她不是她们,说不出太过暖人肺腑的话,学不来回眸一笑的风情。
商橒的不安颜路一直都知道,她曾问过他,如果哪一天她真的消失了,他会不会难过?颜路问她为什么会这样想,谁知商橒给他的答案是,他太过云淡风轻,温文尔雅的性子掩饰了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即便待她与旁人不同,可是,她还是会忍不住害怕。
还没等到颜路的回答,商橒却先说了,她说的时候仿佛身临其境一般,泪水已朦朦胧胧地笼上了她那双好看的眼眸,她说:“我会难过,会很难过。虽然……离开先生能看见我所思所想的人,可是在不知不觉中,先生也变成了阿橒心中所思所想的人啊……”她抱住他,将头靠在他的肩头上,淡淡的有一丝香味,“我喜欢你,这和对父亲、母亲他们的喜欢都不一样……”
颜路抚着怀中女子的一缕长发,淡淡微笑:“阿橒,我记得你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姑娘……三年前的你和三年后的你,可知变了许多?”对上商橒越来越忧伤的眼,她张口想说话,却被颜路一指压住,在她的耳边轻声呢喃,“可是,无论是怎样的阿橒,我都喜爱。”
忧伤的眸子瞬间又换上了喜悦,她圈着他的脖子有些不依不饶的问:“那么先生说说我哪里不一样了?为什么都喜爱呢?还有还有,你的‘喜爱’……是指的哪层意思啊?”
颜路以指轻点她的鼻尖,却并不回答她的问题,他自是知道商橒的性子,一定会继续追问。索性将她拉进自己怀里,拍着她的背,轻柔得仿佛如翻飞在春日里的桃花,绚烂而又柔美。
即便是这样的令人沉醉,她分明还是听见了他说:
“阿橒,别走。”
眼中又蓄满了泪,眼角却弯弯地笑了起来,泪随着那一个好看的弧度滴在了他的白衣上,她也轻柔地回答:“好,我不走。”
如今,他将那柄象征着颜氏一族荣辱的剑交到了她的手里,商橒却觉得这不仅仅是一把剑。接剑时她有那么一瞬间的迟疑,盯着剑鞘外的纹路看了许久。
她在害怕,害怕这样的相守不过天际划过的一线流星,待梦醒了,身旁她深爱的男子……不见了。每每在黑暗中惊醒时,发现自己还在淇澳居,商橒狂跳不已的心就会慢慢恢复平静,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害怕再回到以前的生活?从什么时候起,她只想待在这里,待在有他的地方……
“……先生,三年长么?”
手中握着青铜剑,她抬眼问他。忽略身后的三千繁华,她的眼里,一直都只有他,不管是藏书阁里手中拿着一卷书简的他,还是在六艺馆中认真授课的他。
颜路闻言摇头:“不长。”
“那短么?”她又问。
“也不短。”
“既然不长也不短,如先生这样让人看了一眼便能记上一辈子的人,又如何会喜欢我呢?明明……明明喜欢你的女子是那样多……”
那日在小圣贤庄的后门,她看见了一名娇俏的少女递了一支彤管给他,所谓“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那只彤管的确很美,可商橒却没那心思去欣赏,她心里酸酸的,即使后来颜路拒绝了,心里还是不舒服。
她的脸忽然被一双温柔却不失力道的手抬起,刚好对上那双总是令她沉醉的眼,颜路只看了她一会儿,随即便将她带进他的怀里,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可他却只唤着她的名字——“阿橒。”
“阿橒,以后唤我的名字罢。”他在她的耳边说,说得轻柔。
商橒抬头,“名字?”随即她微扬唇角,“……无繇……”
翌日清晨,天才刚蒙蒙亮,颜路便把商橒唤醒,依稀之间,她似乎听见颜路说今日带她去祭祖什么的?商橒恪酢醍懂地“嗯”了一声又闭上眼睛倒头就睡,颜路无奈,一把将她抱在怀里——本来是打算骑马的,看来现在得用马车了。
耳边隆隆的声音让商橒蹙眉,她觉得自己睡得很不安稳,可额头上分明有一支手在温柔地抚开她紧紧蹙着的眉头。
是谁……
她在心底发问,四周漆黑一片,时而会传来一两句喧嚣的声音,似乎是叫卖声?又似乎还有其他别的声音掺杂在其中,她听得不真切,慌乱中想睁开眼看看,无奈任她费多大的力也无法拉开一条缝隙,她抬起了手,被颜路握住,他在她耳边低唤:“阿橒,醒醒。”
这一声似有牵引力一般,商橒缓缓睁开了眼,眼中不甚清明,还带有朦胧之意。当意识到她不是躺在客栈的榻上而是在颜路的怀里,而且他们还正坐在一辆极速前进的马车上时。商橒爬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掀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这……是要去哪儿?回去了?”
颜路梳着她微乱的头发,笑得揶揄:“忘了?方才才说要带你祭祖。”
“祭祖?”商橒一愣,“这、这么快!”
颜路点头,将她乱动的头按住,左手是一条青色的发带,正缓缓地帮她系上,“祭了祖,我们就回小圣贤庄。”
“回庄……?”商橒不解,以她对礼制的了解,似乎这样的做法是不对的……
颜路则只是笑笑:“阿橒,你会想子倩在你的身边罢?那日你与她在闻道书院旁的亭子里合奏的……可是《空山鸟语》?”
她记得她曾跟颜路说过这首曲子,这也是她在老师那里学的最后一首曲子,本来还有许多地方拉得不好,她还有许多的疑问等着去问,可惜……后来在小圣贤庄,她便常常拉这首曲子,当做乡音,以解乡情。
颜路说得不错,她的确是希望萧子倩能在身边的,她们来自同一个地方,在这个没有亲人的这个时代,凭借着那一曲《空山鸟语》,曲意之间尽是怀远之意,而这样的含义,除了颜路,便是萧子倩最明白。
商橒忽然回身搂住颜路的脖子,肆无忌惮的在他怀里蹭了蹭,“无繇,谢谢你……”
颜路拍着她的背脊,轻笑道:“都这样大了,怎地还像个孩子。”
马车这时已驶入了郊外,清新的空气即便是厚重的车门也挡不住,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拉车的两匹马同时发出一声嘶鸣,赶车人一声吆喝之后车便停稳当了。接着车门被推开,颜路对着商橒笑道:“先下车,伯父他们就在前面不远处等我们。”
对于颜桓老先生,商橒还是心有余悸的,这样突如其来的转变让她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那位看起来很严肃的老人了。颜路说她应该称呼他为伯父,商橒也觉得是应该这么唤,可这一刻,她觉得自己是怎么也唤不出的,除了心理上的生疏,还有习惯上的不自在。
商橒深切的知道,这一步只要迈出去,她便再也不能回头,或许日后便将永远地留在这里,这几日她一直徘徊不前,也一直在思索,从萧子倩的口中,她隐隐得知他们之所以能来到这里,似乎与阴阳家有莫大的联系,倘若将这一切都弄明白,或许回去并不是痴心妄想。
颜路已先行下了马车,他并没有催促车内的女子下车,虽然她不说,可颜路还是知道她心里的矛盾,这样的取舍对任何一个人都是残酷的。即便如商橒这般豁达,也不免耽于悲伤。将手伸给颜路的时候,她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颤抖,而颜路则是坚定地握住她的手,在她下车地那一刹那,他在她的耳边说:“阿橒,一切有我。”
商橒抬眼,颜路依旧是淡淡地笑着,对于她充满疑问的眼神并不回应。她觉得,或许颜路是知道的,所谓“知易者不卜”,他这般博学,即便通天彻地,又有何讶异?
颜桓率领宗族的族人已在祖庙等候了多时,只是这一次他并不生气,也没有将眉头深深地拧在一起。初见商橒时,这个姑娘就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没有许多女子有的矜持,她的所有情绪皆可以从她那双漆黑的眼眸中看出来,或悲,或喜。
或许正是这样的毫不隐晦让商橒与这个时代的气息有些格格不入。颜路之前在书信中说了许多关于商橒的言论,颜桓虽然不能苟同,却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思想也算得上是新颖。总比那些拿着书死背的要强。
直至见到商橒本人,自己无意中的那一句“不孝”触动了她隐埋心中的最大伤痛,她是一个倔强的姑娘,明明说话的声音都已有些颤抖带了哭腔,却还是未在他面前掉下一滴泪。在她走后,颜路对于商橒的来历做了一番解释,颜桓沉默有顷之后,便转入屋后的密室将那柄青铜剑取出,让颜路亲自交到商橒的手里。
☆、二十七、生恒爱之
回小圣贤庄时,商橒是身着女装的。本来她还嫌麻烦想换回在小圣贤庄时的一袭青衫,颜路却说她这样很好看,不用再换。商橒心里只觉暖暖的,即便穿着女装走路很麻烦,一路上也没再提换衣服的事。只要是他喜欢的,她都会努力去做。
尚在咸阳之时,颜路接到张良的飞鸽传书,说是他与萧子倩已先行回庄。商橒很是讶异既然能用鸽子通消息为何张良到了咸阳不跟他们说,反而是走了之后再说?难道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张良也就罢了,为什么萧子倩也这样……
摇了摇头,谋圣的想法果然不是她的智商能够理解的,或许等回去之后能问一问萧子倩。跟在张良身边会很辛苦罢?他总是有许多的事情要做,每每看见萧子倩手上拿着一摞一摞的竹简,商橒就忍不住叹息,亏了子倩脾气好,若是自己,一定会生气罢。
回去的路途自然没有来时那样匆忙,一路走走停停,竟用了一月时间才到桑海。此时夏季已接近尾声,数数时节,再过些时日便是立秋了。
想到立秋,骑在马上的商橒便笑出了声音。颜路在前,闻声转头看她,商橒打马与他并驾齐驱,侧头笑问:“先生熟读《诗三百》,一定知道《卫风》中的《氓》罢?”
送子涉淇,至于顿丘。
匪我愆期,子无良媒。
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商橒说这首诗是她记忆颇为深刻的一首诗,不是因为它的哀怨,反是因为它深深的缱绻。颜路极为好奇身旁的女子会怎样去解读这首去远已久的卫地民歌,她很少在他的面前言及《诗》,用她的话来说,那叫班门弄斧。其实颜路知道,她不说,大部分原因在于《诗》中有太多生僻字,且言辞尚古,不易理解。说起好学,商橒有时还真是及不上萧子倩,但她们两人各有长短,商橒则更偏向于经世致用一些。
“以前读书的时候,老师有跟我们解释过……啊,对了,先生还不知道我们那里的风俗罢?”商橒对颜路笑笑,“其实我也是学了《氓》之后才知道原来在秋季是不能举行婚礼的……诗中女子想必对这男子用情极深,秋主刑杀,她却约为婚期。如果是我……”商橒却忽然止住了声音,那时在上课时,她心里就想着,如果是她自己,才不会那么傻,可如今心爱之人就在她的身边,她却再也说不出那样的话。
“如果是阿橒,会怎样?”看商橒笨拙地拉着马缰,不知如何才能控制自如,颜路索性接过帮她拉住,没一会儿,那匹马的步子便不再凌乱,马背上的商橒也不再东倒西歪了。她看了一眼颜路,似在思索该如何回答这一问题。颜路也不去催她,他的阿橒向来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听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只是他颇为好奇她的老师到底是怎样的人,那些新颖的解读,当真只是因了时间的变迁么?
沉吟有顷之后,商橒单手托着下巴说:“嗯……我不想说,说了你会生气的。”
颜路收回思绪,失笑道:“你还未说又怎知我会生气?”况且他又何时真的对她动过气。
商橒眨巴着大眼睛盯着颜路瞧,带着不确定地语气询问,“真的不生气?”在颜路点头之后她还不忘补一句,“我可不要再去抄书了……”清了清嗓子之后,商橒又瞄了一眼颜路,刻意将声音压得小小的说,“如果是我,我才不会、不会那么傻……”
从颜路温润的脸上看不出表情,而且她说得真的很小声,她也不知道颜路到底有没有听见,不过想想他的武功修为极高,或许应是听见了的。他一向淡定,即便听见了也不会有什么反应罢?不知为何,商橒心里竟有些莫名的失落。
于嗟女兮,无与士耽。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那名女子的哀叹似是跨越了千年的时光闯进了商橒的心里,她一直记着这首诗,觉得这三句比任何闺怨诗的格调都要高上那么几分。后来遇见了颜路,她觉得,即便秋以为期又如何?覆上颜路拉着马缰的那只手,商橒说:“秋季亦有芳菲,为期正好。”
“不过……”话锋一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