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来没有问过关于他的往事,有时只偶尔听他提及,他不说时,她也不问。这似乎已成了他们之间的默契,萧子倩曾问过她,难道她就一点好奇心也没有?商橒沉吟有顷才道:“他的回忆里没有我,其实知道与不知道并无分别……我来不及也不可能再去参与他的过去,但是现在的他,有我,我……会一直陪着他。”
“父亲……极为精通音律,却极少弹奏琴曲,唯一听见的,还是我去小圣贤庄求学,临行前,他弹的就是这首曲子。”
颜路的声音淡淡传来,从中听不出悲喜。
“那么……后来呢?”商橒轻声问。
这首琴曲蔚然大气,仿若空谷回音,当真当得上天地之音。其气不输《高山》之巍峨,其情堪比《苏武牧羊》之凄婉。如此截然不同的感觉,却被糅合进了一首曲子里,颇有哀而不伤的中庸之美,每一个音,都恰到好处。
“后来么……”颜路沉吟,忽而便想起商橒一磕着碰着便会渗出血丝,乘她睡着时他曾为她把过脉,脉象并无异常,他也查阅了许多医书,但书上对此记载却是甚为语焉不详。后来他请教过莫逸轩,那位看起来有些浪荡不羁的墨家公子,却身怀另一种奇特的医术,当他将商橒情况说出时,莫逸轩沉默了很久,却也无法下定论。
“……夫君?”
颜路摇摇头,“……无事。”继而又道,“阿橒,近日身体可有不适?”
商橒有些奇怪,“没有啊……我身体一向很好,夫君怎会有此一问?”
许是觉得时机尚未成熟,是以颜路并不点破。即便是成了亲,他还是觉得她有许多的难言之隐,有时会默默对着她搜集的那些古钱币发呆,等发觉有人靠近时便会将那些东西收起,实在是瞒不过了她才会含含糊糊地说:“……外公很喜欢收藏,可惜……我不能带给他了,不然他一定会很开心。还有哥哥……身边没有人给他鄙视,他一定觉得很无趣罢?”
通常这个时候,颜路都会揉揉她的发,陪着她在烛灯下静坐,或听她诉说一段往事,或看她提笔描摹一幅山水。
成衣店的老板今日又下了一方请柬,希望商橒能为他再画上一幅,商橒早早在淇澳居画好让颜路带去,而她自己则往有间客栈的方向走去。成亲时她也托人将她与颜路的婚期告诉了远在塞北草原的乌凌,虽说对这个时代的通讯闭塞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那日在婚礼上没有见着他,商橒多少还是有些失落的。她在这里的朋友本就不多,乌凌……可算得上一位不可多得的好友。
丁掌柜见商橒孤身前来有些意外,他叠手呵呵而笑,“颜夫人。”
商橒被丁掌柜这中规中矩的称呼逗笑,按照礼制,丁掌柜这样称呼的确不错,可她就是不惯,故而说:“丁掌柜不是儒家人,应该不用遵守儒家礼制罢?还是如以前一般唤我‘阿橒’不好么?忽然改了称呼,觉得有些生分啊。”
丁掌柜挠挠头,拍着他圆滚滚的大肚子说:“莫说是你不惯,就连我喊起来也觉得别扭。”
“那不就得了!”商橒朝他眨眨眼,朝着对面正饮酒的玄衣男子而去。
才刚到唇边的酒,就被人半道截了下来,男子却也不怒,商橒将酒樽放到鼻端闻闻,转而笑道:“秦酒醇烈,不宜独饮,公子可是等人?”
男子又将酒从商橒手中夺回,一饮而尽后才道:“夫人可还记得多年前你教过在下的行酒令?那时我输得可惨了。”
商橒掩嘴而笑:“哦?听阁下语气,今日莫不是想要一雪前耻?”
男子邀商橒坐下,眼角含笑,“在下正有此意。”
于是等颜路将商橒的画送到成衣店后,出现在有间客栈时,便又见着了多年前的那一幕——商橒笑眯眯地看着乌凌一筹莫展的举樽喝酒。
他摇头失笑,看着面前的两人划拳划得不亦乐乎,仿佛时光又跳回了从前一样,那时的她总是喜欢会用不同方式表达着她对他的喜欢。也总是喜爱醉酒,呢喃着“梦里不知身是客”。
“五魁首啊六六顺!哈哈……喝酒喝酒,每次你都挂在这儿,不行啊!”
商橒拍着案几大笑,显然是没有注意就站在她对面的颜路,其实只要她愿意抬抬头,就能看见他的。乌凌则是一脸的沮丧,这行酒令他回草原之后练习了很久,没想到依然不是商橒的对手,在喝下这第二十樽酒后,他的脸也开始微微泛起了酒后的红晕,想要罢酒不喝。毕竟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与他们商议。
商橒不允道:“朋友的婚期你错过了整整一年,怎么着也得罚酒一百,这才几杯啊?再说了,我知道你家离桑海远,就算用爬的,三个月也爬来了罢?不行不行,今天一定满满的一百,我数着,来,第二十一樽!”
看乌凌表情,似是有些无奈,而商橒认真的样子着实让颜路忍俊不禁,他上前两步接过商橒手中的酒樽,淡笑道:“阿橒,别闹了。”
商橒拉着他的手,笑嘻嘻地说:“夫君既然接下这一樽酒,是要代乌凌饮下?他方才喝了二十樽,还有八十樽,夫君……可要考虑清楚哦……”
颜路抬手轻点了一下她的鼻尖方才对乌凌见礼,乌凌大咧咧地回礼,前半部带了点儿草原味道,后半部又结结实实地转向了中原的叠手,实在是有些不伦不类。商橒已在一旁笑个不停,乌凌则毫不在意,对着颜路,重又叠手道:“先生还是当年的先生,半点不减风华。”
饮了半日酒,日薄西山时乌凌方才若隐若现地开始打探咸阳方面的动向,这让颜路和商橒都有些诧异,有间客栈的雅间内,乌凌压低了声音问:“颜先生,以你对眼下时局的洞悉,贵国陛下当真会出兵攻打我匈奴?”
颜路凝神沉思,以他了解的情报,乌凌所说的确不假,只是……他又看向商橒,“阿橒,你看呢?”
商橒本还有些昏昏欲睡,被颜路这么一问反倒一激灵,她“啊”了很久才找回状态,喝一口水清醒清醒脑子之后才说:“或许、或许……会罢。”
“哦?何以见得?”颜路又递了一杯水给她,乌凌则是一脸疑惑地在看她。
商橒侃侃道:“匈奴向来骁武凭凌,秦国未统一之前已是中原各国心腹大患,况且……”她顿了一会儿,在心里组织着要怎样说才能让措辞尽量委婉。有顷之后才道,“况且……你们的骑兵总是入关侵扰边境百姓,所谓边境安,方能社稷定,这或许就是皇帝陛下要发兵攻打匈奴的主要原因罢。”
乌凌听后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思,末了他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道:“塞北不比中原,你们有富饶的土地资源可供耕种,可是我们却只能逐水草而居,一遇风灾、雪灾,便是一次很大的损失,若不南下,我匈奴子民岂不是要饿死于春荒之中?”
“所以,你们的想法是……?”
乌凌自怀中拿出一方精致的羊皮书,递到颜路面前,神色肃然道:“扶苏公子乃贵国陛下长子,听闻不日将来桑海小圣贤庄,乌凌烦请先生能代为传呈我匈奴单于国书于公子,请他面禀皇帝陛下,河套水草丰美,只要贵国陛下同意我们在那里牧马,匈奴骑兵,愿为大秦戍边。”
当乌凌说出这一句话时,商橒心里已开始有些忐忑,乌凌并没有弄清楚眼下中原各方面势力的纠缠,皇帝陛下表面上看起来很重视百家学说,实则他已开始暗暗收紧了自春秋延至战国时期的松散文化氛围,墨家的覆灭便是最好的例证,与墨家并称显学的儒家,自然也逃脱不了被盯上的命运,倘若这国书一旦递交,若有人从中挑唆,那么这私通敌国的罪名,儒家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如商橒意料,颜路并未接下这封国书,而是淡淡道:“两国相交,不该如此轻率。阁下若以单于使者身份于咸阳求见皇帝陛下,我想,他会接见你的。”
虽然颜路的温和有时会给人以淡淡的疏离感,连怎样靠近他都要在心里想上好几个法子,但是这一次,商橒是明显地感觉到了疏离,就连乌凌,也似乎是有所察觉。他蹙眉,将国书又收到衣襟里,谨慎地问道:“难道中原局势并非表面下的大一统?”
颜路不置可否,抬手为他斟上一樽酒,乌凌心下了然,于月上柳梢时离开了有间客栈。客栈雅间一灯如豆,商橒望着酒樽发呆,这些曾于书上见过的历史事件,终究要发生了么?那么是不是距离始皇下达焚书令也不远了……?子倩已与张良离开小圣贤庄好一段日子了,虽然她说不过是去游历见访,可是商橒怎么也不相信……
“阿橒,想什么这么入神?”
颜路的手指在她的眼前晃了晃,她回神看他,他的脸上挂着令她安心的宁淡笑意。
商橒沉吟,决定先将这些事放在心里压一压,于是便换了一个话题道:“夫君……这么晚了,我们是不是该回庄了?”
颜路看了看天色,已是接近子时,牵着商橒的手,同丁掌柜辞别后往小圣贤庄的方向走去。于路上,他们两人之间谁也没有说话,这异常安静的气氛还是在他们之间第一次出现。侧头看向身旁的女子,自嫁他以来,她的确变了不少。
以前她总是有些聒噪的,一句话可以重复很多遍,直到他回答她的话为为止,可不知为何,如今的她却是什么事都听他的,这让颜路觉得……她似乎每天都过得很小心,想将这所有的点点滴滴都镌刻在心里永不磨去。
翌日午后,他在竹林的水湄边抚琴时问她:“阿橒,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喜爱游历名山大川,不如我禀明掌门师兄,我们出去走走?”
商橒先是一愣,继而笑道:“子房走了,你这二当家再走,偌大的小圣贤庄师兄一人岂能照料得来?”她低垂眼睑,绚烂的阳光下她的笑容也渐渐变得爽朗起来,颇有昨日与乌凌拼酒的豪迈。她望着池中还未结成花骨朵的青莲,缓缓道,“我以前是很爱跑出去玩儿,那是因为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啊……如今,我的夫君如此见多识广,说出来的故事简直比亲眼所见还要令我大开眼见,那么我又何须多此一举呢?”
她转身嘻笑,又将视线移到了颜路身上,跪坐下来时将头轻轻靠在了他的肩上,“我……就想和你待在这儿,是家的感觉。我知道,夫君也一定是这样想的。”
“阿橒……”
商橒忽然打断了颜路的话,调笑道:“好了好了,我难得恶心一回,你的表情就不能丰富点?”伸手捏着自己夫君的脸,“笑一个嘛,我最喜欢看你笑了……唉,这样说也不对,不管你做什么事,我都喜欢看,弹琴的你有一种谪仙之气,舞剑的你英姿飒飒,看书的你又是温雅异常……我的夫君果然才俊风流啊!莫怪乎那些美女即便知道你成亲了还不断来示好,哼……”
说着说着又将脸别到了一边,想到那些个美女,她心里就很不舒服。无奈这个时代又没有什么约束,别人怎么做那都是别人的事,她再怎么气最多也是把自己怄死。这种损了自己乐了别人的事,商橒才不会做。
“你呀……”看着她佯怒的脸,揉揉她的头,颜路宠溺一笑。
☆、三十、沧海龙吟
公子扶苏到访小圣贤庄本是在初夏时节,可是这一决定却在半月前忽然取消,至于原因,来传话的使者似是故意含糊其辞,不过据颜路推测,应是咸阳那边出了什么大事。就连驻守边地的一部分长城军队也秘密从直道直奔咸阳。
一直玩儿不转天干地支的商橒开始用最笨的方法在地上一点一点地计算,在这里待得太久,以前烂熟于胸的许多史实皆以模模糊糊,有时甚至要想上几天才能想起。蹲在地上脚有些发麻,可是商橒却不在乎,连回来许久的颜路她都没有注意到,只蹙着眉头深思。额头被初夏的阳光蒙上了薄薄的一层汗,然而她手中还不停地拿着树枝在地上画着,似乎是怎么算都不对,颇有越算越糊涂的感觉。
相较于篆文,商橒更精通隶书,如果不是必要,她基本都是用隶书来书写。但有的时候她写的一些字竟是连颜路也看不懂,问她时她说这是家乡使用的文字,还说与秦始皇统一文字的诏令有莫大的关联。
每当商橒说起这一切的时候,就仿佛是隔着一层纱一样,连声音也会不由自主地变得飘渺起来。如今她对着地上的符号出神,漆黑的眼眸中写满了浓浓的怀恋,颜路上前握住她拿树枝的手,指尖微凉。
“……啊,是你……”
她如梦初醒地低低叹了一声,眉头依旧蹙得紧紧的,颇有些后悔的意思,“如果当初我肯多花一点儿心思学好数学就好了,如今也不会这般头疼……”
“什么事让你这样心烦?”颜路将她自地上拉起,蹲太久了忽然站起有些眩晕,立了一会儿才与颜路走到一旁的树荫下,只听身旁的白衣男子又问,“阿橒,这几日为何你总是一脸忧愁?”
“我……”商橒欲言又止,又看了看地上她写的阿拉伯数字,拉了颜路,她问:“夫君,这些事容我之后再慢慢告诉你,现在,你回答我几个问题,可以么?”
颜路点头。
“咸阳那边……”她的声音细若蚊蝇,顿了好久之后才大了一些,继续说道,“咸阳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皇帝陛下……嗯……是不是在兰、兰池遇刺?”
颜路并没有像商橒想象中的露出讶异的神色,那双清澈的眼眸反而是很平静地在看着她。商橒一直觉得自己的夫君是知道一些的,只是她有些不敢相信他能如此的淡定,当初她是废了多大的劲儿才接受自己的处境,又是废了多大的劲儿才决心好好在这里生活……
“子倩曾对掌门师兄说过这样的话……尧舜不再是尧舜,而是一个可以与之谈笑的人,他们不再是书上单调的记载,可以看见他们的喜怒哀乐,可以听清他们所说的每一个字。”他揉揉商橒的头,“阿橒,一些事情,我不问你,并不代表不知道,你明白么?”
“……那、那你怎么不跟我说?”商橒瞪大了眼睛,磕磕盼盼地问。
颜路淡淡笑道:“你不也没有跟我说?”
“可是、可是……这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