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思点了点头。
商橒苦笑,兀自走到一旁摆弄起了那把已然断弦的二胡。她将残弦卸下,认真地将它擦拭了一遍。这把乐器,俨然是那一个世界留给她的唯一东西了。她摸了摸琴杆,还好那时挣脱时没有伤着,否则可要心疼死。这里也没有合适它的琴弦,想来在这里,它必定寂寞蒙尘了。
“阿橒,明天去乐器坊看看罢?兴许你能找到适合这把乐器的琴弦。”子思对这把乐器颇为好奇,他曾听商橒描述过它的声音,也听商橒说过学习它的艰辛,最让他难忘的是,商橒说,初学胡琴,与杀猪无异,是以除了要有毅力以外,还得有一个好邻居。
“我去过了。”商橒将乐器装进了颜路送给她的布袋里,“这里的弦都是丝弦,虽音色柔和细腻,但音准差,且易断弦变音,而且还得特殊定做,如今我身无分文,还是先解决吃住的物质问题,再考虑文化的精神问题罢!”
“你不想留在小圣贤庄?”子思瞠目。
商橒歪了头,想了想说:“没说不想,可也总不能靠颜先生呀,儒家又不是养酒囊饭袋的地方,你放心,我会自己想办法的!”
子思还是一脸的疑惑。毕竟在他看来,一个女孩子着实不该考虑谋生的问题,这应该是男人考虑的。小圣贤庄的弟子虽大部分人都有些心高气傲,可从没有一个人会觉得商橒是吃白饭的。
商橒笑了笑,拿着乐器走出了藏书阁,在门外对着子思招了招手,踏上一路月光,往颜路的院子走去。
端午祭祀在三天后开始,小圣贤庄在祭祀完毕后足足放了将近两月的长假,商橒闲来无事便独自坐在屋子里,看着那整洁的陈设发呆,要不就是去屋外的竹林里一坐便是一天。前几日子思收拾行李时从衣袖中掉落了一些东西,商橒捡起发现是齐国的刀币,她忙问子思怎会有这已废弃的钱币?子思挠了挠头说:“以前的,一直揣着舍不得用……”见商橒对这钱币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于是子思便说送给她。
齐国的刀币都是尖头的,还记得那时上课的时候老师开玩笑地说这样的钱币在危险的时候还可以拿来当凶器,要是武功好点儿,兴许还是暗器的最佳选择——就不知哪位杀手会如此有钱了。
怔怔地笑了起来,全然不知背后有人靠近,直至听见稀稀疏疏的脚步声,商橒恍若梦中,起身时脱口而出:“哥哥!你看……”
笑颜在唇边僵住,那一袭白衫将她的思维拉回了现实。商橒显得有些尴尬,将摊在手中的钱币收了,讷讷道:“颜先生,对不起,让你见笑了。”
颜路摇了摇头,温和的气息几乎和这翠竹的气质丝丝入扣,虽然眼前的少女不说,但是他知道自来到这里,她时时刻刻都是想着那个遥远的家的。
唇边溢出的一丝叹息泄露了她的心事,颜路的手里拿了一把竹骨伞,避开了方才的话题,他说:“阿橒来庄内也有些许时日,可愿下山走走?”
商橒有一瞬间是诧异的,自那日晚上在藏书阁与他谈了很久之后,便一直没再见着他。上课时也一直是伏念,那一抹白衫就像忽然从她的世界消失了一般,她曾试着去找他,可是小圣贤庄她不熟,又不能随便抓一个弟子来问,有时会在藏书阁外徘徊,只是想着会不会在那里遇上。其实她自己也没有想好,如果当真遇上了,她应该与他说些什么。
从颜路的手中接过那把竹骨伞,商橒看了看碧蓝的天,侧头而问:“先生觉得一会儿会下雨?”
颜路率先转身,淡笑道:“每年这个时候都是有雨的,带上伞,会好一些。”
商橒闻言亦笑,脑中一闪而过一首古老的乐曲,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面的男子,她问:“颜先生,我唱一首歌给你听,好不好?”
还未等得回答,她已自顾唱了起来。歌声清浅低回,与他听惯了的《诗》截然不同,若说《诗》乃亘古之音,如商橒所言有着华美的质朴,那么她的这一首歌谣,要算作是乡音请怯了,她说,这是她很喜欢这一首词。
若问闲愁都几许?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人如草芥,命若飞蓬。这样的时代总是带着淡淡的悲哀。风里有雨的味道,清亮的雨滴却涤荡不了萦绕于心头的想念。清风微凉。
桑海街头,车如流水,果真如史籍记载一般繁华。这是商橒第一次逛这样的市集,一切对于她来说都是极其新鲜的。心中的阴霾顿时一扫而去,印入眼帘的琳琅货物,让她目不暇接。
“这是什么?”她拿起一个精致的首饰问着货主,研究半天也不知道这玩意儿到底是带头上还是手上,亦或……脚上。
老板乐呵呵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因她身着儒家弟子的衣服,自然认为眼前的小姑娘是一位小公子,他抚着黑乎乎地胡须,笑得暧昧不明:“小公子莫不是看上了那家的姑娘?送这个可不行的哟!”
“不行?”商橒没有在意别人的称呼,不管是公子还是姑娘,对于她来说反正都一样。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又问,“为什么不行?这……应该是银饰罢?难道要送金的才能显得诚意?”
“噗……”老板被商橒的疑问逗笑,摇摇头道,“亏你还是儒家弟子,怎地连这个也看不出?小公子手上拿的是这件饰品的主饰,还有两个副饰呢!”老板说着便将散落在一旁的两个配件拿给了商橒,“你看……是不是有七星拱月之意?”
七星拱月?
商橒顿时明白了,脸上亦是笑道:“老板教训得是,要是拿这个去送姑娘,估计会被泼的一头凉水。”
老板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正要说什么时,眼神却已飘向了商橒的背后,且还带着大大的惊异。商橒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来了,她放下手中饰品,转身时刚好迎上颜路,遂含笑拱手道:“颜先生。”
颜路朝着女孩点了点头,一旁的老板下巴都快掉下去,眼前忽然出现这样谪仙一般的人物任谁都会忍不住讶异。等少女和颜路走了很久之后,这位老板才缓缓回过神来,身边还时不时零散了一些赞誉的话。
“知道么?那就是儒家的二当家!”
“那他身旁的少年是谁?看起来也蛮英俊的。”
“是小圣贤庄的弟子罢……”
“很少看见儒家的人在市集上走动呢!”一旁买菜的大叔接道,被耳尖的商橒听道另一人说,“你懂什么,这叫君子远庖厨!”
大叔一脸嫌弃,“哟哟哟!看把你能得!君子远的是庖厨可不是市集!”
“哈哈哈哈……他们真有意思!”商橒掩嘴大笑,市集的活力冲淡了不少她对家乡的哀思,周围的叫卖与布局都是曾在史书上读到过的,她既陌生又熟悉,那种感觉,就好似第一次站在兵马俑的面前一样——熟悉,却很是陌生。
不知不觉间又走到了上次她来过的那家乐器坊,老板是一位年近不惑的中年人,个子不高,脸上笑得十分和善。见商橒与颜路踏进来,他立马笑呵呵地迎上去:“姑娘,咱们又见面了。”
商橒惊诧老板的记忆力,愣了愣才说:“您的记忆可真好。”
“生意人,可不敢忘事!”他抚掌笑着,“上次您说丝弦易断易变音,在下回去琢磨了许久,也找不出更好的材质能代替丝弦,不知姑娘可愿慷慨赐教?若是姑娘所述于乐器有益,在下愿无偿为姑娘的乐器提供琴弦。”说完深深一躬,这倒让商橒为难了起来。此时生产力虽已不似商周那般底下,可要做出金属弦还尚属困难……
“姑娘,请不吝赐教!”中年人又是深深一躬,神色肃穆而认真。
“先生万不可行此大礼。”商橒连忙上前将中年男子扶起,“并非商橒不愿说,而是……那弦成本过高,且材质稀少,即便是寻常物,亦是价格不菲。先生即便做出来,也不会有人愿花高昂的价格去买一根琴弦的。”
中年人顿了半晌,终究没再继续追问下去。他从柜低拿出了两根丝弦,放在商橒手中,“上次观姑娘乐器,甚为好奇,便私下为姑娘的乐器重做了两根弦,也不知是否合适。在下并非善人,亦是存有私心,指望姑娘能不嫌弃,上弦请奏乐闻之。”
商橒福身言谢,与颜路又在这乐器坊待了数刻,方才离去。看了看这位一天都与她并肩而行的男子,待人接物总是温和有礼,让人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暖意,可是细细想来,这股暖意又会变成疏离,仿佛两条平行线永远都不会有交集一样。这样的认知让商橒极为失落,她很想去改变,却又不知从何处开始改变。
太阳西斜,市集也散去,商橒累得在路边的大石头上坐着走不动了。颜路本还想着乘太阳落山前回庄,眼下看来,是不可能了。
走到少女身边,他淡淡道:“先起来,我带你去一处地方。”
“什么地方?”商橒并未起身,抬着头看他,夕阳的余晖洒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渡上了一层金黄的色彩,他的眼眸有些深邃,让人猜不透这样一双眼底到底是一颗怎样的心。不过商橒认为,或许那只是一种“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疏离。
“走了一天,你不饿?”颜路嘴角扬起了笑意。
“你是说……”商橒的眼眸霍地亮了起来,疲惫一扫而空,立刻从石头上起身,一时激动忘了礼仪,拉着颜路的衣袖一边走一边说,“走走走,去丁掌柜那里!听说他又有了新的菜色,带了些辛辣,我都迫不及待地想去吃了呢!”
“阿橒。”
在一条十字路口上,颜路叫住了一直拉着他衣袖的少女,待她回头,他才道,“注意礼仪。”
“啊……”经这样的提醒,商橒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一路拉着他的,不过拉了这么久才提醒,嘿嘿……她在心里小心地盘算,也许是因为她穿的是男装,又是儒服,多少被人看去了不好。她放开了他胜雪的衣袖,到了客栈之后也没进去,只对颜路说有一点儿事,马上就回。不等颜路开口,她便一溜烟地跑了,生怕他一把将她捞住。
丁掌柜见得是儒家的二当家,脸上早就笑开了花,立刻将颜路迎了进去,拍着他圆滚滚地肚子说:“啊呀,竟然是颜先生!稀客!稀客!快快,雅间空着呢,我带您上去!”
颜路礼貌地笑着,回道:“丁掌柜客气了。”
虽然只是一位庖丁,至少他的外表看上去只是一位庖丁,然而他的举止中带了习武之人的豪气,说话自然也是极为爽快的,他走在颜路的前面领路,边笑边说:“这那里是客气!颜先生难得来回客栈,我自然是要好好款待一番的!呃……”摸了摸胡子,他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推开雅间的木门之后问道,“方才跟先生一起来的……可是橒姑娘?怎么不见进来?”
颜路选了一处坐下,方才淡笑道:“她说有事待办,顷刻便回。”
“呵呵……”丁掌柜笑了起来,给颜路到了一杯热水之后说,“这样风风火火的,想必也是一个急性子!”
颜路谢过后,言辞中亦是了然的笑意,“丁掌柜慧眼。”
☆、七、愿逐月华流照君
有间客栈,雅间。
丁掌柜送来的饭菜早已冷却,窗外一轮明月孤寂。商橒黄昏时说会速去速回,到得此时却还不见人影。从她对桑海及其不熟悉,甚至……颜路在心底隐隐觉得,她对世事都是极为陌生的。
多年来修习坐忘心法,早已心如止水。如今心里再也无法维持一贯的淡然,开始担忧起来。起身踱至窗边,夜风里带了海的湿气与咸味,空中繁星灿烂,与月争辉。
颜路不安,推门走出雅间,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无头绪的忧虑,纵然他踏出这客栈之门,桑海之大,他又该从何处开始找起?
客栈大厅人声鼎沸,有文人雅客,亦有江湖豪杰。文人执笔,豪杰舞刀,行云流水,矫若惊龙。刚下至这木梯的一半,客栈主厅的大门发出吱呀的声音,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所吸引,除了喝得酩酊大醉的,皆投去了目光。
颜路抬眼,怔愣了一会儿,继而唇边漾了笑意,心中不安亦在这一瞥之间消散。找了一处席位,他静默而坐,听着身边人发出的惊叹,不语。
“姑娘,客栈是喝酒的地方,一个人喝岂不无趣?”
一支陶杯递在了杏衣少女面前,里面盛满清澈醇香的酒,有间客栈的酒,向来远近闻名。
少女接过酒,明眸扫视了正厅一圈,将目光定在颜路的身上,回答着她面前人的话语,“毫无缘由的酒,我从来不喝。”
男子不满少女对他说话眼神却不看他,心里不免有些气恼,追问道:“敢问姑娘,何为有缘,何为无缘?”
“这个嘛……”少女终于将目光从颜路身上离开,她的眉目本就清秀,如今再加上精心打扮,更是显得像是从画里从出来的。身上没有太浓厚的书卷气,亦没有贵族才有的端方,是以在座的每一个人皆以打量的眼神看着她。
她托腮而笑,依旧只是三个字:“这个嘛……”
本来她是想着发表一点儿什么“高论”的,不过这身衣裳和打扮实在太美好,不忍毁了这来之不易的和谐,况且颜路也在,所以商橒只好又将陶杯还给了方才的那位男子,草草说了几句之后,等人都散了,她才走到颜路的身边。
“颜先生,可还认得我?”
商橒学着古代的女子一般对颜路福身,虽说不是那么标准,可也看得出是花了心思去学了。颜路脸上一阵笑意,起身道:“你呀,去了这许久,便是为了这个?”
商橒讶异不过一句话,颜路便将她的心思全道了出来,她有些高兴,也有些失落,拉拢着头和颜路去了雅间,而后便一直未在发出一言。
“怎么了?”
颜路递给她一杯水,语带关切。
“先生怎么这么聪明?我还什么都没说呢……”商橒双手撑着头,她拔下头上的簪子在手里把玩,这一身的行头可是费尽心血画了一幅画换来的,好在老板是一位雅人,也好在这个时代还没有水墨画,不然她那点儿水平,可真是贻笑大方了。
“哦?你想说什么?”颜路的声音本就好听,不过带了一点儿戏谑的味道,倒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