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远去的身影,颜路也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九、一阵落花风
本来奔下山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就是随处看看,散散心。也好熟悉熟悉这古代的生活,免得自己像个傻瓜一样看什么都新奇。走到有间客栈门口时,恰好逢着丁掌柜,他说他去小圣贤庄送午饭。商橒拉拢着头,漫不经心地说了一个“哦”。
丁掌柜外表看似粗鲁,实则是一个心细之人,他看出眼前的少女心中郁闷,便讲了一些笑话与她听,好容易劝说她与他一同去小圣贤庄,山脚下,丁掌柜问:“阿橒可是喜欢颜先生?”
商橒也不奇怪他会看出来,那日一番盛装,明眼人都能知道她的心思。所以她也不矫情,点头说:“是很喜欢。他是那种让人看了一眼就能记一辈子的人……唉,我喜欢有什么用,他又没说他喜欢我。”
“能跟我说说是什么原因么?”丁掌柜手里提着沉甸甸的食盒,胖胖的身子登山却一点儿不见气喘,反倒是商橒,两手空空的还走两步歇一脚,看着儒家弟子的这一顿午饭是要延迟了。
“原因?”商橒站在半山腰看向山下的城镇,许久之后她才对丁掌柜说,“以前我也觉得喜欢一个人是要有原因的,比如喜欢他的诗文,喜欢他的才情,喜欢他的风度……可是自从遇上了颜先生,我觉得……喜欢一个人也许确实是不需要原因的。若真要讲出一个原因不可,就是他愿意收留我罢?”
“仅此而已?”丁掌柜对这个解释显然不能接受,如果真像她这么说,那不就成了谁收留了她她就喜欢谁了?
商橒胡乱地摇摇头:“不,不是这个。”是什么反正她也说不清楚,总之她就是喜欢颜路,想缠着他,又怕缠多了惹人烦,身边没一个朋友能听她发花痴外加吐槽,憋在心里着实难受。方才无故跑出,不知颜路会不会生气?
转念一想,像他这么淡然的一个人,又怎会轻易生气?
丁掌柜将食盒交给了庄门前的子思,笑呵呵地拍了拍商橒的背,由于力道过大,她往前倾了一步,耳边是丁掌柜如洪钟般的声音,他说:“阿橒莫忧,以后有什么烦闷自可来客栈坐坐,我哪里有上好的陈年老酒,你若不怕醉,就来喝上一两杯。”
借酒消愁?这倒是一个好办法。
谢过丁掌柜之后,商橒便径直去了颜路居处,希望他还在那颗桃树下坐着。
颜路的住处离张良的倚竹阁不远,那片竹林也是相通的,竹林下还有一条涓涓细流,听子思说,这溪水是来自山上的泉水,山阳植被茂密,溪水常年不见阳光,故而不论外界气温是多么炎热,这条溪水总是冰凉刺骨的。
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商橒吓了一跳,立刻转身,在对上一双清亮的眸子时,商橒笑了,自控不了的伸爪子去牵颜路的手,等她想要制止自己这个想法的时候,她发现已经牵上了。
事实证明,在颜路面前,她的行动总是快过思想。
颜路并未避开她的手,任由她牵着,她一脸的奸计得逞的表情让颜路失笑,与她走了两步,他自怀中拿出一方绢帛递到商橒面前,不得已,商橒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了他的手,绢帛上写的是一行很漂亮的小篆,她吃力地念道:“什么什么什么什么……去什么画什么,盼什么刻再来……呃……店?”
其实中间还有很多字不认识,商橒实在不好意思再念“什么”,反正颜路已经笑了,她在他面前可算是没什么形象可言了,之前建立起来的那个形象,脆弱得不堪一击,俗语说得好啊,江上易改,本性难移。
颜路从她手里拿过那张绢帛,商橒眼睁睁看着他将那张绢帛转了过来——原来……她刚才一直拿的是倒的……是说看起来那么别扭。就算不倒,她也只是认识那么几个字,倒与不倒,并无分别……
“成衣店的老板请你明日申时去一趟,他希望你能再为他画一幅画。”
“好啊,一定去!”商橒乐呵呵地说,“那个老板人很好,要不是他帮忙,那天我……”
那件事过去也有好些天了,当时做的时候没觉得不好意思,事后想起来还真有点不好意思。如果那天的表白白表了,估计她现在会伤心死。
颜路也很好奇商橒到底画了什么画让那位老板这么爱不释手,整个桑海的商界,那位老板也可算是一位雅士,能得他青睐的东西,想必不差。所以第二日下午,颜路也跟着商橒去了。
那位成衣店的老板名唤桓猗,还未到约定的时间,他便早早将店铺收了,专候商橒的到来。申时刚到,夕阳的余晖洒在了来人的脸上,更让他讶异的是,儒家的二当家颜路竟也随行而来。若不是为了生计必须从商,其实他到更愿意去小圣贤庄做一名弟子,每日诵诗读书,不理这尘世纷扰。
“姑娘能按时赴约,是桓某的荣幸,加之颜先生大驾光临,更是令寒舍蓬荜生辉!”桓猗对着他二人叠手行礼,“二位还请进屋详谈。”
“桓先生客气,多谢款待。”颜路回礼,商橒也跟在颜路的后面回了一个礼。她一直在看着颜路,不管做什么他都是进退得宜的,让人觉得莫名的安心,让人觉得跟他在一起可以全心的信赖。她相信,即便是到了绝境,只要身旁有这位男子在,那么绝境也可逢生。
屋内的陈设并不繁杂,案几上摆满了商橒绘画所用的所有东西,她从小便喜欢马,故而在所有画中,尤善画马,马不取肥,效法大师徐悲鸿。对于马的神态,她自认为并未窥得精髓,她的老师曾让她在草原观察了近半月,共得画三幅,她本以为老师多少会夸赞她几句的,未料得只是淡淡一句“只得其形,不得其神。”
商橒因为那句话很感伤,她曾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缺少学画的天赋,本来还想再去请教老师,谁曾想又来到了这里。那日心中只想将自己最美的一面展现给颜路看,等走到成衣店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身上没有钱,看店中陈设便知老板不是俗人,故而才有以画换衣一事。
桓猗初时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毕竟在这个乱世能遇上这样有趣的人已不多见。准备好了她要的东西,自己就站在一旁静静观看。
她十指纤弱,运笔却颇为遒劲有力,没有小家碧玉的细腻,商橒笔下的马尽显奔腾气势,只此一匹,跃然于素白的绢帛之上,鬃毛马尾的飘飞无不显示着这匹马奔跑的速度,就连腿部肌肉的纹理,在墨色晕染之下亦是昭然若揭。
点睛之后商橒收笔,桓猗忍不住从心中发出一句赞叹,他立刻从内室唤出自己妻子,让她来为商橒装扮。商橒其实也只是想买一件漂亮点的衣服,没想到这成衣店的老板会是这样盛情款待。她的心里自然是充满欣喜与感激的。
那日由于时间匆忙,本该画为两匹马并驾而驰的变为了一匹,商橒说一定会再来画上另一匹,桓猗实在等不及,便下了邀请,希望能快些将这画完工,届时他定要将它好好藏于内室。
天色在商橒的笔下日渐暗沉,桓猗在她的周围点上了四盏灯,故而室内亮如白昼。自商橒拿起笔的那一刻,颜路便一直在看着她了,可惜她太专注于画并未注意,等她画完的时候颜路已将目光收了回去,一派闲适地在一旁饮水。
她笑得羞赧,惭愧道:“桓先生的抬爱实在令商橒受宠若惊,这画艺比起老师,只能用沧海一粟来形容了。”
“哦?那姑娘尊师现在何处?可否为在下引荐?”桓猗痴迷于画中骏马神态,听得还有人能画得比这更好,他当然想一睹其风采。
掩饰住眸中的失落,商橒对桓猗叠手:“家师性喜云游,我也不知他老人家现在何处。这样罢……如果我还能再见着老师,一定为桓先生求得老师一幅画,先生以为如何?”
“好、好!”桓猗喜不自禁,“在下先行谢过姑娘!”
“哪里……先生不必客气。”
桓猗本来还想邀商橒和颜路在家中吃过晚饭再走,然而这位身着儒服的少女却是一再推脱,桓猗无奈,只能用求救的眼神看向颜路,他以为颜路不会推辞,谁料颜路只是看了商橒片刻,对他叠手施礼道:“今日天已暗沉,颜某与商橒实在不便叨扰,且商橒初进小圣贤庄,还有许多尚待了解,桓先生盛情,在下与商橒只得心领了。”
桓猗也不好再强求,能得这样一幅画,他心里已是满足,且放眼桑海,甚至整个天下,这样笔法可算得上是当世一绝。他心中有遗憾,不能与他二人把酒言欢,幸而都在桑海,以后说不定还能再遇上。
辞别了桓猗,商橒一路无话。最近她时时喜怒无常,也不知是不是忽然换了环境所致,天上的明月,地上的流水也能时时牵起那一抹归乡的情思。
今夜月色暗淡,繁星闪耀,习惯了都市的繁华,习惯了夜晚的霓虹无边,这突如其来的静夜倒让她一时不知所措。光线昏暗,山路难行,有好几次差点儿就去拥抱大地,幸而颜路手快,在她跌下去的刹那将她提起来。商橒红了脸,一路不知连说了几次谢谢。
终于到了小圣贤庄,她径直往张良的倚竹阁走,她觉得自己需要好好地静一静,她不能再以这样的状态生活下去,事情并未到绝望的地步,至少她没有流落街头,没有为世所弃。她应该活下去,而且要快乐的活下去,只有这样,才能有回家的那一天。
“商橒。”
颜路叫住了脚步匆忙的她。她回头,眼中一片晶亮,泪水汩汩而下,她立刻用袖子擦去,平静了一会儿哽咽,才问:“先生有什么事么?”
“眼下你这样也睡不着罢。”由于逆着光,商橒看不清颜路的表情,只听得他温润的嗓音于微风中送至耳边,“与我手谈一局如何?”
商橒挑了挑眉毛,于棋艺她是一点也不懂,颜路的话也不像是在开玩笑,她心里想着,也许他不知道自己不会围棋,故而推辞说:“恐要折了先生雅兴,商橒不会……”
“不会么?无妨。”夜色中他似乎是淡淡笑了一下,这要是换若平常,商橒一定会去花痴一下,顺便再乘机赖在他的身边,这么好的机会她才不会放过。可惜眼下她心中实在烦乱,就连去想丁掌柜给她说的那几个笑话,她也觉得笑不出了。
正思索间,手上一阵温热,颜路已牵着她往自己居处走去。她屏息看着颜路,眼中是“你居然会主动牵我”的诧异,颜路低头看她不语,只有脚下细微的脚步声伴着蝉鸣,踩了一地的清辉,顺小道而去。
☆、十、梦中身为客
天晚欲雨,故乌云蔽月。繁星亦驱不去这沉闷的黑。风中已是有淡淡的咸味,商橒以为今夜必定是大雨滂沱了。未料一阵海风吹过,竟吹散了徘徊于月前的黑云,月光霎时澄澈,淡而黄的光盈满苍穹。
颜路已将棋盘搬了出来,点上一支烛灯,在来的路上他对商橒说如果她想学,他可以教她。商橒觉得自己学什么都可以,唯独学不了棋,教她画画的老师也是一位多才的人,琴棋书画都有所涉及,她跟着老师学了许多年,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也只有画了。至于棋,她的老师从来不对她抱有任何希望。
商橒将窗子虚掩,看了看眼前的棋盘,又往外望了望空中,忽然想起什么,她跪坐在颜路身边,笑道:“商橒不能与先生对弈,送先生一句词可好?”
“是什么词?”颜路问,与她相识算不上久,然而她已给了他太多的讶异。修长的手指中是一枚黑子,啪的一声落在棋盘上,商橒轻柔的声音传入他的耳边,
“天作棋盘星作子,日月争辉。”
“雷为战鼓电为旗,风云际会。”
其实这是一幅极好的对联,想到这个时代还没有对联一说,商橒只能将它说成词了。
执着白子的手微微一顿,颜路抬眼看她,烛火的摇曳里她已淡去了眸中的忧伤,脸上噙着淡淡的笑,颇有一番沉静之感。若不是知她性情,颜路倒真想为她谱一曲《蒹葭》。她性喜动,自然是不愿学棋的,邀她前来不过是不想她自己一人想得太多。遇事总是藏在心里,这一点与张良倒颇为相似。
用竹签拨动了一下灯火,室内登时一片光亮,烛火噼啪一声响,她问:“先生可是想起了什么人?”
颜路将白子放下,亦是啪的一声,“阿橒这倔强的性格,与子房有几分相似。”
“子房?”商橒偏头想了一会儿,她是万万没有料到颜路会把她和张良联系在一起的。想到日后张良的那些事迹,商橒扑哧一笑,“先生这样说,怕是张良先生不会赞同罢?”
“哦?这是为何?”颜路接过商橒递给他的一杯水,刚到唇边时又轻轻放下,他执起黑子略微思索了一会儿,眼里一片深邃,待他觉得这棋子是放在了合适的位置时,才放又抬起了那杯水喝下。
商橒爱死了他沉思时候的样子,竟是忘了他方才说了什么话,看着他从容落子的神态,目光分毫不移。虽然不懂,看了也是白看,不过像颜路这样的美男子在旁,那才真是不看白不看。
空中月色由黄转白,启明星已闪耀在了地平线的东边。海面泛起一条深红的带子,及岸边时变为浅红。她忽而道:“昨日子倩抱了一只狼去丁掌柜那里,先生知道么?”
颜路点点头:“那只狼是子倩在后山捡的,便一直是她在养。”
“子倩说小狼始终要回归丛林……”
执棋的手顿了顿,颜路看着商橒,“阿橒是在暗示我,你也是要回到最初的地方?”
商橒低头沉默了一会儿,“也许罢……又或许我也只能一直在这儿。”叹了一口气,她问,“在这样的时代,女子应当何以为生?”
“这似乎不是阿橒应当考虑的问题。”
商橒表示不赞同,“我虽然并没有将《诗》全部读完,可《谷风》、《氓》等篇目还是读过,诗中女子之所以悲戚,或许大部分来自于只能依靠她们的丈夫……呵,说这么多,终归还是要回到社会意识上呀……”
与萧子倩一样,商橒的话颜路有时亦是似懂非懂。这两位姑娘的出现,让他开始深思许多人们习以为常的观念,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