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萧子倩一样,商橒的话颜路有时亦是似懂非懂。这两位姑娘的出现,让他开始深思许多人们习以为常的观念,她们的习惯与举动,在这个社会是格格不入的,倘若跳出这个社会,是否又印证着另一个高度发展的文明?他问她:“阿橒,你是不是不喜欢这个社会、不喜欢小圣贤庄?”
商橒的表情很为难,想了很久才说:“小圣贤庄的弟子大部分都是贵胄子弟,他们许多人并不明白百姓真正的疾苦,也许他们欠缺的不是身为一个读书人或是士的涵养,而是身体力行的实践。至于这个社会……就像子倩说的,曾经向往过。”
商橒的话一直萦绕在颜路的心里,以至于她是何时告辞他都不甚清楚。第二日往藏书阁的路上时遇见子思,他告诉自己商橒下山去了,说是差不多傍晚的时候便会回庄。
闻言颜路有些担心,商橒对许多东西都大为陌生,心中似乎并不设防,只要别人对她好,她一定也会对别人好,殊不知在这个乱世,不求回报的人少之又少。桑海虽比不得齐故都临淄,然地处交通要道,往来人员甚为嘈杂,那个丫头……
罢了,多想亦是无甚益处。
步入藏书阁继续撰写《易传》注释,只是今日的速度明显比平日慢了许多。掌灯时,子游送来了有间客栈丁掌柜所书的一枚竹简,颜路看后眉间微蹙,在子游讶异的目光下走出了小圣贤庄。
子游久久不能将自己一直张着的嘴闭上,在他眼里,颜路向来是如沐春风的,儒家的三位师公,伏念喜欢罚人抄书,张良喜欢借剑术课教训人,唯独颜路,从来不曾见他罚过任何人,他的脸上总是带着淡淡的笑意,然而今日……
似乎是看了那枚竹简之后,二师公脸的笑意便……消失了?
颜路走到有间客栈门口时,夕阳刚好没入地平线,此时街上都是归家的行人,有间客栈的门也已掩上了一半。丁掌柜正在柜头算着这一天的收入,门口颀长的身影让他从繁琐的数字里抬头,一见来人是颜路,他喜上眉梢,拱手道:“颜先生可算是来了!”
颜路跨进客栈,亦是一礼,舒缓的语气里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问道:“她人呢?”
丁掌柜指了指另一扇门,那是客栈的内院,“在那里呢,似乎不是很开心,问她她也不说,不会喝酒又偏要多喝,劝也劝不住,这不,怕她醉了走山路危险,才把颜先生给请来了么。”
颜路在望向内院的时候眉头又微微蹙了起来,走时还不忘对丁掌柜叠手,“麻烦丁掌柜了。”
丁掌柜拿着笔的手挥了挥,及其豪迈地说:“先生这是哪儿的话?商橒那孩子我看着也喜欢,她呀,跟别人不一样,我是一个没什么文化的粗人,她有文化却也能和我说到一块儿去,这年头,啧啧……太难了。”
丁掌柜话音刚落,颜路正好来到门边,雕花的木门后是一片绿意,绿意的尽头有一处不小的池塘,塘里种满了睡莲,淡淡的香味亦在空气中弥漫,沁人心脾。
池塘旁,一张案几上趴着一名身着儒服的少女,她已将头发散下,手里还拿着一支陶杯,听见有人进来却不抬头,因为醉酒,脸上泛□□点嫣红,眼光迷离中是不知所措的茫然。随手又是一杯酒,她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
陶杯重重地放在案几上,一坛酒早已去了半坛,她似乎还想伸手去倒,刚举起来就被一只极为好看的手按了下去。她依旧没有抬头看来人的脸,只悻悻然地将手缩了回去,咕哝着:“你喜欢啊?那……送给你……”
“阿橒。”一走近她便闻到了浓郁的酒味,颜路将她困在自己的两臂之间,她低垂着头,一只手搭上他的臂,另一只手放到嘴边,放轻语气说:“别吵……那首词还没有吟完……”
颜路无奈,她轻轻地笑了,眉眼弯弯的像是空中月牙。她想挣脱肩上那两只手的束缚,结果发现只是徒劳,她也不浪费力气,只是执拗地吟出下一段:“诗万首,酒千觞。几曾……几曾著眼看侯王。玉……玉……”
商橒“玉”不出下一个字,有点儿恼怒,她扯了扯眼前这片洁白的衣袖,带着责怪的语气说:“唉……都是你,你刚才要是不打岔,这最后一句我……就不会忘了……”
“阿橒!”颜路稍稍加重了语气,如果她肯抬眼看他,一定会发现那双好看的眸子里有一层薄薄的怒意。
商橒知道来人是颜路,从他刚一进来的时候就知道,他的脚步声和其他人的不一样,或许这也只是她自己一厢情愿的觉得不一样。只要是有关颜路的,她都会细心地去记住,哪怕只是脚步声。
终于,她还是抬头了,他的脸上没有了那淡淡的笑意,可身上的气质还是那般出尘,她在心里想着,这是她的心上人。
瞟了瞟他的眼睛,商橒就有一种微冷的感觉。酒也醒了一半,她假笑着说:“先生来这里做什么?我自己会回去的,又不是小孩子也不会迷路,长得也不怎样,难道还怕被人劫了去……?”
说着说着她笑了,笑着笑着却哭了。
颜路揉了揉额际,她这样子实在不宜回小圣贤庄。若是被伏念撞见,估计藏书阁的书她都得过一遍。幸好在桑海城郊有一处宅院,那还是子房加冠时购下的,那时他们三人约定,倘若天下太平了,便隐居在那里。
耳边低低响起一句“冒犯了”,商橒便觉身子一轻,还来不及惊讶,颜路就已经抱着她走出了有间客栈。此时街上已不见半个人影,他们的影子被月光拖得很长很长。
商橒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是她很明确的知道一定不是小圣贤庄,也希望颜路要带她去的那个地方能远一点,一直一直的这样走下去。她的酒已经醒了,脑子其实一直都是清醒的,只是心中郁闷,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让这颗时时狂跳的心能有一瞬的平静。中午下课后她想起丁掌柜说可以去他那里喝酒,就请子思代自己给颜路说一声便下山去了。
李白说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这话当真是至理名言,别人是越喝越糊涂,而她却是越喝越提神,现在更是精神百倍。
即便身上多了一个人,颜路走了许久也没有累的样子,闲庭信步的他垂眼看了看在他怀中异常安静的少女,他以为她睡着了,谁知正好对上她正痴痴望着自己的眼睛。她的眼睛很漂亮,像银河里的繁星一样璀璨。
她曾直言不讳的说她喜欢他。
颜路的唇角微微勾起了笑意,他将她的头压进自己怀里,“困了就睡一会儿,马上就到了。”
他的手才离开,商橒又将头抬了起来,双手圈住他的脖子,靠近这令她魂牵梦萦的男子,“不困,去哪儿?”
“城郊的一处宅院。”
商橒“哦”了一声就没再说话了,颜路有些奇怪,想问她怎么了,嘴上忽然传来一阵温热——这是一个青涩的吻。他停下前进的脚步,商橒已在这时迅速地退开,一脸赚到了的表情。颜路只是一瞬间的愣神,随即便又恢复了往日的温和,他眼里的笑意总让商橒觉得跟张良的有那么一点点的像。不过她还是觉得自己赚到了,可惜就是亲得太短,她应该亲得更长一点才对。
☆、十一、多情总被无情恼
城郊的宅院是一幢雅致非常的类似四合院式的房屋建筑,屋檐的四角还挂了檐铃,风吹时掀起一串清脆的铃声,像初春雪化的溪水,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颜路将商橒放在了这幢宅院的门前,商橒酒虽醒,步子还是不稳,还没走两步就开始歪歪斜斜起来。颜路摇头,上前扶住了她。她脸上的嫣红还没有退去,夜间的风一吹到让她打了一个激灵。她觉得有些冷,往颜路的身边靠了靠,颜路看了她一眼,将她更拉近了自己身侧。
大门是朱红色的,看起来很厚重,商橒在想这到底是推开呢还是踹开?推开的话这么重的门应该会很费力气,如果是踹开,或许会省时省力一点,只是第二天一早一定要好好修缮了,不然会造成被打劫的即视感。
颜路不知道商橒此时脑子里的那些奇怪的想法,伸手揽住她的腰,只是一个起落他们便已经站在了内院,商橒一脸诧异的看着他,“你是怎么打破万有引力定律的?”
颜路不解:“什么是万有引力?”
商橒嫌解释麻烦,挥挥手说:“这个说来话长,可我不想长话短说……”
“……”
跟一个喝醉的人说话简直是在自找苦吃,所以颜路没有再问下去,或者是他已不打算再问下去。宅院内日常所用的物品一应俱全,颜路让商橒自己选一处地方歇息,谁知她竟拉着自己的手不放,她说她睡不着,也不想睡。
颜路问:“那你想干什么?”
商橒此刻很是兴奋,她喝了酒之后都会很兴奋,所以她的朋友从来就不敢灌她酒,不然就得折腾一夜了。
见院中亭台处放了一架古琴,商橒指着那或明或暗的一处,“子思说天下除了琴师高渐离的琴音是一绝,先生的琴音亦是一绝,你能不能弹给我听听?”
颜路觉得有点头疼了,这丫头平常看起来虽不文静,可终究还算不上吵闹,如今喝醉了,实在是有点……聒噪。哪有三更半夜弹琴的?这样的提议,恐怕只有她想得出。
见他一脸沉思的摸样商橒就知道肯定没戏,算了,睡觉就睡觉罢,没什么大不了。于是她歪歪斜斜地走进了离她最近的屋子,颜路亦缓步跟上,他知道在她的心里仍旧压着一块大石,这块大石不放下,她是不会睡觉的。
“先生,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罢……”商橒将自己撑在案几上,酒醉是她看不清眼前的东西,更看不清颜路的脸,颜路未曾对她的话有任何回应,而是取了火石点灯,嗑嚓一声,室内已是一片昏黄。
“如果一个人被丢弃在荒岛上,是不是会很绝望?觉得自己死定了,没有食物可以活七天,没水连三天也熬不过。”商橒整个人都趴在了案几上,她枕着自己一只手臂,另一只手指着自己的鼻子,苦笑说,“我就是那个被遗弃在荒岛上的人,先生就是救了我性命的水……”话锋一转,她将整张脸埋入手臂,声音闷闷地,“可是我喜欢你……喜欢到连自己都想不出任何理由,丁掌柜说喜欢一个人是需要理由的,但我觉得喜欢一个人也可以是毫无缘由的。你说,是不是?”
颜路将商橒从案几上扶了起来,他想让她先休息,最主要的是让她的心休息休息。可商橒显然不愿意,她想挣脱颜路的手,却惹来颜路低低的一句,“阿橒。”
“你喊我?”商橒立刻将脸凑了过去,露出了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该有的笑。颜路抬手覆上那双落入繁星的眼眸,在她的耳际,他说:“好了,睡罢,我就在你身边。”
清晨,空气中有淡淡的潮味。显然昨夜是下了一场不小的雨,院中一地的花瓣,犹自还带着盛开时的香味
商橒睁开眼睛,陌生的环境令她怔愣了一会儿,随即才想起来昨晚的一切。她有一种羞愤自杀的冲动,果然她是不能喝酒的。想起那个吻,想起她缠着他要听琴……商橒觉得,如果可以,还是装作什么都不记得好了。
颜路已不在房内,她起来往窗外望去,庭院深深。
咿呀一声门响,商橒回头,那袭白衣胜似岭上二月梅花,她的脸忽然有点发烫,不过还是笑着迎了上去。在看见颜路手里端着的东西时,她又止住了步子,嘴有点发苦的说:“这个……不会是……”
颜路自顾走到案几旁,将碗放了,点头道:“喝了那许多酒,你头不疼?”
商橒揉揉脑袋,“还好……就是有点重,不是很疼。”
丁掌柜酿的酒,自有一股芬芳的香气,后劲也不是很大,莫怪乎有间客栈的酒总是供不应求,着实是太好喝,太让人难忘。不过自这一场大醉,商橒想要将“一醉解千愁”重新定义了——酒醒之后似乎比醉酒之前还要难受啊。
颜路看了一眼案几上的醒酒汤,他临窗负手,闻着屋外婉转鸟鸣,他说:“将这个喝了,洗漱一下,我们回小圣贤庄。”
商橒磨磨蹭蹭走到案几旁,端起碗的时候犹豫了一下,不过想想这是颜路亲手熬的,她觉得再苦喝到心里应该也会是甜的。闭了眼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
叹出一口好大的气,差点儿没憋死。
她悄悄觑了一眼窗边的颜路,觉得有那么一点点的怪异,他的温和还是和平时一样,只是……唇边似乎少了那一抹令人温暖的笑意。难道是真生气了?
心里直觉告诉她,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所以照着颜路的吩咐,她出去洗漱,只是头发……她忘记昨日将发带丢在哪里了。这样披头散发的在儒家眼里实在不忍直视,没有办法,她又回到了房间,轻咳一身以示自己的存在感,“先生……我不记得将发带丢到哪里了。”
颜路摇了摇头,表示很无奈。昨日见她那样不忍多加责备,早就知道她会这样,所以今晨便去了一趟市集。从怀里拿出一条崭新的青色发带递给面前的少女。她的头发并不很长,微微向内弯曲,正好托住她整张脸,这样披散下来其实并不凌乱,撇开礼仪,还是蛮好看的。
商橒看见颜路手上的那条青色发带,如获至宝。她高兴地接了过去,说了一声谢谢之后就跑到庭院边的池塘,照着水随便将头发揪住就开始绑。颜路走过去制住她的手,她疑惑地抬头看他。
露出今晨的第一个微笑,他说:“阿橒便是这样梳头的?”
商橒理所当然地点头。
拆下那根发带,颜路将她的头转过去,又从怀里拿出一柄精巧的梳子,轻轻为她梳了起来。商橒心里有些感动,幽幽地,她说:“听说……这儿的男子是不轻易给女孩子梳头的。”
颜路并未停下手上的动作,待将发带完全绑好后他才松开握住她头发的手,轻轻地只是一个字,“哦?”
商橒的头发扎起来后有很多的碎发,如果绾成髻一定会很毛躁,所以只能梳马尾。她朝着水里照了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