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浩吃力地走到杨氏身旁,将她从地上扶起,轻轻拭去她额头的鲜血,情真意切地叫了一声:“娘,头上的伤还疼不疼?”
杨氏讶异地看着一向怯懦木讷的儿子,他丝毫不理会两个主子在座,就这么旁若无人地走过来,扶起她,和她说话,心中既觉惊奇,又觉欢喜,还有些忐忑的意味,忙低声道:“娘没事,大小姐和二少爷在座,你不要无礼,快点跪下。”
丁浩只作没有听见,扶着她退到一边,站定了身子冷冷地看着坐在上首的一对姐弟。姐弟二人都冷着脸,谁也不看谁,可是丁浩表现出来的自若气度,却让丁玉落有些奇怪,她像才认识丁浩似的,忍不住侧过头来仔细地看了他一眼。
堂屋里一片静谧,只有火把松脂燃烧时的微微噼啪声。过了一会儿,胖胖的厨房管事刘鸣捧着帐本在小青姑娘的带领下急急跑了来,这夯货吃饱喝得,早早地脱了衣服,抱着自家婆娘那肥肥白白的大屁股正在炕上吭哧吭哧地努力耕耘,小青姑娘在外面一喊,吓得他挺着一条热气腾腾的大肉肠就下了炕。
听说大小姐和二少爷都在等他,他不晓得自己哪里出了岔子,当下顾不得地面冰凉澈骨,赶紧套上衣服汲上靴子就赶了来。如今他内衣裤没穿,袜子没穿,袍子别别扭扭,头发散散乱乱,一张胖脸上的神情真是精采。
丁大小姐柔柔亮亮的眼波向他淡淡一瞟,轻轻问道:“刘鸣,咱们府上置办的年货里,有狍子肉么,如果有,进了多少,你方才盘点的时候还剩多少,给我老实报来,一字不得有误!”
“呃……,是是,是……”,刘管事不知道大小姐何以只问起狍子肉来,赶紧翻开帐本道:“回大小姐,庄上置办年货,进了狍子十五只。小人刚刚查验过,十五只狍子冻得梆梆硬,都在库里放着呢,一只也不少。”
雁九抢着问道:“你看清了,果真一只不少,真的只进了十五只?”
刘管事指天赌咒地道:“的的确确只进了十五只,帐本上都进着呢,我和管库的老孙仔细数过,确实一只不少。”
丁大小姐一双俊眼溜向丁承业,只见丁承业面无表情地坐在那儿,片刻之后,忽然抻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起身道:“困了,小九儿,前边打着灯笼,咱们回去睡觉。”
“嗳,嗳嗳。”雁九挑起灯笼,看看二少爷,又看看大小姐,赶紧头前出了堂屋。他刚一出门,紧跟着走出去的丁承业就在他屁股上狠狠地踹了一脚,雁九被这一脚踹了个马趴,灯笼滚出好远,“呼”地一下着了。
“哎哟,二少爷,您怎么踢我?”
丁承业没吭声,一撩袍襟,抬起靴子,直接从雁九身上踩过去了,雁九茫然看着他的背影,咂巴咂巴嘴儿,这才回过味儿来,于是赶紧爬起来,像条夹着尾巴的狗,臊眉搭眼地随在他后面走了。
丁大小姐抬眼看看左右庄丁,淡淡地吩咐道:“都回去歇了吧。”
“是是是,”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赶紧提了棒子退出堂屋,丁大小姐看看丁浩,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你……从小侍候二少爷,还不知道他的性子?这人是个驴性儿,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最容不得别人对他说个不字,你何必这么倔强呢,他那种人,哪肯真的顾这个家了,那狍子不管是不是你偷的,既然他说是,只要你承认了,再叩个头好好认个错,就绝不会挨打,金山银山都被他花出去了,他会在乎一只狍子?”
“谢大小姐提点。”丁浩用硬梆梆的口气说。他胸中一股血气还在翻涌,今天丁承业是摆明了要找他麻烦,他要是真承认了,那更是吃不了兜着走,只是这些话他没必要向这位大小姐说明白。
丁玉落一双靓眼在他身上转了一转,又攸地收了回去:“你既然知道,以后就不要这般倔强了。你是他的奴仆,我护得了你一时,护不了你一世,该服软时要服软,该受委屈的时候,也别总觉得自己是在受委屈,心眼活络些吧,否则哪有你的好果子吃?”
丁浩心气未平,一听这话,立即抗声道:“大小姐,我是个下人不假,可下人也是人。有些东西能忍,是因为那没有触及他心中想要拼命去维护的东西。每个人,心中都该有他想舍了性命去维护的东西,否则,和一条狗、一头猪还有什么区别?”
丁大小姐诧异地看向他,再一次正视这个同父异母、身份境遇却截然不同的哥哥:“这还是原来那个怯懦腼腆的丁浩么?”
她抿了抿嘴唇,伸出一双素手紧紧狐裘,盈盈起身道:“回去睡吧,小青,回头给他们送些金疮药过去。”
“谢谢大小姐,不用了。”
丁玉落已轻盈地走到门口,闻声再一次回头,深深地凝视了他一眼,然后莞尔一笑:“有骨气是好的,可是人若一无所长,却还一身傲骨,那就是不识时务,死了也没人疼的……”
霸州丁家 第007章 相亲
更新时间:2009…11…6 15:34:17 本章字数:2788
杨氏和儿子、薛良三人相互搀扶着慢慢回到丁浩与薛良合住的那幢偏厢小屋,爽利的小青姑娘也已让郎中送来了金疮药。豆星大的一点灯光燃起,杨氏担心地道:“儿啊,快趴下,让娘看看伤势,给你敷些药。”
丁浩抓住腰带,有些窘迫地道:“娘,不必了,一会儿我和大良哥互相敷些药就成了。”
杨氏微微一怔,轻啐一口道:“你这孩子,娘身上掉下来的肉,还觉着臊得慌?唉,也是的,不知不觉,你都长这么高了,要是寻常人家,都该说个媳妇了,可你却……,都是娘连累了你。”
这话一说,她眼圈一红,又想掉下泪来,丁浩连忙安慰道:“娘,你别说了,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您给了我这身子我这命,那就是最大的恩情了,难道我堂堂男儿不靠自己去挣一份家当,不靠自己的能力让母亲安享晚年,还要埋怨爹娘给了他性命,没有再奉送一份荣华富贵,那是最没出息的货色。”
杨氏没想到自己儿子能说出这么贴心的话来,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欣慰。丁浩从自己床铺边撕下一条床单,让杨氏坐下,小心地拨开她头发,为她敷上金疮药,然后轻轻把布条裹好,杨氏握着儿子的手,心里充满安详和幸福的感觉。儿子女这一场病,终于开窍了,不再总是呆呆的了,儿子长大成人,无疑是一个母亲心中最大的满足。
薛良手里提着黑乎乎的一砣东西,一直站在一边。这房中简陋,无桌无椅,除了那一铺坑没有旁的东西,所以他手中的东西也无处放下。帮母亲敷完了药,丁浩扭头一看,不禁奇道:“猪儿,手上拎着什么东西?”
薛良傻乎乎地一笑道:“狍子,要是扔下可惜了的,我捡回来了,也就焦了外面一层,里面香着呢。”
“好,来,你也坐,咱们……吃狍子肉。”
薛良捧着黑乎乎的狍子肉坐在炕边,丁浩从狍子身上扯下一条腿,外边虽然是焦的,里边的肉果然还十分鲜嫩,隐隐的还有一丝热气升起。
“娘,你尝尝,香着呢。”
“嗳”,杨氏就着儿子的手,咬了口香香的狍子肉,慢慢咀嚼着,泪光渐渐在眸中聚起,她连忙藉故扭转了头去,悄悄拭去了腮边的眼泪,然后回过头来,看着大口大口嚼着狍子肉的儿子和薛良,欢喜地绽开了笑意。
这个母亲,在如今的丁浩心中,本无血脉相连的感觉。这个不是兄弟情同兄弟的薛良,在如今的丁浩心中,本来也不过是个毫不相干的路人。他继承了原来那个丁浩的记忆,却没有继承他的感情,可是现在他分明感觉到,一抹深浓的母子情、兄弟情,正在他的心底重新升起。
他忽然感觉到,在这个世上,他并不是一无所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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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家家主丁庭训这两天赶到城里会见一位老朋友。这位老朋友姓李,叫李玉昌,是一位大盐商。丁老爷家有良田万顷,产粮无数,都售卖与西北边军,边军没有那么多银两支付,便开具由官府专卖的盐引,让他凭盐引返回内地盐厂取盐,抵作粮资。
丁庭训是有身份、有功名的地主乡绅,操持商业本已有些自降身份,或况年纪大了,不免故土难离,不想在田地之外再操持行商坐贾的产业,于是一向都把盐引交给这位好友,由他带了人去把盐运出来,再利用他掌握的商业网络,散发给各处墟市出售。
两人合作多年,友情深厚,如今不止是商业上的朋友,更已结成通家之好。丁庭训本想请老友去他府上暂住,却被李玉昌婉拒,丁庭训诧异地问起,才知道李玉昌的外甥女儿唐焰焰此次随他一齐到了霸州城,李玉昌在霸州城里处理一些商场上的事务后就要送她去广原。
这李玉昌是个家业极为殷实的大盐商,他的妹夫唐百泉更是了得,唐氏乃是整个西北地区数一数二的豪门世家,富可敌国。唐家与广原将军程世雄是姻亲,广原将军程世雄是唐焰焰的姨父,这次唐焰焰就是代表唐家去给姨父的老母亲过七十大寿的。
丁庭训弄清楚了唐家、李家、程家这错综复杂的关系,又听说这位唐大小姐仍待字闺中,不觉起了心事。他最疼爱的二儿子丁承业,眼看就到弱冠之年,可是比起他大哥的沉稳凝重来实在差得太远,整日里斗鸡走狗,游手好闲,又时常留连烟花之地,真是让他费尽了脑筋。他一直琢磨着给这二儿子结一门亲,希望成了亲之后他能变得稳重起来。
可是一来以丁家的势力,在霸州地方这门户相当的人家就不好找,找到了又未必有适龄的闺女可嫁,嫁过来也未必降得住他这个脱缰野马似的儿子,可是如果是唐家……那就不同了。唐家论财论势,都比他丁家高出一大截,真要能攀上这门亲,丁家在西北的地位固然是稳如泰山,而且唐家的大小姐还怕不能管住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儿子?
要说他这二儿子丁承业,游手好闲的确纨绔,可是那长相却是英俊非凡。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不知底细的,谁看了他那金玉其外的相貌,不赞一声翩翩佳公子?
丁庭训思来想去,便借酒遮羞,向李玉昌表示了想结亲的意思,李玉昌可不知道丁家二少的本来面目,他每次来霸州,都是行色匆匆,丁承业一表人才,在他面前向来答对得体,斯文有礼,很入他的法眼。再说丁家虽论财论势不及唐家,可也勉强算是般配。他的妹夫死得早,唐家现在是外甥当家,他这个娘舅为外甥女儿操心一下婚事也是应该的,于是便无可无不可地应承了下来,约定个日子让这双小儿女在霸州城里先见见面,若是彼此有意,再向唐家求亲不迟。
丁庭训闻言大喜,当天竟不回府,只陪李玉昌饮宴见客,直到晚上才急急写就书信一封,令人携回府中,让丁承业次日一早就赶到霸州城,在百丰楼为李世叔接风洗尘,顺便安排儿子和唐大小姐见个面。
丁二少一看信就老大的不乐意,大户家的小姐他见的多了,长的漂亮的不多,脾气不好的倒是一抓一大把,听说那唐家比他丁家还有势力,他更懒得娶个小祖宗回来坏了他逍遥日子,可是父命不敢违,一大早起来他就一副气儿不顺的模样,丫环家丁连打带骂,害得侍候他的人大气儿都不敢出。
等到日头高升,雁九在备好的车马旁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时,丁承业才姗姗而至,没精打彩上了车。
雁九追着车,咋咋唬唬地嘱咐:“快快快,马上送二少爷去百丰楼,今儿是二少爷相亲的好日子,人家姑娘可是西北唐家的大小姐,你们要是耽搁了,回来我扒你们的皮!”
薛良一抖马缰绳,马车疾驰而出,薛良像是坐立不稳似的靠近了丁浩,轻轻耳语道:“二少爷今儿要相亲?可怜啊,那唐家小姐这辈子算是毁啦……”
丁浩的嘴角微微勾了一下,轻轻说道:“相亲,不是成亲。要相成喽,不是那么容易吧……”
薛良眨眨眼:“这话怎么说?就咱们二少爷那家世、那模样,还有个不成?”
丁浩没有接话,他一抖手腕扬起大鞭,“啪”地打了个炸天响的鞭花,唇角露出一丝泠笑:“有仇不报非君子啊……”
霸州丁家 第008章 讨个药方
更新时间:2009…11…6 15:34:32 本章字数:2902
百丰楼,是霸州城最大的一家酒店,楼高五层,雕梁画栋,门前又有彩楼欢门,十分富丽堂皇。这家酒楼中设有戏台,集餐饮娱乐为一体,极受客人欢迎。
这不,晌午刚到,里面已是人声鼎沸。一楼是散台,一桌桌客人正在推杯换盏,酒保、茶博士、小经纪穿插其间,兜售着自己的点心、酒水、小菜、干果。
有那唱菜单的小二哥也不用纸笔,偏能记住每一桌客人点的各色果子菜肴,几十道菜一口气向厨房那边报出来,声调抑扬顿挫,如同歌唱,绝不惹人生厌。传菜的小二每次从厨房出来,自肩膀至掌尖都有十几盘菜稳稳当当的驮在那里,任他楼上楼下的飞跑,便连一滴汁水都不会溅下来。
舞台上,杂耍把式徐多器正在表演手艺,二十多只大碗被他掷到空中如流星赶月一般,看的人眼花缭乱。两边廊下坐着些浓妆艳抹的陪酒女子,挠手弄姿地等着酒客招呼,又有打酒座的卖唱女在拉弦的男人陪着缓步登楼,去楼上雅间兜揽生意。
三楼往上便少了喧嚣,清静雅致了许多,相对的装修档次与一二楼也有天壤之别,陪酒的打座儿的流莺暗娼根本没资格到楼上来。在这里就餐的都是腰缠万贯的大商贾或是本地官员豪绅,谁不讲究个斯文情调。
此时,四楼天字号雅间里,丁庭训和他的好友李玉昌神色都有点尴尬。这两个长辈为了这次小儿女的会面不显得过于唐突,还特意邀请了许多霸州城的头面人物同席饮酒,这样待两个小辈见了面,便能显得自然些。
不料酒过三巡,丁承业还迟迟不见踪影,丁庭训脸上挂不住,气得暗骂逆子。而李玉昌见丁承业没有来,反而暗暗松了一口气。他也是有苦自家知,今天早上一时嘴快,把相亲的事情说给外甥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