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牌上写着“猪头解库”四个大字,再上方是用青砖砌成、白灰抹平,又用彩色绘出的“蝠鼠吊金钱”的图案。
一箩穷二箩富,三箩四箩开当铺,当铺自古就是相当赚钱的行业,这门面自然建的气派非凡。丁浩和臊猪儿轻车熟路,到了地方迈步便进,跨过几乎及膝的高门槛儿,就见一个白发老妇人正弯着腰慢腾腾地扫着院子。
丁浩见了她便笑道:“柳婆婆这么勤快,地面已经这么干净了,还要洒扫么?”
老妇人抬头一见是他,脸上顿时露出笑容:“原来是浩哥儿,呵呵,你可有两天没来了。”
这妇人约有六旬上下,下穿襦裙,上穿襦袄,精神倒还矍烁。丁浩笑着同她打着招呼,见院子里放着一个藤筐,里边盛着残土杂物,老妇人正要把它提起来,便上前帮了把手,帮她把筐提到大门后面,这才向她客气地点点头,举步向解库走去。
丁浩这个管事没有什么架子,对这些洒扫杂役一样客客气气,对年纪大的尤其体贴,这些年老下人们便把他当自己子侄一般,连丁管事也不叫,只叫他浩哥儿,虽少了几分恭敬,却非常的亲切。
典当铺里静悄悄的,光线黯淡,高高的柜台,直封至房顶的栅栏,丁浩走到小窗口前,仰着头轻轻叩了叩窗板,柜台里面一个人便慢慢地探出头来。那是个伙计,一见丁浩便惊喜地叫道:“哎哟,丁管事您来了,您稍等,小的这就开门。”
那伙计急急跑到门口,打开侧门笑嘻嘻地道:“丁管事、薛家哥哥,二位快快请进。”
“呵呵,丁管事来了么?”里边闻声走出一个人来,五十出头,清瘦精明,一袭青袍,浆洗得笔挺,头发丝儿都梳得整齐。
丁浩忙拱手笑道:“杜掌柜的。”
宋朝官阶有朝奉郎、朝奉大夫之职,民间也多以朝奉尊称士人,是以此时的当铺主事不叫朝奉,一般都称做掌柜、管事。杜掌柜叫杜之文,在丁家的一个老掌柜,一直为丁家打理这家当铺。
丁浩施了礼,那杜掌柜的不苟言笑的脸上微微牵动了一下,客气地点点头,说道:“丁管事,今儿怎么有暇来老朽这里?坐坐坐,来人啊,还不快些上茶。”
“呵呵,杜掌柜的不必客气,丁某今儿来盘盘库底,一会儿还要去采买些东西,不能久留。”
杜掌柜捋须的手微微一顿,老眼中精芒一闪,眉尖儿轻轻一挑,随即便微微地笑起来:“哦?丁管事今儿要盘库么?”
丁浩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淡淡笑道:“是啊,担了这巡察的差使有些日子了,若是一次不查,东家问起来也不好交待,老掌柜的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杜之文哈哈一笑,连连点头道:“丁管事说的是,之洲啊,你陪丁管事……去咱们的库房看看吧,老朽在前店守着。”
二掌柜的叫王之洲,三十多岁,非常精明干练的一个人。自打丁浩进门儿,他就在通向里堂的门口儿站着,听见大掌柜的吩咐,忙点了点头:“丁管事,这边请……”
这家解库的库房不小,一排五间房子,归门别类放着百姓典当的东西,每间屋子又按死当和活当分别左右排放,等过了赎回期限还没有拿当票来赎回典当之物的活当物品,就换上死当的标签,也归放入另一侧。
看得出,丁家这两位老管事精于典当,从帐薄上看,许多典当之物都能以极低的价格收进来,转手一卖,就是极高的利润。丁浩按照帐薄认真地逐笔盘点着库存,王管事在一旁看着他的眼神颇有些怪异:“奇怪,这个丁浩不是没读过书吗,他怎么能自己看帐薄?莫非……那传言是真的,这人真的受过狐仙的点化?”
丁浩浑没注意王管事的怪异眼神,打小儿在孤儿院长大,没有多少文娱活动,所以他有闲暇就看书,看过不少闲书,其中有不少繁体字的大部头,看久了许多字都能明白它的简体含意,只是他没有逐字逐句地去学过,让他看时他知道是哪个字,让他写的话那是一定缺笔少画难以成字的。
丁浩仔细核对良久,蹙着眉头转向王之洲:“王管事,这帐薄儿……好像有些不对吧?”
王管事听了一呆:“啊?哪儿不对了?”
“王管事,你瞧,这对金鲤戏水的铜瓶,还有这三套单衣,都是活当之物,还没到期,怎么就转入发卖之物中去了?”
王管事干笑两声道:“喔,我还以为什么事呢,丁管事,你是有所不知啊,咱们这家铺子已经经营多年,常来典当之人是个什么家境,咱们是心里有数的。有些人虽然是典的活当,可是他根本没有钱把东西再赎回去,所以……提前发卖出去,这资金就能早点回来。呵呵,去年冬上,广原运粮,东家大伤元气,咱们这些下人管事,也得精打细算不是?”
丁浩转念一想,摇头道:“王管事,丁某的确不太精通典当行业,可是……这活当比死当的价格低,我还是知道的。他们明知到期不可能有钱赎买回去,怎会选择活当?”
王管事有些不耐烦了,皮笑肉不笑地道:“丁管事,你倒底年轻,不知道有些人是没有自知之明的,他们总觉得自己有些本事,到时候会有法子解决难题,结果当然是输的更惨。呵呵呵,要不是这些人不知深浅,咱们开解库的哪能赚那么多钱?这典当衣服和铜瓶的人都是附近的百姓,我们是了解他们的根底的,丁管事尽管放心便是。”
丁浩听他说话,貌似在说典当之人,可话里话外总像是在刺自己,却也不以为忤,只淡淡一笑道:“也许,依着王管事,早点把东西发卖出去,资金可以尽快回笼,可是……一旦人家真的有了钱,要来赎回原物,那时怎么办?买一件等值之物赔偿?我想不会没有加倍赔偿的说法吧。这要万一估计错误,恐怕提前发卖的好处,是值不回赔偿的钱物的。再者说,也坏了咱们解库的信誉不是?”
王管事不笑了,呲着牙花子冷冷地道:“王管事这是指责在下不会做事了?”
丁浩把眉梢一扬,不卑不亢地道:“岂敢,在下只是就事论事,难道说的不对?”
外堂里杜大管事听见里边高亢的声音,连忙走了进来,急急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大管事,咱们为了丁家,那是尽心尽力,这可倒好,反落了丁管事一身不是,你瞧瞧,这一对铜瓶,还有那三套单衣,都是肯定赎不回去的所谓活当,我说提前发卖,大管事你也同意了的,现在丁管事却不太同意呢。”
“哦,原来为了这事儿呀,呵呵,丁管事,你不曾做过典当,自不知其中的活络之处,按规矩,活当之物未到期的确是不能发卖的,不过这几件东西,他们是无力赎回的,老朽做这一行四十年了,这点事还没能个准头么?你看是不是……”
“对不住,杜掌柜的,也许您说的是对的。可是我这个巡察是干什么的?查的就是这些不守规矩的事儿。要是我站在您老的位置上,说不定我也这么干,可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既在其位,就得尽忠职守。杜掌柜的还请体谅一下我的难处。”
杜之文的脸色也缓缓沉了下来。丁浩指着帐本道:“一日未到期,一日不得发卖,这是白纸黑字写在上面的规矩,这解库开了有十年了,要想再开十年、甚至五十年、一百年,那这规矩就不可犯。别的不提,如果有人知道解库里提前处理活当之物,利用这个漏洞讹诈一番,那不是亏了?”
杜掌柜的沉着脸道:“那依丁管事之意?”
丁浩笑得像个腼腆的大姑娘,声音却不容置疑:“不是依我之意,而是按照规矩,未到期的,一件不得发卖!”
第三卷 莲子始生 第078章 没有破绽
丁浩把猪头胡同的库各处码房(存放典当之物的仓库)仔仔细细盘点了一遍,除了那几件准备提前发卖之物,并无其他什么不妥之处。说起来,提前处置典当之物虽然不妥,但是杜掌柜的也是虑及东家如今资金周转稍嫌不足,乃是出于一片好意,虽有违规却也算不得甚么大事。
丁浩自码房里出来后,杜老头儿梗着山羊胡子睨着他冷笑:“丁大管事,老朽打理这间解库,可有帐目不清之处?”
丁浩启齿一笑:“没有。”
“那么,老朽这些间码房储放之物,可用堆放混乱、朽蚀鼠啮之处?”
“同样没有。”
“那么老朽经营之物,可有高价典入,低价发卖?”
“没有,同样没有。”
杜之文冷哼一声,拂袖旁顾,对他理都不理了。丁浩笑嘻嘻的也不动怒,王管事在一旁看着不像样儿,不断的插科打诨,努力地和稀泥,可是杜之文好像动了真怒,根本腔都不搭,情形反而显得更加尴尬,丁浩见状,只好起身告辞。杜之文坐在那儿冷眼相望,连起身送一下的意思都没有。
王管事打着哈哈把丁浩送出门去,和稀泥道:“丁管事,您别介意,老掌柜的就是这个脾气,为人古板,受不得指摘,毕竟……他老人家是一行里有名望的人物,说起来,其他几家解库的大掌柜,多少都是受过他指点的,有的还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徒弟,如今受丁管事罚责,难免有些拉不下脸面。不过你不用太胆心,杜掌柜的性情耿直,你说的只要在理儿,别看老掌柜的脸上不情不愿的,可他不会往心里去的,过一两天就烟消云散了。”
丁浩苦笑道:“多谢王管事,杜掌柜的面前,还劳仁兄多多美言。兄弟也是公务在身,可不是有意难为杜老。”
“那是,那是,兄弟知道,大家都是为丁家作事嘛,各守其责,理当如此。”
丁浩受了冷落,陪他前来的臊猪儿也脸上无光,在一旁臊眉搭眼的不说话儿。三人走出大门,就见柳婆婆正使一块抹布擦拭着门上铜环,看见丁浩出来,柳婆婆便笑眯眯地道:“丁浩事,这么快就盘完码房了?”
“是啊柳婆婆,丁浩今儿来就是随便看看,呵呵,这就要回去了。”丁浩点点头。
柳婆婆笑呵呵地道:“那也是的,杜掌柜的还用查?杜掌柜的干这一行四十多年了,精明着哩,来典当的谁不说他是成了精的老狐狸,金条也能说成破铜烂铁才给人家当掉,那可是解库行当里的一把好手,东主也是甚为倚重的。杜掌柜的做事,那还有谁不放心?那么能耐的一个人,要是能查出他啥来才见了鬼哩……”
王管事笑骂道:“柳婆子,老掌柜的是什么人物,还用你来倚老夸奖?去去去,干你的活去。”
丁浩一笑止步,拱手道:“好了,丁某这就走了,王管事请止步。”
王之洲站住脚步,打个哈哈道:“丁管事慢走,那老王就不远送了。”
王之洲见丁浩走远,折身返回当铺,杜之文坐在那儿正怡然自得地喝茶。王管事嘿嘿一笑,翘起大指道:“老掌柜的,高,实在是高!小王今儿跟您可又学了一手。”
“哼……”杜掌柜的晒然一笑:“毛还没长齐的小东西,也敢跟老夫斗法。”
他呷了口茶水,轻蔑地道:“老夫这大半辈子,相的是金银财宝,看的却是起起落落的人生百态。什么样的人物老夫没有见过?故意示之以弱就能松懈老夫的戒心?结交些执役下人,旁敲侧击的了解一点典当行里的规矩,就能找老夫的碴儿?真是可笑。”
王管事眉飞色舞地道:“老掌柜的这一招还真是高明,故意丢个不痛不痒的把柄给他,这可比滴水不漏更能消解他的疑心,偏这把柄却是治不了咱们的,哈哈哈……”
杜掌柜的哼了一声道:“你也别小瞧了他,这个年轻人城府很深呐。我这般不给他好脸色,他居然不羞不恼,面不改色……,他若翻脸,反倒不足为惧,越是这样,越是令人不安呐。嗯……你去知会九爷一声,这个人……最好尽快寻个由头打发他滚蛋,否则……万一三十老娘倒绷了孩儿,咱们这脸可就丢大发了……”
王之洲见老掌柜的说的慎重,连忙肃容应了。
臊猪儿和丁浩走在大街上,忍不住说道:“阿呆,人家做了一辈子典当,咱能寻人家什么把柄。瞧瞧人那库房,码得那叫一个利整。帐目上也看不出啥大毛病,你偏要拿人家下手,看看你,今儿让人家讪的……”
丁浩笑嘻嘻地道:“何止库房齐整、帐目清楚,你没注意那典当之物都是多低的价典进来的?卖出去时,有的价格涨了一倍不止。”
“着哇,这不正说明人家杜掌柜的本事?”
丁浩笑容可掬地道:“是本事,太本事了,帐目清楚,保存规矩,经营有道。本事到这份儿上,可是开在闹市里的这间铺子,它怎么就不赚钱呢?没有破绽,嘿!我倒觉着,没有破绽,就是最大的破绽了。”
他说着,忽然若有所思地站住,臊猪儿顺着他的眼神看去,只见一个鬓上插花的大姑娘正在前面姗姗走过,腰条儿倒美,只那一张脸却恭维不来,不禁撇嘴道:“阿呆,你什么眼力啊,俺看这位小娘子,可不及‘一碗玉’万一。”
丁浩反应过来,“嗤”地一笑,白了他一眼道“‘一碗玉’如今在你心里,那就是仙女儿下凡,谁都比不了成吧?”
他笑完了,轻轻蹙起眉头,喃喃自语道:“有些怪,我觉着……她话里有话呀。”
“啊?谁啊?”臊猪儿懵懂四顾,愕然道:“那小娘子几时跟你说话来着?”
丁浩摇摇头,忽地展颜一笑:“不想了,咱们四处逛逛,给我娘抓几服药,然后就回去。
丁浩回到丁府时,房中空空,身体已经有些起色的杨氏回厨房去帮忙了。如今有丁浩在,厨房管事刘鸣很给面子,安排给杨氏的都是最轻松的活儿,所以丁浩并不担心。
他脱下外袍,刚想躺下歇歇乏儿,院中忽有一个女孩儿的声音问道:“丁管事住在哪儿?”
臊猪儿道:“原来是兰儿姐姐,丁管事刚刚回房。”
丁浩从炕上起来,漫声道:“兰儿姑娘,什么事呀?”
上房丫头兰儿翩然出现在门口,好奇地打量了一眼他的住处,嫣然笑道:“丁管事,少夫人吩咐,请丁管事回来后过去一趟。”
“少夫人?”丁浩听了有些发怔:“大户人家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