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连春却把他一拉,神情有些黯淡,道:“算啦,大嫂说得也没错,的确是我把咱爹给气死的,我也着实是无脸回来。只是心里总是记挂着大哥和二哥,便想回来看看。本想在田头上远远看一眼大哥二哥便走的,却不料被二哥认了出来。”
齐长春道:“自家兄弟,岂能不识!你也是,明明我在身后喊你,你还走得更快了!”
齐连春道:“我是没脸再回来啦!”
齐长春怒道:“向你说了几次了,自家兄弟,还说这话,像什么样子!”
这时文氏从外面进来,道:“你们两个也别在这里生闷气了,这事肯定是大嫂的主意。”说着问齐宝儿,“刚才你大伯是不是本来想要过来,然后又被你大伯母叫住的?”
齐宝儿点了点头,道:“大伯被大伯母叫到房里去了,然后就没有出来了。”
文氏冷笑道:“大嫂不过是怕三弟你回来分她们家的地罢了。”
齐长春虎起了脸:“妇道人家,胡说个什么!还不快去做饭!”
文氏不服道:“大嫂是什么样的人,三弟难道不知?咱家本来一共就有两顷地,当年三弟被官府拿去,咱爹一病不起。分家时大嫂说大哥是一家之长兄,三弟应得的分额应当由他来暂时代管,如今三弟回来,她又想要赖帐不成!”
文长春把桌子一拍,怒喝道:“线娘!如何不守妇道,还不快下去!”
文氏脸色一变,恨然而去。一旁的齐敏儿也中暗自咋舌——古代的教条真多,多说两句话也算是不守妇道。
实际上古代的“三从四德”里,“妇言”一项中就包括了不恶言、不多言的意思,这一条也被归纳在“七出”中,名为“口多言”,认为妻子是嫁进家中的外人,如果搬弄是非是会坏了一家人的和睦的。
文氏被丈夫这样一说,自然无言以对,只得恨恨而去。齐连春见了便更有些不自在,道:“大哥大嫂也是咱自家人,我不会跟他们计较什么的。我这次回来,也就是来看看大家,两位哥哥和嫂子们都好,我也就心安了。我对不起大家,早就没脸回来了。”
齐长春坐了下来,对齐连春道:“三弟快别这样说,谁不知咱爹当年最喜欢的就是你,他老人家临去时还让我和大哥好好照顾你呢!”
齐连春苦笑道:“我不拖累你们就好啦,哪里还敢在这里待下去!”
齐长春沉声道:“你胡说些甚么!等会儿我就和你去找里长,让他来主持公道。你的房子和你的地,该你的都是你的!”
齐连春道:“大哥不必如此,我在那苦役营里,有一起出来的朋友,他们之中有几个擅于经商的,我已经决意跟着他们去做生意了。”
齐长春大惊,道:“咱家乃是农户,你何苦轻贱了自己,去做商人!”
齐敏儿这时才知道,原来自己家的确是农户。
明代的户籍划分,最终目的是要分清百姓该纳的税和该服的役。而明代的人,分做三个阶层,其中皇室和贵族,包括官绅,乃是上层,这些人依各自的等级有着不同的特权;而第二个等级称做凡人等级,其实就是庶民等级,没有特权,而要应役,其中又细分为军、民、匠、灶、酒、菜等户,其中最主要的就是民户、军户、匠户三类。
而民户中包括了儒、医、农等户。也就说,农民其实是与读书人和医生处于同一个等级的,甚至庶民地主,也属于这一类民户。在明初的朝廷看来,庶民地主其实和佃农没有什么大的区别。
齐连春要去做生意,也就是要做商人,而实际上商人不在户籍划分中体现,因为商人在明初的地位实在低下,哪怕是大商人,也一样要依着官府所给他划分的户籍纳粮服役。这一现象要到明中叶才被打破,因为明初时民生凋蔽,也没有那么多商业行为可供商人牟利。
士农工商的等级制度,其实从战国时就有体现。要知道中国古代一直是重农抑商的,商人在明朝前期的地位,与第三个阶级,贱民阶级,其实没有多大差别。而所谓的贱民,便是婢仆佃仆之类的。
而到了明朝中期以后,虽然商人赚钱多了,但是朝廷也设了商籍,只是谁都不愿意入了这商籍,因为一旦入了,那朝廷和官府的大事小事,都要应在商户身上,哪怕是要些纸笔,也要商户去采买。
而这种采买不但费时费力,还往往赔本,就算买来了,官府不是赖着不给钱,就是给的钱差了很多,商人也因此而被弄得苦不堪言,于是只能厚赂官府,免了商籍。而官府也因此发了横财,没有背景的商人最后也免不了落个逃籍的下场。
所以齐长春听弟弟说要去做商人,不免大惊失色。
第八章 继续生活
齐连春却是笑道:“如今天下大赦,朝廷也正要恢复民生,正是做生意的好机会。里长不知道我回来,也是正好。我刚才都看到啦,二哥你这后院的两间房子锁着,想是爹留给我的吧……”
齐长春忙要开口说些什么,齐连春却摆了摆手,道:“二哥莫急,我并无他意,我知道二哥是为我看着这房子的,怕都给了大哥,将来大嫂为难我吧!”
齐长春叹了口气:“咱们兄弟三个,谁是什么性情,自然各自明白,我也不来与你多说了。你只管先住下,要不要再隔一堵墙,也都随你,这钱自然是我来出。大哥那边,自然由我来处置,你好好种地干活儿,过个几年,二哥托人给你说一房媳妇,成个家,也就好了。”
齐连春道:“二哥你也是知我的性子的,虽说在里面这些年我也消磨了不少,但我也是个看不得别人眼色的。自家亲生大哥大嫂尚且对我如此,何况旁人!”
齐长春听了,也是默然不语。
齐连春笑道:“那几年我在村里也甚是冒失,那原因是我的田,给了大哥也无甚要紧,就当是给了福儿了。我身边却也没什么礼物送给宝儿和敏儿的,那两间房,便也给了宝儿和敏儿。待得敏儿出嫁了,那房子是卖也好是怎么样也好,反正是我的一点心意,便作了她的嫁妆吧!”
齐长春听了,叹着气道:“几年不见,兄弟你的性子竟变了这么多。若是以往,你还不打上门去,你大嫂也常畏你几分的。可见你在里面是受了不少苦了!”
齐连春笑道:“不受得这份苦,怎么能知道在外面的好!大哥以往不是常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心志,饿其体肤?我看我在里面受的这些苦,说不定是预兆着将来我能出人投地呢!”
齐长春心想,你去做商人,如何能出人投地?便道:“兄弟你莫去,出门在外背井离乡的,哪比得上在家里。你且留在此处,有二哥一口饭吃,绝不让你饿着!”
齐连春道:“二哥这是什么话!难不成我堂堂七尺男儿,还要哥嫂来养我不成!”
齐长春见弟弟执意要走,便也只得点头应了。
齐连春道:“咱爹的坟,我来时已经去拜过啦,只恨清明冬至,不能再来祭扫了,二哥届时也要替我烧上一把香啊!我知道我对不起咱爹,也只好来生再报他的养育之恩了。”
齐长春听了不禁落下泪来:“你好好地过,就是报答了咱爹了!何必说这些话来,倒惹得我也悲悲切切,如同女子一般!”
兄弟二人一边说,一边叹息流泪,一旁的齐宝儿和齐敏儿并肩立在一起,掀着门帘一起偷看偷听,反而齐敏儿比齐宝儿懂得更多一些,齐宝儿却是仍然云里雾里,不知所措。
文氏杀了一只鸡,又去打了两角酒,沽了二两肉,下厨炒了几个菜,端了上来,又唤了齐宝儿和齐敏儿一起过来,五个人坐在一起吃饭。
吃完饭齐连春便要走,齐长春说什么也要留他住一晚再走,齐连春拗不过,便留了下来,当晚与齐长春兄弟两个抵足而眠,文氏却带着两个孩子睡在了外间。
第二天一早齐连春便走了,齐长春送他出去,直到中午才回来,地里的活却是闲了半天,文氏道:“待吃了午饭,我与你一起去吧。”
齐长春道:“不必那么麻烦,地里的活也没什么,不过是些琐碎事,我一个人也成的,耽误不了什么,你只在家中便是。”
文氏听了,点了一下头,也不多言,便转身走开,齐长春却将她一拉,把她搂在怀里,笑道:“怎么?昨日我说了你两句,到现在还生气么?”
文氏推了他一下:“孩子们在呢,你这像什么话!”
齐长春看了看里屋垂下的布帘子,笑道:“他们两个都在里面呢,又看不到。便是看到了也不算甚么,两个小孩子,懂得什么!”
文氏啐了一口道:“不害臊么!说这些话来,亏你还是个读书人!”
齐长春叹道:“如今的我哪里还算是个读书人!”
文氏却道:“你也是知道我的,我哪会真的责怪于你,我只是气不过这个人罢了!”
说着伸出大拇指比划了一下,齐长春知道她是指自己的大嫂高氏,便道:“好啦,许她不仁,难道我还能不义?连春当年是顽劣了些,失手伤了人命,又被官府抓去,这才气得爹爹病倒在床上。如今他也吃够了苦了,何必再记恨于他。”
文氏叹道:“我哪里不知这个理了,只是气不过她们,爹的物什家业,好的都归了她了,如今连春回来,连个倚身的也无,就靠咱家后院那两间空房子,又值得甚么!你拿了十两银子给连春,你当我不知么?我可说什么话来了!”
齐长春笑道:“我也知你不会怪我,这才会拿了银子给他。”
齐敏儿在屋里听了也不禁暗暗咋舌——十两银子可不是小数,按购买力来说,明朝中前期的十两银子,大约相当于2010年7000块到8000块RMB了。
看齐长春家的生活水准,也知道这十两银子大概是这个家里至少一半以上的存款了,齐长春能拿出来,文氏也不阻拦或抱怨,看来这两个人也真的都是善良的人,齐敏儿也不禁为自己能在这个家庭里生活而感到安慰。
虽然救济的对相是自己的亲戚,但是看看仅在一墙之隔的齐永春,就知道看起来简单的事,其实做起来也不容易的!
送走了齐连春,一家人的生活又趋于平静,齐敏儿虽然只有三岁,但是每当齐宝儿听父亲念书上课的时候,她也时常坐在一边。
古代的知识是怎样传授的,齐敏儿也是很好奇的。文氏虽然觉得女孩子家念书没什么用,但是托齐宝儿不肯好好念书的福,齐长春反而更喜欢教齐敏儿念书。
齐敏儿虽然只有三岁,但是她毕竟有成年人的思维,记起东西来也比六岁的齐宝儿要快——只是她对于八股文没有兴趣,齐长春也同样没有兴趣教她这些。齐敏儿只是把一些不常见的繁体字也记熟了,然后又练了练毛笔字,也就罢了。她又不能考状元,对于搏个才女的名声,也更是没有兴趣。
只是有时齐宝儿不愿意练字,便央着齐敏儿替自己写了充数。这种代人写作业的事情,齐敏儿前世也曾做过,所以也没什么抵触的情绪。而且看齐宝儿的样子,也委实不是个喜欢念书的,好在这个时代没有什么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事,考不上秀才举人,也能一样地过活。
而且齐长春虽然是个读书人,打起孩子来还真是舍得下手,大巴掌挥得呼呼直响,也亏得齐宝儿是个记吃不记打的主,要是齐敏儿,吃了两顿打,怎么也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了,他却仍然我行我素!所以齐敏儿也有点心疼他,有一次便替他写了齐长春布置下的作业。
好在只是些抄写的作业,而且练的是正楷,笔迹上也没什么大的出入,这才瞒过了齐长春的眼。
谁知齐宝儿食髓知味,经常让齐敏儿做这种事了。
“好敏儿,你替我写了吧,我去采映日果来给你吃好不好?”
映日果就是无花果的别称,齐家对面不远处便有两棵果树,齐宝儿便以此来贿赂妹妹。
齐敏儿从来没有出过门,听了一惊,却道:“你少瞎说了,那么高的树,你如何爬得上去!”
齐宝儿说:“我去央福哥儿采些来,他经常采来给我的。”
齐敏儿道:“好哇,他一定是让你带回来分给我吃的,你却全都吃了,一个也不给我!”
齐宝儿忙道:“好妹妹,那树着实高了些,我怕分给了你,你年纪小说了出去,爹娘不免要怪我去让福哥儿爬高。”
齐敏儿一听,便知这话断不是六岁的齐宝儿说得出的,定然是齐福关照齐宝儿不要被大人发现了,齐宝儿才依样画葫芦说了出来。
于是便道:“我不爱吃这东西,若真是跌坏了,爹娘怕不是要打死你我呢!”
齐宝儿道:“他爬得可利索呢!不妨事的!”
此时已是九月,正是秋收的时节,也是无花果的秋实成熟的时候。齐敏儿依稀记得映日果便是无花果,但总不确定,心想便拿一个来也好,顺便确认一下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要知道无花果树性喜湿热,大多种植在江南一带,长江以北也有分布,但也不会离长江太远,再北话,无花果就会因为寒冷而难以成活了。
齐敏儿为了装成一个普通的孩子,一直不敢问齐长春夫妇这个白河村到底是什么地方,所以听说村里可能有无花果树,便想看一看;就算不能确定确切的地点,哪怕知道个大概也是好的。
第九章 齐家往事
按方言来看,这个白河村应该不是江南的吴语区。前一世的齐敏儿,也就是于敏,是广东人,又在浙大上大一,所以她能分辨出这两个地方的方言,与这白河村是完全不同的。
明代的官话,大体承袭了宋代的官话,也就是河南商洛地带的发音,然后辅以江淮地区的一些发音——这是因为朱元璋是这个地方的人,具体地来说,大约类似于现代的江苏北部和安徽中南部一带的方言。
这白河村的方言,似乎就与明朝的官话相近,与现代的普通话也有共通地方,齐敏儿听起来也不吃力,而且时间长了,自然也学个神似。
不过齐敏儿还是庆幸自己是胎穿啊,虽然那个时候不得不充当一个激情片的观众和听众,但好歹有时间学这个地方的方言。如果穿在一个成年人身上,哪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