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好事?”绣幕走来,一边领着莫三向前,一边纳闷地瞧着大房三个。
“白姑娘跟凌四哥的事定下来了。”莫三说。
话音才落,恰从屋子里出来的凌秦氏长出一口气、凌钱氏脸色不好起来。
想到庶子要有个得力的岳丈,凌钱氏不敢置信地问:“定下来了?”
“是。”
凌钱氏身子晃了一晃,心里连说万幸的凌秦氏忙扶住凌钱氏的臂膀,“嫂子……”
“我没事。”凌钱氏勉强地站着,毫无喜色地笑道:“这么着,大房、三房能定下的亲事都定下来了,智吾、雅娴、雅峨三个,你还没个计较?”
“这等事,不能急于一时。”凌秦氏勉强地笑着。
“三儿?”屋子里凌古氏喊了一声。
凌钱氏、凌秦氏二人讪讪地让开路来,莫三侧着身子闪身进去,走到里间,望见一个穿着青莲色衣裳的女子躺在美人靠上,边上一个老妇捏着银针在那女子面上扎着。因老妇挡住了那女人,莫三再走上两步,才瞧见那躺着的是喜欢穿鲜亮颜色的凌古氏。
莫三倒抽了一口气,心道这老太太这么一躺,委实不像是上了年纪的人。
凌古氏依旧躺着不动弹,摆了摆手,几乎是从牙缝里吐出气来,勉力地说:“三儿过来请安?”
“是。”莫三矮下身子,仔细瞧了瞧扎在凌古氏脸上穴位上的银针,银针一晃,照出个影子来,倏然回头,就见凌雅峥捧着个石臼端着研磨好的药粉过来了。
“祖母,药粉磨好了。”凌雅峥轻轻地放下石臼,就在美人靠另一边的绣墩上坐下,甚是规矩地不看莫三一眼。
莫三抱着臂膀瞧着一根银针慢慢地旋入凌古氏皮肉中,嘴唇微微地撩起呲了一声。
凌古氏闭着眼睛,对着耳房那摆了摆手。
“祖母?”
“老夫人是说,耳房药柜顶层的匣子里,还有些白芍,小姐去将白芍碾碎了吧。”替凌古氏施针的宋止庵家的说。
“顶层?我帮妹妹取去。”莫三立时会意,对凌雅峥拱了拱手。
凌雅峥颔首一笑,取了桌上小巧的秤盘,手上握着秤砣就出了这屋子向耳房走去,进门时,给梨梦递了个眼色,待梨梦到门边守着,这才进去,站在一层层柜子边,瞧见一个屉子上贴着“白芍”二字,就对跟进来的莫三笑道:“白芍在那。”
“我瞧见了。”莫三踮起脚,抽下那屉子,看凌雅峥抓了药片放在秤盘上称重,就望着门外,轻声问:“怎么办到的?”
“……二哥回来了?”
莫三轻轻地点头,“……亏得没受罪。”
“我也没做什么。”凌雅峥头一点,鬓间发簪上宛若发丝的银链子一晃。
“你可别谦虚,我祖父、大哥累死累活,可是一点用都不没有。”莫三紧紧地盯着凌雅峥。
凌雅峥笑道:“我当真没做什么,只是叫原本用来换关绍的二哥,没了这一桩用处。”
“没了这一桩用处?”莫三低低地重复这一句,沉声问:“如何做到的?关绍没回,白家人不会将二哥留作他用。”
“叫白家人以为关绍自己跑出去的,不就得了?”
“说得简单,到底要怎么做?”
“很简单,反正白家住在我家,隔三差五地,推敲着关绍的性子,弄出一些小物件送到白树芳面前,这不就得了?”
“不但,要叫白家信关绍自由,还要叫他们信关绍另有打算?这就是为何,小心谨慎的白树芳会被领到秦征面前?”
凌雅峥将多余的白芍放了回去,瞧着秤杆上金色的星子,点了点头。
呲呲的响声后,莫三举着屉子将屉子放回来原处,两只手在面前轻轻地拍着,沉吟着说:“你跟关绍……”
“什么?”
莫三的眼皮懒洋洋地耷拉着,两只手拍着却不由地交错地握在了一处,低声地,带着莫名恼恨地轻声问:“是为他的缘故吗?”
凌雅峥纳闷地歪了下头。
“小姑独处……”莫三推敲着,若说关绍骗了凌雅峥后,便逃回京城,害得凌雅峥一世不嫁,却也说得通;但凌雅峥似乎对关绍并没有男女之情……
凌雅峥摇了摇头,“是为了嵘儿。”
“为了她?”
“我到死,才知道她骗了我,到了这辈子,才知道关绍也骗了我。”凌雅峥轻笑着,眼里却不觉带上泪花,手指向隔壁屋子里一指,“就连祖母,上一世也骗了我一辈子。”
“难道,就没人没骗过你?”
“有。”
“谁?”莫三的手在秤盘上的白芍里轻轻地拨弄着,若是他被人骗了一辈子,直到下辈子才醒悟过来,也会发狠地要叫那人以骗了他的身份,痛苦地活一辈子。
凌雅峥伸手,轻轻地在莫三胸口一指。
“我?”莫三一怔。
凌雅峥点了点头,低声说道:“你是唯一一个,曾试图向我揭穿真相的人,可惜我那时被人蒙蔽,并未相信。”
“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我说给你听的?”莫三忙问。
凌雅峥收了秤盘,拍下莫三手指间的白芍,笑道:“你不是聪明吗?再猜就是。”提着秤盘,就要向外去。
莫三伸手抓住凌雅峥的手腕,手指微微用力,低声地说道:“这对我十分要紧。”
“为什么?”凌雅峥反问。
“我必须要明白,自己为何忽然要对一个不相干的女子,揭穿一个跟我不相干的真相——倘若,就连我告诉你真相时,也存了利用你的心思呢?”莫三手指忽如被灼伤一般,快速地收了回来。
“这又是为什么?不过是上辈子的事,比之为陈芝麻烂谷子也行的事了。”凌雅峥干脆地将秤盘放在桌上,后背抵着药柜。
莫三脸色登时苍白了,两只手无措地僵硬地垂下,“因为跟你有关……我很有自知之明,若没什么缘故,不会特特去跟你说——与其,等着你来慢慢揭穿,不如,我自己先找出究竟来。”
“这对我不重要。”凌雅峥肯定地说。
莫三郑重地说道:“对我很重要——万一上辈子我利用你不成,就冷眼旁观,看你被人欺骗利用——更甚至,跟欺骗你的人同流合污,害得你不得善终……我算不得一个正人君子,这些事,我未必做不出。即使是上辈子的事,即使是上辈子不相干的两个人,但此时,我心里依旧会觉得……”
“觉得什么?”
“为自己所不耻。”莫三吐出几个字,待要说“心疼”,又觉说出口,必定会被嗤笑。
“可见,你还算得上是君子。”凌雅峥轻笑着,望着一脸沉重的莫三,也收了先前漫不经心的态度,“四年后,纡国公登基后的第一个夏天,嵘儿嫁秦征做太子妃,在纡国公府的花园中,你第一次隐晦地跟我提起。”
“此后发生了什么事?”
凌雅峥摇了摇头,“没什么事发生,我也并未把这事当一回事。”
“我神态如何?”
“不记得了。”
“如此说来,不早不晚,偏偏在凌雅嵘这外室所出的女儿做了太子妃的时候提起……定是我那时尚未想起如何利用此事,提醒你却又怕扯上干系,那就是当真好心一片了。可还有第二次?”
“第二次……”凌雅峥忽然挑起眉毛。
“当真有第二次?”
“是……五哥随着关绍进京给嵘儿取药前,那会子,恰季吴皇帝驾崩。在我家花园,麟台阁前不远处……”
“我神色如何?”
“不记得,不过点头之交……先前,我并不以为自己跟你有什么的特殊的交情。”
“我也是隐晦地暗示?”
“暗示了两句,说到要紧处,关绍来了,”凌雅峥绞尽脑汁地回想,心中波涛不断,再看莫三,神色复杂起来,“关绍对你笑着,你们便一同去了。”
“老皇帝死了,关绍回去登基……我不见了?”
凌雅峥摇了摇头。
“我二哥不见了?”
“你二哥……”凌雅峥不觉间面上带了两分冷色,不由地撒了一个谎,“你跟关绍素来不对付,却一同笑着离去……你二哥本就行踪飘忽不定,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不见了——只是,我不曾听人提起过他。”
“不……我害死了二哥。”忽地一滴眼泪落了下来,莫三浑身发冷地僵硬地站着,“一定是这么回事……因为我那莫名其妙的野心,上了关绍的当,害了二哥,兴许,还是那麋鹿骨折扇惹出来的事。”
“但你又是如何知道,这么隐秘的事?”
莫三忽地打起精神来,点头道:“我是如何知道的?”拍了拍头,再三摇晃着脑袋。
“别摇了,摇一下,能把孟婆汤摇晃出来?”凌雅峥笑了,明知道是上辈子的事,笑容却冷了。
莫三随着讪讪地一笑,坚定地说道:“你等着,我必定会查个清楚明白!”
凌雅峥连连点头。
莫三重新鼓舞了士气,昂扬着出了门。
“小姐,”梨梦凑过来,轻声地说:“方才在门外,听着什么前世什么今生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凌雅峥低声说道:“逗他呢。”
“……先前都是有什么话,就说给我听的。”梨梦牢骚了一句。
屋子里,针灸过了,脸皮子比先前紧致不少的凌古氏冷着脸走过来,低声地骂了一句:“死丫头,不声不吭,就惹来这么个人。”骂完了,神色便也轻松起来。
“祖母的眼角比先前高了不少。”凌雅峥笑嘻嘻地指着凌古氏的眼角。
梨梦、绣幕凑了过来,纷纷说道:“是呢,嘴角也翘起来了。”
“一群臭丫头!”凌古氏手一伸,握着镜子自得地照了起来。
凌雅峥眉开眼笑地哄着凌古氏,目光却不由地向长廊上慢慢远去的莫三望了过去。
——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凌雅峥劝着自己。
长廊上的莫三心里百味杂陈地低头走着,待脚下踩住了一截灰色的影,才站住,抬头;就见关绍含笑站着。
“表过了忠心?”
关绍笑容一僵,低声说:“听说你二哥平安无恙?真是,侥幸。”
“亏得二哥侥幸,不然,就是你的不幸了。”莫三冷笑一声,轻轻地撞了关绍一下,迈步向外去,见了莫思贤,登时无限惭愧起来,随着莫思贤回了家,进了莫宁氏屋子里,见莫宁氏坐在床边轻轻地给莫二扇扇子,嘀咕了一句“二哥燥热?”就接了莫宁氏手上的芭蕉纨扇给莫二轻轻地扇着。
“还不是母亲这屋子里太热?”莫二打了个哈欠,忽地觉察到莫三的手臂搂到了他脖子上,眉头禁不住跳了起来,躺在枕头上见莫三腻歪地将额头靠在他头上,就嚷嚷道:“母亲,你瞧三儿的癔症又犯了。”
“浑说什么呢?”莫宁氏嗔了一句,拈香给堂屋里供着的菩萨上了一炷香。
“二哥,”莫三趴在莫二头上。
“嗯?”莫三不耐烦地拨开他的脑袋。
“二哥这辈子要什么,弟弟都替你弄来。”莫三肯定地说。
“要你媳妇呢?”莫二说,“我瞧着你媳妇就不错,不像是遇到一点事就没了分寸的人。”
“那我把下辈子的媳妇送二哥了。”
“混账小子,下辈子竟然打起这辈子二嫂的主意来。”
……
莫宁氏站在明间捻着佛珠,听着屋子里嬉笑声,连连谢起菩萨来。?
☆、第57章 并非妄想
? 莫三腻歪地搂着二哥嘻嘻哈哈,心里却如撒了一片盐,贫瘠了一块地——他预见到,有一桩对他揭开前生,十分要紧的事,就要发生了。
莫三回到妙蟾局里,从床顶上取下那一张纸,依着凌雅峥所说,一一将秦征、凌雅嵘、关绍前世身份补足,待在莫二名下,写下“英年早逝”四个字时,登时心如针扎。
“只有第一次,是真心要提醒她……”莫三喃喃地念叨着,不由地苦笑一下,她以为难得出现的一个,向她揭露事实的人,竟也利用了她……
莫三叹了一声,枕着手臂躺倒在地上,思量着上辈子里秦征娶凌雅嵘那一日,出了什么事?
他定只是偶然得知凌雅嵘的身世——偶然的,就连他也没工夫去想如何利用这事。
且,秦征大喜之日——凌雅峥口中的前世太子大喜之日,必定高朋满座,权贵云集,这正是各家的青年子弟结朋交友的大好时机,他不在前面应酬着,为何去了花园?——若是特意去花园、好心地提醒凌雅峥,那为何要说得隐晦到凌雅峥一时半会猜度不透的地步?如此岂不是失去了提醒她的初心?
料想,那一日雁州府上下笼罩在鼓乐声中,因凌雅嵘的缘故要一生不嫁的凌雅峥,因不知妹妹身世,既为妹妹高兴又为自己感伤,于是躲到花园中以求清净。
恰在花园里遇上了他,他才一时好心地跟她隐晦地提了两句。
也便是说,他早早地,就在花园中了。这么热闹的时候,他却在冷清的花园,定是有什么事引着他过去。
——总有一日,你连水都不怕。
莫三拿着手遮住自己的眼,眼前浮现出一片波光粼粼的池塘,随后不由地哆嗦了一下,连忙走到水盆边,撩了水向面上拍了拍。
几时凌雅峥见过他游泳?应当是没见的,就算是被人拿着谎话哄着,凌雅峥这千金小姐也断然没有机会去瞧哪个不熟悉的男子在水中游动——前世他们关系没今世这样要好,一同在莲塘泛舟的事,应当是没有的了。
“长吁短叹什么?”莫思贤的声音重重地在窗外响起。
莫三一个激灵翻身起来,伸手扯了那张宣纸塞入床底下,就乖顺地喊:“祖父。”
莫思贤没好气地说:“三儿,再惹出事来,看我不打死你!这大好天光,不去陪着二公子读书,在家绣花呢?”
“今儿个晚了,明儿个一早,我就去。”莫三赶紧出来讨好莫思贤。
“大冷的天,怎地一头汗?”莫思贤在莫三头上抹了一把,背着手叹道:“罢了,你知道错了,改了就是。”重重地咳嗽一声,清着嗓门,就出了院子。
莫三狐疑着本来教训他的莫思贤怎忽地改了态度,伸手向脸颊上一抹,登时醍醐灌顶,明白莫思贤见他脸上有水,就当他懊悔地闭门痛哭。倘若他在纡国公府里做客,莫名其妙地湿了头发,恰又站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