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那你准备怎么做呢?你要伪装一下吗?”
“伪装谈不上。我也就换身衣服吧。”
“那是当然。”埃塞雷德说,声音空空荡荡的,像是走神了一样。他缓缓地把头转向钟表的方向。钟表还在滴答滴答无力地走着。从刚才到现在,指针大约走过了20分钟。
副局长从他所在的位置看不到钟表。在埃塞雷德转身看表的间隙,副局长觉得有些紧张。不过,埃塞雷德看完时间后,转过身来,表情很是平静,没有厌烦的痕迹。
“很好。”埃塞雷德说,好像在对着钟表说话一样,“对了,是什么让你有这个想法的?”
“我一直就是个有想法的人。”副局长说。
“是的,有想法。那是当然。那你直接的动机呢?”
“埃塞雷德阁下,我该怎么说呢。我对这个警局来说是新人,因此我对一些陈旧的办案方式非常抵触。我又不太有耐心,非常希望能掌握第一手资料。其实我以前就是这样工作的,只不过现在岗位不同了。说实话,在现在的岗位上,我有时候会感觉还有些不太适应。”
“我希望你能够一切都好。”埃塞雷德友善地说。他向副局长伸出一只手,副局长赶紧上前握住了它。那只手宽厚柔软,但却很有力量,就像是农民的手。副局长和埃塞雷德阁下握完了手就退出了办公室。
多多早已等候在门外。他倚在桌子旁,见副局长出来就迎了上去,稍微收敛了一下他与生俱来的张扬。
“怎么样?满意了吧?”他问道,语气中有些骄傲的感觉。
“是的。非常谢谢你。”副局长和私人秘书站在一起,两人的面目表情还真是鲜明对比:一个像僵硬不动的木头;一个像面团,随时都会绽开酒窝,发出咯咯的笑声。
“那还好。可是你不知道,今天,国务大臣提出的渔业国有化方案遭到了很多抨击,所以他心情真的很糟糕。他提出的法案确实挺有革新意义的,但那些人也太没素质了吧,怎么能对国务大臣进行人身攻击呢。”
“我从报纸上读到了。”副局长说。
“特别令人气愤是不是?国务大臣每天都要处理很多国事,你简直想象不到,而且他都是一个人完成。在筹备渔业法案的过程中,他真的是找不到可以信赖的人来帮助他。”
“因为我这一点小事,国务大臣竟然都抽出宝贵的半个小时见我。”副局长插话道。
“是小事啊!真的吗?是小事的话我就放心了。你要是能自己处理好就更好了。真的,这次渔业法案的事让他精疲力竭。我们一块走回来的时候,从他倚在我身旁的样子,我可以感觉得到他有多疲惫。其实,以他的身份,走在路上多不安全啊。还好穆林斯今天在这儿部署了他的人。我能看得出来,每隔几个路灯,每走几步我们遇到的人其实都是便衣侦探。他的精神应该也是高度紧张的。那些国外的间谍不会向他投掷什么爆炸物吧?要是那样的话可真是我们国家的灾难。这个国家可离不开他。”
“你也是一直和国务大臣在一起啊,”副局长提到,“国务大臣有什么不测,你也跟着牺牲了。”
“像这样的年轻人,那倒是一个永留史册的好方法。被刺杀的英国部长还没那么多,应该也会挺轰动的吧。好了,不跟你开玩笑了。”
“我觉得,如果你想在史册上留名,你就要做出值得人们纪念的事。你和国务大臣没有面临什么危险,除了劳累过度之外。”
副局长的这番话说到了私人秘书心坎里去了,他咯咯咯地笑了笑。
“忙那些渔业法案的事不会把我累死的。我都习惯熬夜了。”私人秘书说,语气有些轻佻。可能他也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不适合自己的身份,于是又换上一副政客常有的忧郁表情。“国务大臣智慧过人,什么样的工作都能应付得来。我只是担心他精神上受不了。那群革命者,还有他们无恶不作的头头齐思曼,简直让埃塞雷德阁下每晚都寝食难安。”
“他们是不敢造反的。”副局长低声说道。
“时势造英雄。只有埃塞雷德阁下才能胜任现在的工作。”多多越说越激动。副局长一直平静地盯着他看。走廊远处的钟响了,私人秘书竖起了耳朵。“他现在要出发了。”私人秘书轻声说道,边说边拿起帽子,一会儿就消失不见了。
副局长从另一个门出去了,步伐可不像私人秘书那么矫健。他原路返回,先是穿过那条主干道,然后是小街道,最后来到了警局门前。副局长一路上都走得很快,直到来到他的房间门前。走进房间,他静静地站了一两秒,然后就坐下。他摇了一下铃,等着秘书出现。
“西特警官已经走了吗?”
“是的,副局长,大约半小时前走的。”
副局长点点头,“好了,没事了。”他把帽子拉得贴近前额,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他想,以西特警官的作风,他一定是把证据也带走了。不过,副局长心里并没有什么敌意。像西特这样资历深的警官往往有很高的自由度。他肯定不会把那么重要的证据放在警局。这也是西特警官对警局不信任的表现吧。副局长决定不再想这个了,他给妻子写了张纸条并派人送了过去。今晚,副局长本来约好要和资助迈克里斯的那位夫人一起吃饭的。现在,副局长另有安排,他希望妻子能够帮他给夫人道个歉。
副局长起身走到房间的一个角落。那个角落是被窗帘隔开的一个空间,里面放着一个脸盆架,墙上钉着一排挂钩,地上还放了一个架子。他这换上了一件短夹克,戴上了一顶浅口的圆帽子。这身打扮倒是和他严肃的脸庞十分相称。他走了出来,眼窝深陷,斗志满满,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神情看起来就堂吉诃德。他不动声色地离开办公室,就像来去匆匆的影子。他走上街道,一股潮湿阴冷之气迎面扑来,感觉就像走进了一个刚排干净水的水族馆:房子的墙壁是潮湿的,街上的泥土也是潮湿的,反射着路灯的光亮。副局长从査林十字街车站旁边的一个小路走了出来,来到了斯特兰德大街。斯特兰德大街上行人很多,好像许多鱼一样来回穿梭,副局长也不过是一只刚刚游入这条河流的鱼而已。
副局长站在人行道的边上,在等着什么。在车水马龙、灯影交错的马路上,一辆二轮马车缓缓地出现在了副局长的视野。副局长没有做出什么手势,等马车靠近他站的路缘的时候,他直接娴熟地钻了进去。还没等马夫反应过来,副局长就说出他的目的地。
不一会儿就到了。其实他也没告诉马夫要去哪里,他示意马夫停车,马夫就停了下来。马车停在了两盏路灯之间,前面有一群破败的建筑。仔细一看,是一排商店。现在是晚上,商店的门窗都用铁皮盖上了。副局长扔给马夫一枚硬币就匆匆跳下了车。马夫对这位行色匆匆的乘客感到十分奇怪,还好他对手中硬币的面额比较满意。形形色色的乘客见得多了,马夫没有浪费什么时间也没兴趣考虑刚才怪怪的乘客。他用力拉了一把马的缰绳就离开了。
副局长来到街角边上的一家意大利餐厅。这家餐厅很是狭长,但对于来往饥饿的行人来说,可是一个好去处。餐厅里装饰着许多镜子,给客人更广的空间感,洁白的桌布也很是素雅。虽然算不上豪华,但也有自己的气质。只不过,到底是不是正宗的意大利菜就不好说了,不过是填补一下过往行人空虚的胃而已。副局长觉得自己的身份地位已经越发变得模糊。他挺喜欢这种感觉的。他匆匆吃完饭,站起身付完账,等着服务员找零钱。望了一下镜子,副局长简直快认不出自己了。他仔细打量着自己的穿着,突发奇想,把夹克的领子竖了起来。他对这个改变十分满意,又把黑色的八字胡向上捋了捋。这些小小的动作给他的外表带来细微的变化,副局长对他现在的打扮十分满意。“这身打扮肯定行,”副局长想到,“我要表现得更加潇洒自如。”
他发现身边的服务员早就把零钱找好放在了桌子上。服务员一只眼注意着桌上的零钱,另一只眼却在追随一位高高的女士的背影。那位女士也不那么年轻了,她走到远处的一张桌子旁坐下,神情高不可攀,看样子应该是这家店的老顾客了。
走出餐厅的时候,副局长想着每一个坐在这家餐厅里吃饭的人。他们不论来自哪个国家,拥有什么性格,当他们在这儿吃饭的时候,他们这些独立的特征都消失了。他们就是这家餐厅的食客。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这家意大利餐厅明明就是英国风味,而来这儿的人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模糊了自己的国籍界限。无论他们做什么,是什么种族,有什么样的社会地位,他们的身份特征都悄悄消失了。他们仿佛就是为这个意大利餐厅而生的,而这个餐厅也是为他们而开设的。他们是一群谜一样的人。谁也不知道他们白天是做什么工作的,晚上又在哪里落脚。副局长也和他们一样,他的身份现在已经变得十分模糊了。谁也猜不出他真正的身份是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今晚会在哪里落脚。这倒不是因为他没有落脚之地,而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今晚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关上餐厅的玻璃门时,他忽然感到一种独立,这是他一直期望的感觉。他又走上了潮湿阴冷的街道,脚步声淹没在伦敦湿乎乎的黑夜里。
布莱顿大街就在不远处。前方有一块三角形区域,矗立着许多脏兮兮的房子。布莱顿大街就是从那块区域延伸出来的一条小街道。那群房子中有一些小商店。现在已经夜深人静了,店主早就关门歇业了。只有一家卖水果的商店还在营业,是街道唯一的光亮。来来往往只有很少的行人,他们的身影也只有在路过摆满橘子和柠檬的水果摊时才得以一见。走过水果摊,他们的身影就消失在黑暗中,甚至听不到什么脚步声。副局长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切。他现在感觉神清气爽,看来办公室的工作真的让他非常郁闷。副局长这次面临的任务还是比较重要的,然而他心里却十分愉悦,仿佛事态不是那么严峻。不过,副局长并不是一个轻浮的人。
一个巡逻警察的身影出现在副局长的视野里。那个警察走过摆满橘子和柠檬的水果摊,不慌不忙地走进布莱顿大街。副局长像个罪犯一样,站在不起眼的地方,看着那个巡逻警察的一举一动,等着那个警察再走回来。但那个警察并没有再原路返回。副局长等了好久那个警察也没回来,看来他应该已经从布莱顿大街的另一端走出去了。
副局长也走进了布莱顿大街。他看到路旁停了一辆大马车,附近就是一家供马夫休息吃饭的小吃店。马车的主人在这家灯光昏暗的小吃店里补充能量,他的马儿们则低垂着头,开心地从挂在马颈上的饲料袋里吃着饲料。在街的另一面,有一家店铺也发出微弱的光,那家店就是维罗克的商店。副局长看到维罗克的商店橱窗里堆满了报纸、硬纸盒,还有各种各样的书籍。副局长就站在路的另一边观察着维罗克的商店。应该不会有错,就是这家商店。维罗克的商店门口摆放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商店的门虚掩着,投射出一束窄窄的微弱的光芒。
副局长朝身后子看看,刚才的马车和小吃店已经混成模糊的一团,分辨不清了。那模糊的一团就像个黑色的怪物,挡住了大半条街道。不时传来马蹄跺地的声音,铃铛剧烈晃动的声音,还有深深的喘息声。布莱顿大街的尽头是一个繁华的洒吧,酒吧的灯火辉煌和维罗克商店的昏暗破畋形成了鲜明对比。但不知怎的,维罗克的商店给人一种家庭幸福的感觉。虽然灯光很暗,但却有力地隔离了这条街道阴冷忧郁的气氛。
第八章
养老院
温妮的母亲最近打算要搬进养老院。那些养老院本来没有什么兴趣接受温妮的母亲,结果,经不住温妮母亲的软磨硬泡,有一家有钱的养老院经营者终于决定收留她。
搬进养老院这个计划在温妮母亲的心里已经盘算了很久不过她没有告诉别人。其实,温妮已经察觉到了母亲最近有点神出鬼没。温妮和维罗克聊天的时候说到过,母亲最近的马车费花了不少。她说这话倒不是因为嫌母亲花钱多了。母亲一直行动不便,最近竟然活动如此频繁,这令温妮感到有些意外。维罗克更不会在乎岳母花的那点车马费了,他只是抱怨温妮不该说这些小事,打扰了他正常的思绪。维罗克最近经常陷入沉思,一想就是好长时间。值得维罗克关注的有更重要的事,舰在没工夫关心岳母花了多少钱坐马车,他现在需要绝对的安静来思考问题。
在没有任何人知晓的情况下,温妮母亲把自己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安排好之后,她才向温妮坦白。温妮母亲十分激动,也很振奋。其实,温妮母亲心里很没底,因为她不知道温妮会有什么反应。她的这个女儿无论遇到什么事都是一副平静而克制的模样,就算不高兴,也只是长时间的沉默,让人很是害怕。但温妮母亲不会显露出自己内心的担忧,最起码她还是长者,要保持冷静,这样晚辈才会尊敬自己。温妮母亲身躯肥硕,腿脚行动不便。她有了倚老卖老的资本。
听到母亲说要搬去养老院时,温妮着实吃了一惊。她很少会有这种情感的外露,但这一次,她真的非常意外。她本来正在商店后面客厅里掸去沙发上的灰尘,现在她完全停下手中的工作,转头看着母亲:“您是怎么想的啊?为什么会做出这种决定?”
无论生活给温妮带来了什么,温妮一直以来都是一副冷静自若的样子,欣然接受生活的一切事实。她的这种特质也是她与众不同之处,是她力量的源泉。现在,温妮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难道您在这儿住得不舒服吗?”
温妮问了一连串问题后又开始掸尘土。温妮母亲带着脏兮兮的白帽子,顶着一头没有光泽的黑色假发,默不作声地坐在一边。
温妮掸完了椅子,又开始掸马毛沙发的背面。维罗克最喜欢坐在这个马毛沙发上了。每次从外面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