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再也呆不住了。我跑进雨里,叫了出租车。我只希望能尽快离开那里,越快越好。但是当我回到宿舍的时候,我已经全身变得湿淋淋的。我洗了澡,换上干净的衣服,就迫切地想要找什么人说话。宿舍里一个人也没有,他们都在准备明天的考试。我去找杨阳,他也不在。我听见“博物馆”里一点声音也没有,但是当我进去的时候,易军一个人在床上看书。
“你没有去上自习?”他问。
“没有。”我说,“我刚刚从学校外面回来。”
“你吃了饭吗?”
我摇了摇头。
“我也没有,”他说,从床上下来,“我们一起煮面吃。”
他把开水倒在电热杯里烧。过了一会,他就往里面放面条,还有盐味精什么的。
“不要太多了,”我说,“我吃的不多。”
“不要紧,面条撑不死人。”他说。
他又在面条里打了两个鸡蛋。等到面条的香味冒出来了,我们就开始盛起来吃。
我问他看的是什么书。
“《圣经》。”他说。
过了一会他问我要不要辣酱,我说不要他就往自己碗里加了一点。
“你觉得很奇怪是不是?”他说。
我说没有,我还说我自己也读过那书。
“但他们笑话我。”他说。
我吃着面条不说话。窗外的雨声又大又猛。一会儿雷声又响起来,把玻璃窗震得轻轻地响。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想起了什么。
“你信不信上帝?”他问。
我说我不信。
“我也不信,”他说,“但我觉得他说的有些话也很有道理,他说每个人都只看见别人眼中的沙子却看不见自己眼中的梁木。还有很多这类话。不过他说什么世界末日的话我不信,但是我也不知道我以后会不会信。我只是想为自己找到一种生活规范,我有时不知道该怎样生活。”
《色即是空》第六章1(2)
“这很好。”我说。
但他吃了一会就停住了。他抬起头看着我。
“我以前从没讲这事,”他说,又低头想了一会,“高中的时候我有一个同学,我们非常好。住在一个宿舍里,经常在一起聊天,讨论问题。有一次周末他回家,他家离学校不远。本来说好了晚上我到他家去,但我当时有些心情不好没有去。他就在那一晚出了事。我一直忘了不了这事。我没法原谅自己。”
“这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可是如果我去了,也许他不会有事,也许他现在还是好好的。”
“你不要这样想,”我说,“也许你去了事情还是会发生。”
“我知道。可如果是那样,我就不会这样自责。我总是感到愧疚,你知不知道?”
我没有说话,窗外的雨声有一会听不见了。我发现自己的思想似乎又要溜走了。
“有很多事情我们都无能为力,”我说,“我们不能预料一切。”
“可问题不在这里,”他说,“问题根本不在这里。我那天没去是因为我心情不好,我因为一件很小的事而心情不好,一件很小很小的事,你知道。问题就在这里。一件很小很小的事却造成了这样大的后果,我有时真的没法接受。”
他不吃面条了,把它推到一边用盖子盖上。
“这就是我读《圣经》的原因,”他继续说,“我想要知道一些事情为什么会发生,世界又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我不希望我有一天会再像现在这样后悔,一个巨大的悲剧却仅仅是因为一件极小的事。”
我们把碗拿到水房里去洗,然后我们又聊了一会天。我说我还要准备考试。
“等考完试,我们再好好地吃一顿。”他说。
“一定。”我说。
我回到宿舍,但这时候我就听见雨声又在窗外凶猛地响起来。
《色即是空》第六章2(1)
昨天下了一夜雨,但是一大早起来的时候,天已经晴了,天空淡蓝淡蓝的,明净得纤尘不染。树叶在清凉的空气中安静地闪着光。我和海燕到火车站去。火车七点到。
“你说他们认不认得出你?”海燕问。
“我不知道。”
我确实也拿不准这事。我和他们只见过一次面,这还是去年二月份的事。我在电话里说我穿着白色黑领的T裇衫,我还说如果找不到我们就打电话,海燕带着手机。我看了一眼表,已经过五分钟了。
“我早说过我们应该带一个牌子来。”海燕说。
我们正这样说着就看见有两个人朝我们走过来。一男一女。
“你是苏明吗?”那女的问。
我说是的。
“我一眼就认出你来了。”她说。
然后我听见她对那男的说他们长得真是一个样。我们做了一个简单的介绍就叫了一辆出租车。海燕坐在前面,我和他们坐在一起。我看见那女的一直盯着我看,她叫辛蓝。男的叫陈冲,脸有点阴沉,不怎么说话。他们的脸都有点阴沉。
“你在学校里怎么样?”陈冲问。
“还行。”我说。
“还有一年就要毕业了吧?”
“是的。”
“你有没有想好准备做什么?”
“还没有。”我说。
他不再问了。我看了一会窗外。当我转过头的时候,我就又看见辛蓝在看着我。
“我记得你们,”我说,“我们一起吃过饭。那时候好像还有一个人。”
我看见他们两个很快地交换了一下眼色。辛蓝转过身看着窗外。
“他不能来,”陈冲说,“不过,他原本是要来的。”
我们先在学校外面一起吃早饭,然后我把他们带回到宿舍。
“你们一定累了。”我说。
我让陈冲睡在我的床上,把辛蓝交给阿如。我看见她又盯着阿如看,然后冲着我笑。等我们中午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他们的脸色就变得好些了。辛蓝和阿如坐在我们对面,她们两个女孩子似乎一开始就聊起来了。我们听着她们聊,然后我和陈冲也聊起来。他这会脸色已经不阴沉了,而且我发现他其实是个很健谈的人。
“看到你的时候,我想起了一些事情,”他说,“你们实在是太像了。”
“我知道。”我说。
然后我问起他自己的事。他说他现在在上班,工作很累,但薪水很高。他又谈了一些自己的生活,但是我们说着说着就又谈到了那个话题。
“他不常跟我们提起你。”他说,“你知道,他是个很严肃,而且还有点忧郁的人。他不怎么说他自己的事。但是他很关心你,他真的是关心你。”
我没有说话。
“你们两个相亲相爱的有时都让我觉得羡慕。”他又说。
他看了我一眼。
“我原打算不提这事的,”他说,“可我一看见你,我就又忍不住。”
“这没什么。”我说。
我们吃完了饭,我就买了瓜子和饮料一起到树林里去。这时候天已经很热了,我把校园里的一些景致指给他们看。现在正是一年里生命最为旺盛的时候,池塘里面睡莲开得美丽而又鲜艳。各种树叶都绿油油的闪着亮光。我们走在浓厚的色彩里。
“你和他一样忧郁。”陈冲说。
我们坐在石凳子上,蚂蚁在我们脚边的地上爬着。辛蓝在给阿如编辫子,她自己是一头齐耳的短发,她一走起来它们就在她脑后闪闪地摇晃。她编好了,就把阿如转过来对着我。
“你觉得怎么样?”她问。
我笑着不说话。
我们在吃晚饭前她有一会和我走在一起,她又跟我说起阿如。
“你们真是一对。”她说。
她和阿如两个真的像成了好朋友似的,我和陈冲坐在一边看着她们。
“她很漂亮。”陈冲说。
“谁?”
“她们两个。”
我笑起来。辛蓝确实很漂亮,她让我想起北方那种白杨树,自然清新而又娇柔美丽。阿如在她身边,像一个蓝色的小湖。她们真的都很漂亮。我这样看着,我就突然发现自己变得高兴起来了。
“你有女朋友没有?”我问陈冲。
他耸耸肩,笑了起来。
“我以前追过她。”他说,又看着她们两个。
“她呢?”我问。
“她说她想重新开始生活,”他说,“我们在一个城市里,但不怎么经常见面。她现在已经有了男朋友,一个画家。”
“我不该说这事,”过了一会他又说,“这听起来也许会让人难过。”
“不,”我说,“她应该有自己的生活。”
晚上我们一起在学校里看电影。陈冲仍然睡在我床上,我和小白睡。第二天,我考了最后一门课就和他们一起吃午饭。他们下午两点钟的火车。我们三个人坐在酒店里,我问他们上午都去了哪里。
“阿如陪我们买东西去了。”辛蓝说。
他们在桌子空着的一边也摆了碗筷,然后我们一起喝第一杯酒。我们谁都不说话,默默地吃饭。辛蓝把行李箱子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个包裹放在桌上。
“我觉得你更有权保留这份东西。”她说。
《色即是空》第六章2(2)
我把包裹打开。我一看到那架照相机,我的心就猛地跳了起来。有一会我以为自己的眼泪又要流出来了。包裹里还有一大叠照片、胶卷,和几个笔记本。
我把包裹系好。
“我……”我觉得自己的声音有点变了就停了一会,“我很高兴你能把它给我。”
吃完饭,我们又在校园里走了一会,然后一起到火车站去。
“你不用进去了。”辛蓝说。
我们站在检票处。
“我们已经是朋友了,”陈冲说,拍着我的肩膀,“我希望我们还有机会再见面。”
“会的。”我说。
我们说了再见然后互相挥手。我看着他们慢慢地走到地下通道里去。我坐公交车回到学校,把包裹紧紧地抱在胸口,然后我走进小树林坐在石凳子上。当我再把包裹打开的时候,我的眼泪就真的开始流下来。
《色即是空》第六章3(1)
上午考完最后一门课,晚上海燕准备请我们吃饭。他每个学期都是这样。但是快到吃饭的时候,宿舍里只有我和他两个人。陈辉和薛杰去和女朋友约会,小白被老乡叫走了,王海又在“博物馆”里做起了绅士。我睡在床上。
“他们都这样,”海燕说,站在我旁边,“平日还好好的,可这时候他们就不顾兄弟之情了。”
我把手枕在脑后看着上铺的床底。
“你怎么了,”他说,“从送他们走开始你就一直怪怪的。”
我转过头看着他没有动。
“我们一起吃饭吧,”过了一会他说,“刚才我是说着玩的,他们不去我们正好可以好好地吃一顿,我们很久没在一起吃过了。”
我说好,仍然没有动。
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我确实是在想,但又好像没有。我感到我无法再控制自己的思想了。我听见海燕说你打算像这样躺多久,但这声音一会儿就不见了。我的耳朵开始响起了潮水声,就像我在海边听到的那种声音。等到这声音渐渐熄灭下去的时候,我才感到自己又可以思想了。
“好。”我说。
我从床上起来,然后我们一起往学校外面走。现在黄昏已经降下来,奇%^书*(网!&*收集整理而天空的云彩正在慢慢地变得暗淡。我们进到酒店,点了菜,然后一起坐着,看着窗外一个个走动的黑影。
“上午我没有看到刘云。”他说,转过头看着我。
“她旅行去了。”我说。
我们又看了一会窗外。
“我没有这样的勇气,”他说,“如果我有我就……”
他没有说下去。菜端上来,酒杯被斟满。
“今天我倒是真想喝酒,”他说,把酒举起来,“这一杯我先喝。我谁也不敬。”
他把酒喝完,又把杯子斟满。
“今天几号?”
“5号。”
“5号是什么日子?”
我不说话。
“祝你生日快乐!”
“不要跟我提生日!”我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每次都这样,但是不管怎样,这酒我是要敬的。”
他把酒喝完,然后我也把酒喝完。我把酒喝完了,又斟了一杯酒,然后再把它喝掉。但是从这个时候起,我就又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了,它像凿破的小船一样从我的脑海里沉下去,沉入到某个不可预知的黑暗世界。阳光没有了,声音也没有了,只有黑色的影子从那里一个个地涌上来。于是我看到阿飞,他在一片草地上走,前面是几座雪山,他一边走一边回过头来对着我笑;我看到一座冬天里的小木屋,桔红色的火光从屋里照出来,投射到窗边暗蓝色的雪地上,四周是一片沉沉的黑暗;然后我又看到一个老人走在森林里面,他穿着狼皮,腰间别着斧头,狗跑在前面,雪在他们脚下咂咂地响……
“你不要再喝了。”我听见海燕说。
“没关系,”我说,“我从没有喝醉过,你知道,我从没有喝醉过。”
“我们走吧。”我又听见他说。
我站起来,但是我听见乒乒乓乓的声音。我觉得天好像掉到了地上。有人开始扶我,世界一下子黑了。我的脑海变得嘈杂起来。我开始站在路边吐,我一吐就怎么也止不住。最后我终于止住了。
“我想回家。”我说。
“我们现在就是回家。”海燕说。
他扶着我回到宿舍。
“我不知道你会喝这么多,”他说,“要是知道我是不会让你喝的。”
我现在已经清醒了,但我不想说话,我只想睡觉,我要赶在失眠来临之前尽快地睡过去。
“你好好地睡一觉,”他说,把我扶到床上,“什么都不要操心。我就在这里你不用操心。你像个乖孩子似的好好地睡一觉。等你醒了,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但是我什么都听不到了。我又开始下沉。一会儿我不沉了,我就真的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宿舍里一片黑暗。我躺在床上,感觉像脱却了身体一样。只有像空气一样的感觉在漫无边际的虚空里游动。过了一会,我记起了刚才的事,然后我就发现自己又掉在了地上,脑袋轻飘飘的,嘴里一股又干又苦的味道。我听见陈辉在打鼾,听见我自己的闹钟在一分一秒地走。我好像记起了什么,但一会儿又忘掉了。我这样躺着,等着它再次出现。我又听见闹钟在走,渐渐地我听不到了,然后我就想起了刚才忘掉的事。我拉亮台灯,从柜子里把包裹取出来。我先抱着它想了一会然后把它打开。我把照相机放到一边,看那一堆照片。大部分是风景,美丽的像仙境一样,然后有几张人物,他们的穿着都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