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晞白为当年复杂的案情震惊,再看六尘脸上的掩不住的悲色,猛然有所醒悟,迟疑问道:“你说的那几名女眷……是不是……”
六尘点头,“不错,我和五蕴的妻子都死在狱中。”说着叹了口气,“这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少爷也不必太过感慨。眼下老爷和夫人被人谋害,还是尽快查清真相,为老爷夫人报仇要紧,往事不必再多提。”
晞白亦是无言以对,又问:“那后来呢?”
“后来老爷说,有位真人给少爷批了一卦,说是命里带难、应宜避人,于是就举家迁到了这偏僻的淮安。谁知道老爷认为这样还是不够,又在山上整整住了二十年。”
多年来的疑惑一朝解开,晞白反而无限怅然,亲人都已经离自己而去,如今知道身世又能怎样?甚至有些痛恨自己,忍不住道:“倘使不是因为我来到淮安,或许就不会生出这件祸事。”
“少爷,这不能怪你!”六尘咬牙切齿,恨声道:“那狗官还在做着黄粱大梦,盼着用画讨好京中权贵,自己就能够升官,等到事情查清我便取他狗命!”
“正是如此。”晞白心头的悲痛万分沉重,良久沉默。
第九章 京营
因为无影门暂无线索,晞白决定先从京营副统领这边查起。如今苏拂腿伤未愈,华音又是伤心不安,因此留下稳重的五蕴,准备带着六尘去京城暗中查访。华音听闻晞白要走,奔出门抱住他哭道:“哥哥……不要丢下华音。”
“不会的。”晞白蹲身下来,轻轻握住她的双肩,“华音,你好好跟着苏姐姐,不要再像以前那样不懂事,等到哥哥在京中安顿好,很快就会回来接你。”
华音流泪满面,点头道:“嗯……华音听话。”
晞白将身上的金线荷包摘了下来,系在华音腰间,“这是先时二婶给我绣的,现在成了二婶的遗物,所以交给你保管,平日看见也算是个念想。”
“哥哥……”华音抱着晞白,忍不住又放声大哭起来。
“沈公子到了京城,凡事更需要多加小心。”苏拂上前拍了拍华音,将她拉倒自己怀里,“未免华音和五蕴他们悬挂担心,沈公子在京城安定以后,不妨在回春堂留个消息,那夏掌柜是信得过的人。”
“好。”晞白怔怔看着她,原本只是萍水相逢,现在反倒成了可以重托之人,命运瞬息万变,一时教人感慨无言。
苏拂道:“公子放心,我自然会照顾好华音的。”
晞白握了握手中佩剑,感激道:“是,也请苏姑娘多保重。”
华音看着晞白二人离开山谷,静静站了许久,突然转身跪了下来,恳求道:“五蕴叔叔、苏姐姐,请你们教华音学会武功,将来华音要给爹爹娘亲报仇……”
“小姐……”五蕴满目痛色,仰面长长叹了一口气。
“华音,跟我进屋子里去。”苏拂转动着滚椅,朝她柔声道:“走吧,等你身上的毒性完全清除,再养上几天,苏姐姐就教你练习武功。”
晞白先前去过一次京城,自然是熟门熟路,带着六尘驾轻就熟,很快就策马赶到了京城。可是在京中并无认识之人,消息无从打听,而京营副统领又是京中要员,不管是京营还是府中,都不比县府那般戒备松散。几日下来,除了知道那副统领名叫阮洪,府邸处在城西奉天大道,其余几乎完全没有所获。
六尘饮了两口烧酒,忍不住道:“不如把那姓阮的直接抓出来,然后问个清楚!”
晞白摇头道:“不行。”
眼下正值晌午,阳光犹如金箔一般明晃晃的照人。自小店大门往外看,街上不少店铺都是雕栏画楣、金檐翠瓦,折出明媚光辉,更给京城添上一派纸醉金迷的味道。忽然店中传来一阵轻呼声,街对面站着一个比阳光还要灿烂夺目的小姑娘,身后跟着好几名带刀随从,像是王公贵族家的护院侍卫。
小姑娘长得雪团玉堆似的,极是可人,更兼身上华服美饰相衬,简直就是金童玉女一般的人物。此刻正站在糕点摊前挑选,片刻回头道:“湖阳姐姐,上次大哥哥就是在这里给我买的甜糕。”
那朱漆雕花的华丽马车上,坠着两层烟粉色的绡纱,后面隐约坐了个纱衫少女,闻言轻声道:“月儿,别淘气了。”虽然声音柔和,却隐约有些焦急之意,“快点上车,不然下次就不带你出来。”
晞白听到“月儿”二字,不由仔细看过去,果然是上次救下的那个小郡主云枝,想来她一向是这般不安分,故而上次才会让人给拐走。云枝似乎不怎么怕那少女,咕嘟着小嘴道:“虽然这甜糕不如家里的好吃,不过还是想买上一块。”
车上的少女颇为无奈,吩咐人道:“快去给郡主买糕。”
云枝还在四处张望,跺脚道:“唉……都来这里买了七、八次甜糕,怎么一次也没有撞见大哥哥呢。”
车上少女劝道:“好啦,快点到车上来。”
“哎哟,不得了啦!”不远处有人慌慌张张乱跑,像是有什么在后面追着,弄得鸡飞狗跳的,片刻便见一头带血的壮牛远远冲了过来。那人边跑边喊,“快跑,快跑!赵屠户家的黄牛没有杀透,大家赶紧各自躲开去……”
晞白并非奢侈之人,吃饭的地方是家不大的小店,门前街道也甚狭窄,云枝所乘的那辆马车占了大半条街道,此时自然无处可避。车边侍卫都是急得不行,请示道:“公主,赶紧下车避一避吧!”
晞白忆起方才云枝唤她“湖阳”,现在侍卫们又称“公主”,原来那少女竟是当今皇帝的孪生胞妹,仁懿太后唯一的亲生女儿湖阳公主。电光火石之间,那受伤的黄牛已经冲了过来,湖阳公主刚戴好烟粉纱帽,正被宫女们搀扶着急急下车。
两名侍卫抢先冲到前面去,给了那黄牛两刀,虽然稍稍阻了阻,却仍然挡不住黄牛继续冲过来的余劲。眼前就要牛死车毁当街,那弱质纤纤的公主更是避之不及,众人都不由大声尖叫起来,胆小的已经吓得捂上眼睛。
“刷!”一道寒光在人们眼前瞬间晃过,黄牛的头猛地坠落在地,鲜血顿时从牛脖子处猛地喷了出来,几股腥味血柱喷洒在马车上。那黄牛身子还没完全停下,继续往前冲了几步,撞得马车往后滚了几滚,最后才砰然倒在地上。
湖阳公主似乎被吓着,镇定了片刻,才顾得上去看旁边的云枝,急问:“月儿,你有没有伤到?”说着忍不住连连叹气,“唉……真是不该带你出来的。”
“湖阳姐姐,我没事。”云枝朝那死牛瞧了瞧,满脸懊恼,“刚才被嬷嬷抱开了,一直捂着我的眼睛不让看,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侍卫领头之人上前,朝晞白行礼道:“多谢这位公子,方才……”
云枝回头看了看晞白,惊喜道:“大哥哥!是你?真的是你?”说着又往地上瞧了瞧,“大哥哥,刚才那坏牛是你杀的吧?我就知道,大哥哥一定会来保护我的。”
湖阳公主也侧首看了看,问道:“月儿,他就是你一直说的那位大哥哥?”
“嗯。”云枝赶忙点头,笑眯眯道:“大哥哥,我可找了你好久啊。上次说好请你吃千层芙蓉糕的,都怪爹爹,也不知道留你下来,今天正好跟我回府去吃。”
晞白淡声道:“不用,郡主没事就好。”
云枝歪着脑袋看了看他,眼中光线狡黠,像是在琢磨着什么鬼主意,末了笑道:“大哥哥,你的荷包可还在我那儿呢。”
晞白吃了一惊,难怪自己想不起荷包在何处丢失,原来竟然在小郡主那里,倒也不好如何苛责她,只道:“那是在下娘亲的遗物,还请郡主归还。”
“上次我偷偷拿了大哥哥的荷包,被爹爹知道,还狠狠的骂了我一顿。”云枝撇了撇嘴,然后诘诘一笑,“大哥哥你那么想要,不如跟我一起回去拿吧?”
晞白稍有犹豫,六尘上前低声,“少爷,不妨多认识一些人。”
晞白略一思量便明白过来,虽然自己不愿跟权贵牵扯不清,但是如今查人无门,倘使能够借着这位郡主,或许能在大将军云琅那里谋到差事,如此一来,总好过自己在街上漫无头绪的查寻。因此极快的权衡了一下,便道:“那好,那就打扰郡主了。”
上次送云枝回府,晞白只在公主府门口站了片刻,今日亲自进去,才体会到公主府内的纵深复杂。因为不是皇帝亲临、官员来拜,自然是从侧门进入,一路穿过仪门、内门,绕了好几道连廊,最后来到一处格外幽静的院子。
同样是一处后院,与县府小院相比自有云泥之别。此时临冬略显萧瑟,但院子的布局格外精奇,九曲回廊、亭榭屹然,看得出每一处布置都是匠心独具。众人绕过水池边的凉亭,进到旁边一间小小的厅堂,云枝领着众人进去,脆声道:“大哥哥,你先在这里坐一会儿,我这就进去,找娘亲把你的荷包要出来。”
湖阳公主此时得空说话,欠了欠身,“方才承蒙公子出手相救,一路过来匆忙,也没来得及好生道谢,还请公子不要介意。”她一低头,纱帽沿边的轻纱便跟着盈动,虽然瞧不真切,但也能辨出是个容色娇妍的少女。
晞白还礼拱手,“举手之劳,公主无须挂怀。”
湖阳公主也不多话,大约是从小受过严格的礼仪训导,坐姿甚是端庄,朝下淡声吩咐道:“来人,赶紧泡一壶好茶上来。”跟前的宫女赶忙应了,转身出去。
少顷,宫女端来几盏碧盈盈的新鲜清茶。晞白刚喝了两口茶,便见云枝满脸不悦跑了回来,嘟着小嘴道:“怎么办啊?爹爹娘亲都有事出去了。”像是舍不得让晞白走,小声央求道:“大哥哥,不如你再多等一会儿吧?”
晞白的本意是要回荷包,再趁机见一见云琅,最好能在他手下谋得一份差事,如此再探查阮洪更加容易。谁知道刚巧人家不在府上,心下略微失望,但也不知云琅什么时候回来,想了想道:“即然这样,还是改天再专程过来一趟。”
“大哥哥,改天是哪一天啊?”云枝似乎颇不放心,“那个荷包很重要吧?大哥哥你一定会再来的,对不对?”
晞白点头道:“嗯,一定再来。”
依照晞白的意思,当然是改天确定云琅还在府中,再来登门拜访,以免到时要回荷包便没了借口。只是这些,却是不好意思对云枝明说,对小姑娘撒谎,心里不免有些过意不去。
一行人出了公主府,湖阳公主的马车还在清洗修整,于是改乘软轿,上轿之前与晞白告别道:“今日多亏公子搭救,将来公子在京中有什么麻烦,只要帮得上忙的,尽管开口便是。”
晞白突然心中一动,上前道:“公主,在下正有一事相求。”
湖阳公主虽然言之不假,但也没晞白会的要求提得这么快,不由稍怔了怔,顿步微笑道:“好,公子请讲。”像是担心晞白有难言之隐,还顺手将侍女撵了下去。
当日送郡主云枝回府,曾经拒绝过云琅相赠的银两,假使今日又提出要求,没准会让对方以为是反复之人。再说,当时救的是云枝而不是她爹,恩情总归隔了一层,未必会轻易应允谋职之请。倒不如这位湖阳公主,刚才也送算亲手救过她,看她语出真诚之意,不妨趁机先试上一试。
晞白心里琢磨了一番,上前道:“在下习武多年,一直都有报效朝廷之意,只是无人引路,所以想请公主做个引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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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阳公主打量着他,想了想道:“你的身手甚好,比京营里那些兵卒强的多,倒和皇上身边的侍卫有得一比,只是”略微犹豫了片刻,“宫中侍卫有专门的人挑选,而京营那边又是按军功资历的,不能随便指派官职,没有什么合适的去处。”
晞白听到“京营”二字,无异于是仙音,忙道:“公主说笑了,在下只是想要入军习武操练,能够为朝廷尽一份绵力便就足矣,岂敢非分奢望官职?”
湖阳公主却道:“京营的日子甚苦,一般的兵卒也没什么升职的机会,我看公子不像是贫苦之人,何必去讨那个苦吃?要是不嫌委屈,不如在郡主家中做个侍卫,姑姑看在云枝的份上自会关照,岂不比京营里呆着强些?”
“多谢公主关怀。”晞白微微欠身,“京营里面虽然苦一些,但是男儿吃苦也是应该的,在下多年习武,只望能有一日在军中效上薄力,还望公主成全。”
湖阳公主微微沉吟,叹道:“也罢,正巧我也想去一趟京营。”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透出一点淡淡的忧愁之意,只是隔着一层面纱,不能看清她的真实情绪。
与公主府的怡人景色相比,京营里则到处都是一派肃杀景象。在不远处的宽阔校场上,士兵们正在两两对枪刺杀格挡,就连心情沉重的晞白,也不由被那阵阵升腾杀气所震动。旁边休息的士兵们大声呐喊助威,颇有点地动山摇之意,有一名年轻将官站在中间指点枪法,周围已是黄尘沙土弥漫纷飞。
湖阳公主在边上看着那人,半晌没有出声。门口守卫欲要进去禀报,却被公主身边的宫女叫住,不敢强行进去,小心赔笑道:“公主,这军营校场里到处都是灰尘,恐怕弄脏公主的衣衫,不如小的去把傅校尉叫出来?”
公主侍女斥道:“多嘴!”
“是。”那守卫吓得不敢再说话,缩手站到一旁。
那边士兵喊声中气充沛,像是刚刚训练不久,晞白原以为要多等一会儿,谁知那青年将官扭头之际瞥见这边,很快疾步过来。走近瞧见是湖阳公主,忙行礼道:“不知公主玉驾亲临,方才失礼未迎。”
“笙歌,你也学得落里八嗦的。”湖阳公主像是有点不满,但当着众人也不好继续多说,忍住话头,回头介绍道:“对了,这位公子是”她并不知道晞白姓名,不由顿了顿,“公子,还是你自己说罢。”
晞白略微犹豫,抱拳道:“在下颜忻夜,见过校尉大人。”
“原来是颜公子。”傅笙歌抱拳回礼,因为身着军营戎装,一举一动都显得颇为刚毅,看起来是个不苟言笑的人。
晞白心里自有思量,担心‘沈晞白’三字会惹麻烦,因此临时换了名字,倒也并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