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无宽?”桓帝念出了一个名字,候全跟着点了点头。
若说窦无宽这个人官职并不高,不过是个正四品的刑部酷吏,桓帝之所以能记得住他的名字,全是因为此人审讯时手段狠辣、令人咂舌,据说凡是经过他用刑的凡人,还没有一个撬不开嘴的。为此也曾有人参过窦无宽,说是非属良善之类,结果折子却被太后压了下去,言道人有所用、物尽其用,难不成还期望用仁爱感化犯人招供?
昔年,先明帝的三皇子齐王谋反,被抓后便是窦无宽用刑提的供词,半套刑罚都没用完,齐王便就原原本本全部招了。窦无宽有太后撑腰,行事更是无忌,不少权贵犯错之后都是饱受折磨、苦不堪言,引得不少官员深为痛恨,只盼着个机会除之而后快。
有人曾劝窦无宽,让他也为自己的今后多想一想,然他放声大笑,说是早就不奢望自己将来能够好死!对于这样的人,桓帝也不知道该如何去评价,但是对于他提取供词的能力,却是从来不曾怀疑过。
候全陪笑劝解道:“皇上先歇一歇,过几天刑部就会有好消息了。”
“过几天?”桓帝突然站了起来,想了想道:“也不便将犯人带来宫内审讯,既然如此,嗯………,不如朕亲自去刑部瞧瞧。”
“啊?”候全大惊,“皇上饶了奴才吧,回头让太后娘娘知道,奴才可怎么担待得起?便是师傅晓得,也一定会打死奴才的。”
“你怕你师傅多禄,难道就不怕朕?”桓帝瞪了他一眼,“少在这儿啰嗦,当心朕先打断你的狗腿!”
“皇、皇上”候全十分为难,赔着小心建议道:“可是皇上也不能就这么去,好歹也叫几个侍卫跟上,不然的话,皇上还是先打断奴才的狗腿吧。”
“朕回来再收拾你!”桓帝又气又笑,沉吟道:“启元殿的侍卫不能乱走,孙湛也肯定不能去……这样吧,路过侍卫廊时随便抓两个人好了。”说完,便满心兴奋的换了家常衣袍,只说四处随便走走,带着候全从侧门悄悄溜了出去。
“喂,你们两个过来一下。”候全在侍卫廊口子探头,小声招呼。
两名青衣侍卫走了过来,桓帝打量了一下,看着其中一名身形清瘦的年轻人,想了想道:“朕认得你,前些日子在西林狩猎的时候,你还得了头赏,叫颜、颜什么来着……”
“回皇上的话,微臣颜忻夜。”
“对,就是这个名字。”桓帝挺喜欢这个不卑不亢的侍卫,笑道:“先时南疆的那件案子,朕记得仿佛也是你破的,功夫又好,是个堪当重用的人才。”
“多谢皇上夸奖。”晞白欠了欠身,问道:“皇上亲自过来,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桓帝笑道:“没什么,想让那个你们俩陪朕去刑部一趟。”
另一个侍卫面露怯色,晞白并太不熟悉宫中诸多规矩,倒是不觉有什么不妥,点头道:“是,微臣一定护得皇上周全。”
桓帝更加高兴起来,赞道:“朕就喜欢你这样爽快的人,一点也不忸怩。”
晞白又道:“皇上这身打扮,肯定是出不了宫门的。”于是回去找了一套备用的侍卫服,正好二人身量相仿,桓帝穿戴妥当,几个人大摇大摆来到东华门。候全只说是奉命出宫办事的,宫门的侍卫并不认得桓帝,因此验过腰牌便将人放了出去。
到了刑部大门,少不了有事一通盘问之语,候全故技重施,说是皇帝派过来打探霍连奸细消息的,这原本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因此没费多少口舌便就允许进入。
桓帝往里走了一段路,笑道:“呵,没想到今天这么顺利。”
候全苦笑道:“皇上还是快一点,等下……”
“闭嘴!”桓帝低声断喝,也不待候全叩头请罪,便急急朝众人道:“来人了,都快点藏起来!”
几个人往路深处跑了一小段儿,结果对面是一堵高墙,眼见无处藏身,晞白急中生智道:“不如一起翻过墙去,先躲一躲。”
“啊?这么高。”候全望着一人半高的红石砖墙,咽了咽口水。
桓帝却笑:“嗯,好主意!”
晞白不知道皇帝也会武功,正待相帮,桓帝早已身形一轻,接着树枝掩映翻身跳了过去。另一个侍卫拉起候全,接着晞白在下面发力,二人也翻上了高墙,突然听见“啪嗒”一声,原来是候全的帽子掉了下来。
晞白刚刚拣起软帽塞入怀中,便听对面远处有人喝道:“什么人?出来!”虽然彼此相距甚远,然那人中气充沛、声音凌厉,即便是远远随风飘送过来,仍有一股威慑人心的决然气势。
晞白情知自己藏不住,只得现身上前道:“侍卫颜忻夜,见过云大将军。”
“是你?”云琅反倒意外怔住,不解问道:“公子不是回了外省,何时入京?怎么又还”他打量着晞白身上的侍卫服,显得颇为讶异。
“承蒙大将军记挂,自去岁入京已经半年多了。”
“哦。”云琅笑了笑,又问:“既然身为侍卫之职,你怎么不在宫里待着?”
晞白不善撒谎,只得含混回道:“方才领了圣旨过来,询问一下霍连奸细之事。”
“原来是这样。”云琅点头,看着晞白胸前衣襟微微一笑,“你回去告诉皇上,霍连奸细一事刑部会尽快查清,等到卷宗整理妥当,即刻便会有人呈上去,不用太过担心。”
“是。”
云琅又笑,“上次公主还说要好生答谢你,埋怨我没有留住人,既然你如今在宫中供职,有空不妨到舍下坐坐。”
晞白微笑回道:“好的,多谢大将军盛情相邀。”
云琅转身带着人离开,晞白站着等了片刻,纵身一跃翻过墙去,朝桓帝问道:“皇上,现在还往里面去吗?”
“还去什么?”桓帝叹气直笑,从晞白胸口抽出候全的帽子,“你刚才早就露出马脚了,云将军看见宫中宦官的衣物,必定猜到朕也在附近,方才的那番话就是说给朕听的。”顺手将软帽摔在地上,侧首斥道:“都是你个蠢材碍事,笨!”
“是是。”候全低头陪笑,“全怪奴才不中用,误了皇上的大事。”
“算了,还是等刑部上折子罢。”桓帝没有多做喝斥,因为令他感兴趣的是另外一件事,上下打量着晞白,问道:“你跟云将军很熟吗?听他方才的口气,像是非常的赏识你呢。”
“也不太熟。”晞白敷衍道:“只是因为偶然帮了个小忙,所以见过一面。”
桓帝想不出以云琅的身份,眼前的年轻侍卫能帮得上什么忙,但也不便深问他人的私事,因此笑道:“多亏你们认识,不然今天只怕脱不了身。”
候全一副可怜兮兮的苦瓜脸模样,愁眉苦脸道:“回头云将军跟太后提起,奴才只怕少不了一顿板子了。”
“打你也是活该!”桓帝气笑,不过想到自己也少不了要被训话,还真是有点头疼起来,琢磨片刻决定道:“这样,我们先去一趟乐楹公主府再说。”
“啊,还要去公主府?”候全咂舌,被桓帝狠狠瞪了一眼。
乐楹公主府的家奴见惯宫中来人,大都认得候全,只是眼下不伦不类的跟了三名侍卫,往常还真是没有见过。候全耷拉着脑袋,抢先跑到内厅请安,“见过公主殿下。”然后悄悄近身附耳,“那个……今儿皇上也来了。”
乐楹公主略显诧异,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
桓帝笑着进门,将方才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末了笑道:“回头小舅舅回来,姑姑可要帮着劝几句,朕等下就回宫,不会在外面闲逛的。”
乐楹公主见他一身侍卫打扮,不由好笑,“都说皇上是少年老成,最稳重的,照如今看起来,倒跟月儿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桓帝笑了笑,问道:“月儿呢?”
“在后面呢。”乐楹公主笑道:“皇上稍坐一会儿,我去把月儿叫出来。”突然瞥见了旁边的晞白,眸中闪过一缕讶异之色,怔了怔,倒是忘了说话。
桓帝没大留意到如此细节,已经起身道:“姑姑不用忙,朕自己过去瞧瞧月儿。”
桓帝来到后院时,恰巧云枝正在里面清洗头发。候全禀明了身份,公主府的侍女慌忙进去传话,只听一串“嗒嗒嗒”的脚步声,云枝一溜烟跑了出来,慌得奶娘在后面喊道:“郡主……先把头发擦干了再出去。”
“皇帝哥哥!你是专门过来看我的么?”云枝一身娇粉色的茜罗纱衫,乌黑的头发还湿答答的贴在小脸上,与白皙的皮肤相衬,宛若一个精致可人的白玉瓷娃娃。
桓帝见她光脚木屐的站着,不免好笑,“越发胡闹了,怎么连绫袜也不穿上,虽然你年纪还小,也没有女儿家光脚乱跑的道理。”
“有什么关系,皇帝哥哥又不是外人。”云枝不以为然撇了撇嘴,振振有词。
桓帝被她说得无话,只好拿了干净棉巾给她擦头,笑道:“好,没关系。只是得快点把头发擦干,衣裳穿好,不然等下就该着凉了。”
奶娘惶恐道:“皇上,还是奴婢来罢。”
“好。”桓帝又擦了两把,方才把手中棉巾撂在一旁,由得奶娘侍女们给云枝擦干了头发,穿上衣衫配好装饰。
“皇帝哥哥,我们去看小綦、小月吧。”云枝刚刚穿好小绣花鞋,便急不可耐的跳下椅子,拉着桓帝来到后面的雪兔笼子前,指指点点道:“这一只是小綦,这一只是小月。”
桓帝笑道:“长得太像了,朕可瞧不出来。”
“怎么会认不出来?”云枝一脸认真,“你瞧,小綦一直都是安安静静的,小月却总是喜欢四处乱窜,不一样的。”说着抿嘴一笑,“它们两个呀,就像皇帝哥哥跟月儿一样。”
“呵,果然没错。”桓帝微笑点头,看着云枝用细萝卜条逗弄两只小雪兔,思绪一时恍惚,忆起往昔自己年幼的稚子时光。
那时候,在父母眼中最最珍贵的孩子并非自己,而是年长两岁的七哥哥,那个令父母心碎一生的孩子。七哥哥是父母的第一个孩子,承载了他们太多的甜蜜回忆,加上生得可人嘴甜,总是能够轻易逗得父母展开笑颜。
母亲是一个美丽温柔的女子,对待每个子女都很柔和,即便是其他庶母所生的皇子公主,也从未有过言辞厉色。然而因为七哥哥的耀眼光芒,自己便很难吸引父母关注的目光,虽然从小就很克制、很努力,也只是唤来一句听话懂事而已,像七哥哥那样时时刻刻牵动父母心弦,却是从来都没有过的。
众人都以为自己天生不爱撒娇,其实在很小的时候,也是盼着能够像七哥哥那样滚在母亲怀里,只是每每这种时刻,母亲都早已经抱住了七哥哥,要不然就是十妹妹,自己又怎么能上去争抢?那样的话,不是连听话懂事的好处也没有了。而后,又添了一个年幼的弟弟,因为小澜体弱多病、令人担心,母亲也就更加顾不上自己了。
等到登基称帝之后,君臣之别、礼法约束,弟弟妹妹都和自己渐渐疏远,再也不像从前那样亲密无间,所谓天子君主,便真真正正的成了孤家寡人。
“皇帝哥哥”云枝拉长了声调,不满道:“喂小兔啊,怎么走起神来了。”
“哦,好的。”桓帝醒神一笑,如今只有云枝年幼天真不怕自己,会真心的哭、真心的笑,没有多余的心思掺杂其中。朝堂中的明争暗斗,后宫里的百事烦心,无一不让自己感到厌烦疲倦,也只有在此时此刻,心里才有片刻的平和安宁。
两个人玩了一会儿,桓帝便带着云枝来到前厅,因为出宫已久,告辞道:“今日出来打扰姑姑,朕也该回去了。”
“怎么会打扰呢?”乐楹公主身上换了正式装束,朝皇帝笑道:“正好我也想去宫里一趟,就顺路跟着皇上一起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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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哥!”桓帝还没答话,云枝已经一眼认出了晞白,“你怎么会在这里?是跟皇帝哥哥一起过来的吗?”
晞白微笑,“是的。”
桓帝诧异道:“月儿你们认得?”
“当然啦!”云枝拉着桓帝的胳膊,仰起小脸道:“以前我走丢了的那次,就是这位大哥哥送我回来的。”
乐楹公主闻言也甚意外,“原来是你。”
桓帝笑道:“难怪小舅舅认得你,还那么客气。”
乐楹公主不知事情原委,云枝也嚷嚷着问是什么事,候全便解释了一回,晞白接话道:“刚才在刑部碰见云大将军,很是客气,还说让改天过来坐坐,没想到皇上今儿就想着过来,所以这么快就见着了。”
云枝自然是最高兴的那个,拍手道:“太好了,以后皇帝哥哥要经常过来,大哥哥也一起过来,就有人陪我玩了。”
乐楹公主笑斥,“行了,你少胡闹。”
桓帝不料状况如此热闹,原来这名侍卫曾经救过云枝,心中的好感又添一份,更觉亲切,因此笑道:“走罢,一起进宫再说。”
晞白毕竟只是侍卫,进宫后便随着桓帝去了启元殿,云枝虽然不乐意,当着母亲也不敢太过任性胡闹。乐楹公主另有心事,吩咐宫人带着云枝去找湖阳公主,自己则抽身来到弘乐堂,与太后寒暄了两句坐下。
太后见她欲言又止,不禁笑问:“怎么了?跟大姑娘似的一样害羞。”
“不是害羞。”乐楹公主让双痕带人出去,方近身道:“只是有件特别蹊跷的事,我想来想去都不明白。”她叹气笑了笑,“皇嫂,你说怎么两个人会如此相似?”
“两个人?”太后不解,问道:“哪两个人?”
“说起来,皇嫂你可能都不相信。”乐楹公主一脸迷惑之色,“今儿皇上带着人来府里,其中有一个年轻侍卫,那模样”自个儿摇了摇头,“真奇怪,那人的模样和先光帝爷……哎,差不多就是一模一样罢。”
太后的脸色微微一变,淡声微笑,“是么?”
“是啊。”乐楹公主抿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只是清瘦一些,穿得又是侍卫的服色,要真是换了龙袍,只怕皇嫂你也要吓住呢。”
太后心里犹如一池春水微澜,面对毫不知情的了因公主,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半晌才道:“那名侍卫,是叫做颜忻夜罢。”
乐楹公主奇道:“咦?皇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