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决定亲征,同样是多亏母亲出面压阵,不少臣子畏首畏尾、多加阻拦,母亲便质问道:“先帝去了,你们就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不成?真的要听哀家的,那就让皇上去亲征,顺便带上你们的儿孙子息,算是给他们一个立功的机会!你们也好好想一想,怎么才能让皇上大胜而归!”母亲言出即行,当即提拔了不少朝臣的子弟,编制在亲征队伍里,那些反对的声音顿时消停下来。
母亲能够专宠后宫十五年,并非空有美色,能够体贴父皇的心意,在忧患时为父皇分忧解劳,恐怕这才是最主要的原因。
桓帝想了想自己的后宫,皇后虽然美貌温柔、端庄大方,却输于过分柔弱,至于瑜妃、恭妃二人,虽然样貌不错,人亦伶俐,但也说不上有什么大的见识,所有的聪明才智,全都用在巩固自身地位上去了。
即便自己如何疲惫烦闷,也没有一个帮得上忙的,她们眼里看到的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平日想的也只有自己。桓帝这么想着,心里不免微觉失望无趣,再加上眼前战事纷乱良多,于是起身道:“坐着闷,到外面走走去。”
“是。”候全捧着扇子,赶紧跟了上去。
桓帝走到门口顿住脚步,回头问:“对了,给小郡主的信送出去了吗?”
候全忙道:“送了,跟太后娘娘的一起送的。”
“嗯。”桓帝往前走着,想起云枝那封歪歪扭扭的‘书信’,不由摇头一笑,里面说的尽是吃的、玩的,也亏得母亲迁就她,还当真夹在密信里送了过来。像这样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时光,再往后也没有几年了。
“颜侍卫呢?”桓帝突然想起人来,问道。
“这几天一直忙着,应该是跟那位苏姑娘去京营了。”
“也对,难怪最近总是没瞧见他。”桓帝往前看了看,不比皇宫内院,此处并没有什么可逛的地方,想了片刻,转身往回走道:“给朕找一身侍卫服过来,等下也去后面京营一趟。”
“是”候全虽然为难,但也只好跑去找了一套侍卫服。
桓帝另外找了两名侍卫,带上候全,四个人骑马来到清河京营驻地,正好赶上晞白在外面督人熬制汤药。场地中临时起了几口大的地锅,里面满满的都是药材、汤水,老远就能闻见汤药的味道,简直就跟到了药炉子一样。晞白扭头看见皇帝,跑了过来,“皇上金安,还是到旁边大厅坐一坐吧。”
“颜九”韩姜在不远处喊了一句,大约也是来这里帮忙熬药的,手上袖子撸成一团,走过来笑问:“听你哥哥说你最近有事,怎么有空过来了?”
“哦,刚忙完了。”桓帝笑着敷衍,侧首与候全低声,“不要多嘴,你们到旁边帮忙去,等下没有朕的吩咐,就不用过来咋呼了。”
“是。”候全一脸意外,完全摸不着头脑退了下去。
韩姜看着走远的候全,朝桓帝问道:“怎么还带个小太监过来?瞧他脸色怪怪的。”
桓帝笑道:“他没见过这么多药,吓着了。”
“小太监就是胆子小。”韩姜抿嘴轻笑,招呼桓帝道:“你今天来的晚了,该切的药片都切完,汤药也已经熬上,等下让他们送进去就行。不过你既然人都来了,傻站着也没意思,过来帮我把东西收拾好,等下我们一起吃烤羊肉去。”
“还有烤羊肉吃?”桓帝颇有兴趣,看向晞白笑道:“难怪最近总不见你,原来躲在这边吃烤羊肉呢。”
“是。”晞白不好称呼皇帝,于是点头笑应了一声。因为韩姜让桓帝帮忙,自己既便解释,也不好让皇帝辛苦着了,只好一起跟了上去。
桓帝与他并肩走了两步,悄声道:“等下你先跟苏姑娘说一声,不用请安。”
“好。”晞白反应极快,立即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韩姜带着桓帝去收拾药具,一边忙一边道:“这几天伤病的兵士增多,去了不少人帮忙抬人回来,这边人手有点少,所以我也赶过来凑个热闹。”又指挥桓帝,“所有的刀具都放在案上,所有的药碾子都堆到角落。苏姐姐说了,这样整齐又方便、也干净,免得乱糟糟的一团,该用的东西都弄混了。”
桓帝笑着帮忙,问道:“你跟苏姑娘很熟?”
“差不多,我们前几天认识的。”韩姜整理好了东西,洗完手与桓帝低声道:“我看你哥跟苏姐姐关系不一般呢,没准以后就是嫂子了。”
桓帝觉得她说话亲近有趣,自己也不免受了感染,跟着洗了洗手,学着韩姜压低声音道:“是么?得空可得好好问问。”
“走,吃烤羊肉去!”
桓帝见她忙了一天,并不叫苦,仍然是精神十足的样子,不由问道:“你总是这么高兴的?就没有烦心的事?”
“不记得了。”韩姜爽朗一笑,“嗯,偶尔应该有吧。”
几个人等了一会儿,苏拂也完事从里面走了出来。因为晞白先打过招呼,苏拂也就没再行礼,只对桓帝微微欠了欠身,然后朝韩姜笑道:“今天让韩姑娘破费了。”
“那当然,可是用我自己的月钱买的羊。”韩姜嘴上虽这么说,倒也没有露出心疼的表情,挽住苏拂的臂弯,看向桓帝、晞白笑道:“不过没有关系,反正下次该轮到你们做东,到时候我再多吃一点,就把本儿捞回来啦。”
众人闻言都是大笑,桓帝笑道:“好,下次朕……正好我请客。”
韩姜又道:“你们兄弟俩谁请客都一样,反正苏姐姐不算,她一个女儿家在外头不容易,不能再花银子了。”
苏拂不由发笑,“兄弟俩?”
韩姜诧异道:“苏姐姐,你笑什么?”
“心里面偷乐啊。”苏拂莞尔一笑,“有你这句话,我就能放心的白吃白喝了。”
众人来到空旷草地上围圈儿坐下,羊是早就烤好了的,韩姜掏出腰刀,先切了一块递给苏拂,“尝尝看,在你们京城可是吃不到的。”一面又去切肉,嘴里还哼哼着一支轻快的小曲,“你们大男人的自己动手,我可不管。”
晞白先给桓帝切了一块,桓帝点头,“没事,你自己吃吧。”见韩姜一幅悠哉快活的样子,于是笑问:“唱什么呢?不如唱出来大家听听。”
苏拂也笑,“正是,没有美酒有歌声也不错。”
“是霍连那边的歌,你们也听吗?”韩姜问道。
桓帝含笑点头,“你唱,我们都听着。”
“好。”韩姜不是忸怩矜持的性子,将腰刀递给苏拂,自己起身站了起来,迎着夜晚凉爽怡人的凉风,清了清嗓子,放声唱道
“霍连,霍连,
万里草原漫漫无边。
霍连,霍连,
千条河流潺潺连绵。
有如天神双臂一样宽阔,
有如圣女裙带一样蜿蜒。
看啊,云朵般的牛羊啃食芳草,
看啊,仙女般的姑娘浣足溪边……”
有如月华上升的一般的清澈嗓音,不带一丝杂质,随着夜风轻轻飘荡散开,众人都听得静了下来。桓帝情不自禁的跟着低吟,正觉着唱得动听,韩姜的声音却停住了,不由问道:“挺好听的,怎么不往下唱了?”
韩姜笑了笑,“这曲子虽然不错,不过后面的意思却不大好。”
桓帝微微一怔,很快就明白过来。既然是霍连人的歌谣,自然对中原人有诸多偏见仇视,不过既然歌谣存在,难道不听就代表没有了吗?于是淡然一笑,抬头道:“没关系,只听你的嗓音就好。”
“那好,你们先等一下。”韩姜找了两截干枯树枝,又放了一段在自己面前,坐了下来,然后轻轻的敲起了节拍。
“百万铁骑踏我土地,
异族鲜血污我清泉。
铮铮儿郎莫悲泣,
策马挽弓再搭弦。
利箭闪电射,
破敌胸膛杀马前!
战鼓如雷催,
不灭中原誓不还!”
虽然韩姜是轻柔如水的女声,也没有鼓点相和,但是一字一句清晰吐出,仍然有种让人热血沸腾的气势。
“灭掉中原?哈哈,好狂妄的口气!”桓帝怒极,反而迸出一阵大笑,“分明是他们霍连年年骚扰大燕边境,杀戮百姓、掠夺财物,难道我们就该任人鱼肉不成?如今反成了我们的不是,这话反过来说也可以?如此是非黑白颠倒,当真可笑!”
韩姜有点不高兴了,禾眉微蹙,“说好只听我的嗓音的,你怎么生气了?”
桓帝自觉理亏,笑道:“好,不生气。”
苏拂递给韩姜一块羊肉,感慨道:“虽然霍连屡犯我朝边境,不过他们本国人肯定不会这么想,只会看到我们的军队与他们拼杀,难免会对中原有所不满。”
“不错。”晞白跟着点头,又道:“我倒是觉得,这歌应该让中原将士都听听,让大家知道霍连人的想法,我们也要在决心上更压一筹。”
桓帝见他二人一唱一和,不由笑道:“听你们这么一说,还真是有些道理。”自己动手在羊腿上割了一片,“罢了,多吃羊肉才是正经的。”
韩姜脆声笑道:“吃吧、吃吧,这条羊腿都给你了。”
“忙了一天,累了吧。”晞白与苏拂低声,接过她手里的腰刀,“想吃哪儿,我帮你割下来。”说着割了一片羊肋肉,“我觉得这里的肉薄烤得更焦,不知道你吃着怎样。”
苏拂微微一笑,“挺好的。”
桓帝看向晞白、苏拂,只觉二人相处的既融洽又默契,一举一动似乎都透着心意相通,自己不由生出一丝落寞来。因此低头沉默不语,只管一片一片的割着羊肉吃,韩姜见他吃得多了,用手肘撞了一下,“再好吃也不能吃太多啊,当心回去不消化。”
“好的。”桓帝笑着点头,接着坐在夜风中凉快了一阵,然后站起身来,抖了抖身上的杂草,朝晞白道:“走吧,我们也该回去了。”
晞白应道:“嗯。”
桓帝见苏拂并不动身,问道:“苏姑娘不一起回去吗?”
“哦,是这样的。”晞白上前解释,“苏姑娘总归是个女儿家,在军营里不方便,所以跟韩姑娘商量了下,暂时住在韩将军府上。”
韩姜跑了过来,附在桓帝耳边悄声道:“放心,不会亏待你未来嫂嫂的。”
“哈……”桓帝忍不住大笑,“好,那就麻烦韩姑娘了。”
回到行宫,桓帝独自坐在窗台前观望月色。候全上来伺候,小声道:“皇上,时辰不早……”因为周围甚是安静,再次降低声调,“如今每天事务繁忙,皇上可要保重好龙体,不如早点”
“你说”桓帝突然出声,“为什么皇后、瑜妃她们,就不能像苏姑娘那样呢?”
“啊?”候全摸不着头脑,“苏姑娘怎么了?”
桓帝微眯双眼,回忆晞白、苏拂相处的样子,“如同苏姑娘对颜侍卫那样,会真心的哭、真心的笑,彼此说话也能心意相通,就好像寻常夫妻一样和睦。”说完,忍不住有些怅然,“为什么同样都是闺阁女子,却是如此不一样呢?”
候全着实为难了半天,才怯声道:“皇上毕竟是真龙天子,皇后娘娘她们虽然身份尊贵,说到底终归是臣,自然也就不能像平常夫妻那样了。”
“如此说来,全都是朕的问题?”桓帝心里开头有些不快,可是细细一想,却又觉得道理恰恰正是如此,只得叹道:“没错,身份是改变不了的。”
候全悄悄抹了一把汗,赔笑道:“这也不能全是因为皇上,后宫娘娘们都是世家女儿出身,讲究的就是大家闺秀的贤淑,肯定要拘谨矜持一些。苏姑娘可是江湖上漂泊的儿女,为人处世、言语性格自然不一样。”
桓帝点头,“嗯。”
候全转了转眼珠,细声道:“要是……要是皇上喜欢苏姑娘的话……”
“喜欢?”桓帝转回头看着他,问道:“你想说什么?”
候全见皇帝没有生气,壮着胆子道:“反正苏姑娘也没有婚嫁,皇上要是真的喜欢她,等到战事结束,带回宫册个位分不就行了。”
“什么?册个位分?”桓帝脸色沉了下来,猛地将折子摔在候全脸上,“混账!朕是那样的昏君么?!去跟一个臣子争抢女人,亏你想的出来!”
候全吓得连连磕头,“奴才错了,是奴才胡说八道……”
“皇上”外面传来小太监的声音,“颜侍卫送了东西过来,求见皇上。”
“滚下去!”桓帝低斥,撵走了候全才道:“让他进来,宣!”
“给皇上请安。”晞白行了礼,大约是察觉到殿内气氛不大好,微微低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子,“刚才又在营帐外碰见韩姑娘,说是担心颜……担心皇上晚上吃的羊肉太多,特意送了消食丸子过来。”
桓帝点头,“好,放下吧。”
“韩姑娘说,一次吃一粒就好。”晞白抬头看了一眼,退后告安,“臣告退。”
桓帝拿起小盒子摊在掌心,看了看,“啪嗒”一声打开盒盖,里面装着四粒乌红色的小丸子,大约里面配有山楂肉,闻起来还有一股淡淡的酸甜味道。桓帝嗅了一阵,并没有要吃的打算,又轻轻放回案头,自己坐在椅子中静静出神。
青州的夜空下没有各色华灯,夜幕格外浓黑,嵌在当中的星子也要更亮一些,仿似铺了一层水润晶莹的亮钻。桓帝迎着朗朗夜风,平息着心中起伏不定的情绪,刚觉得好了一点,外面又传来了一阵喧哗声响。桓帝正要叫人进来问话,便听云琅在外问道:“皇上金安,圣驾已经安歇下了吗?”
“小舅舅?”桓帝知他身兼数职、分外忙碌,深夜求见必有要事,听着语气似乎事情甚急,赶忙走了出去,“还没睡,小舅舅进来说话。”
“皇上,出事了。”云琅的脸色很不好看,眉头紧皱,“因为霍连人天黑偷袭,傅校尉便领兵前去迎战,一路上追杀的太急,结果在途中跟队伍冲散了。”
“冲散了?”桓帝听着甚觉不详,急问:“人呢?伤亡很重?”
“死伤人数在一、二百左右,不过大部分人都被副将带了回来。”云琅要说的显然不是这个,叹了口气,“可是……可是傅校尉没有回来。”
“……”桓帝往后退了两步,无声的坐入椅子中,对于自己来说,损失一名得力的将官固然心痛,可是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