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从柜子里取出杀猪刀,陈子敬交到我手:“时间也差不多了,你去罢。”又对阿九说,“与褚书吏同去,告知礼房中人,协助褚书吏即可。”
我俯身:“谢大人。”
陈子敬摆摆手。我与阿九一齐退了出去。
我问:“现在什么时辰?”
阿九嘻嘻一笑:“午时了,只是褚书吏瞧起来像刚起的床。”
这臭小子,我一夜风吹奔波外加修车,头发自然松散,但此时此刻谁还有闲心管这些!我问:“昨夜衙里查到几时?”
阿九说:“衙役书吏们尚且有休息时间,我家公子却一宿没睡。”
一宿没睡么,难怪一脸疲倦。我说:“大人劳心查案,也需注意休息。”
阿九却说:“公子专注起来,谁都劝不动。”
我微微一笑:“你去礼房,我去班房。咱们分头行动。”
我们从月台两侧台阶分别走下,我赶回刑房,只有李达在。
李达听见声响,抬头看来:“阿良?情况如何?”
我说:“李姊,朱梅不是嫌犯,具体情形请稍后再为你详解。如今应按原计进行,然县尉与众衙役皆外出未归。事情紧急,唯有李姊可担此任了!”
我可以查案问讯,但抓捕事宜,非我强项。若凶犯来了,事情还简单些。假若凶犯逃了,事情便难办了。县衙得力捕快都去了柏口村,无人主持。李达是衙门中老人,对一应事物,县里种种窍门人脉都熟悉,查探起来只会比我迅速有力。求她去办,再适合不过了。
李达垂眸思索片刻:“好,要我如何?”
我们赶去班房与衙役商量布置。县尉与黄玉带走不少人,加上今早户房书吏差了不少衙役去各村收税,导致班房里只剩五人。便由礼部二人向屠户说明,我就近观察。李达在混乱时融入人群中,衙役皆听她指令。
随意挑出一柄,把我手中的这柄杀猪刀混入。两名衙役抬了长桌先行出去。
高书吏与阮书吏一前一后过来。
我抱拳:“高姊,阮姊,诸屠户的家宅地址可弄清了?”
高书吏扬了手中册子:“都在这呢!”
我将册子转交到李达手中,我郑重抱拳托付,李达颔首。
我微微一笑,与礼房中人鱼贯而出,三名衙役抱屠刀在后。高书吏在桌前站定,三名衙役把刀放下,退到屠户两侧分开站好,与之前两位衙役形成合围之势。
高书吏扬声道:“请将各自屠刀拿回,注意别拿错了。”
屠户都涌到桌前,翻找自己的刀。李达于此时出了衙门,没入人群中。无人留意。
“别拿咯,那是我的刀!”
“宋胖子,你的刀在这!”
“哎哟,这谁的,跟我那把长得忒像了,拿错了。”
“那不是阿苗的吗?欸,我的,找着了!”
我好似随意看着,却片刻不离那把杀人的刀。屠户的手交错翻飞,间或翻过,更多是略过此刀。桌面上的刀越来越少,它却孤零零在那,无人理睬。
最后唯剩一人在桌前,茫然四顾:“我的刀呢?谁拿错了?”她举起桌上剩下的那把,“这是谁的,谁拿错了?”
屠户中纷纷检查了手上所持刀具,确认无误。
有人喊:“那不是大松的刀吗?大松……人呢?”
“宋胖子,大松不是跟你住得近么,她人呢?”
宋胖子说:“我哪知,今早起就没见着!”
桌前那人挥着手中的刀:“那我的刀去哪了?”
我说:“不急,我们去检查下可是遗漏了。”一旁的衙役飞快的回班房去了。
我接过屠刀:“这刀是你们说的沈大松的吗?”
宋胖子说:“大人,是的,就是沈大松的!”
我问:“你仔细看看,可确定?”
宋胖子上前掂量着刀:“错不了!多年邻里同行,能连这都不认识嘛!”
我皱眉:“他今日怎没来?”
宋胖子说:“大人,小的就不知了。”
衙役拿来了刀,递给桌前屠户,她仔细看过:“不错,是我的!”
那杀人凶刀就是沈大松所有,但她已经逃了,真是波折重重。我不着痕迹的看向李达,只见她悄然做了个手势,众衙役先后散开没入人群中。我吁了一口气,由李达来办,我再放心不过了。
高书吏道:“昨日阴阳生推得一卦,因县内有凶杀案未结,暂时不宜祭祀,将另择吉日进行。劳烦诸位了!”
“啊、怎地取消了?”
“白跑一趟,耽误干活!”
种种抱怨声响起,屠户转身离去。
衙役聚集桌前看了眼册子,散开离去。
我留下宋胖子:“先别走,领我去找沈大松。”
宋胖子有些困惑,旋即了然的笑起来:“大人真勤政爱民。”
什么乱七八糟的马屁!她大约以为我是去乘机敲诈勒索沈大松,刮点油水下来。她和沈大松虽是邻居,却显然不是好友,因她的幸灾乐祸太明显。
可惜从宋胖子嘴里,问不出太多有用的信息来。
沈大松,平春人氏,有一夫郎。沈大松嗜赌,夫郎厌之。沈大松八九日前赌输了不少钱,夫妻二人为此大打出手,沈大松的夫郎一怒之下回了娘家。沈大松一直未去接他回来。今上午宋胖子来邀沈大松一起去衙门,敲了半天门,无人应。
宋胖子说:“这在他们夫妻,也是常有的事。不出几日,沈大松都一副怂样把夫郎哄劝回来。这次耽误好些日子还没去,也不知是不是打得狠了。”
我问:“沈大松被打得厉害么?”
宋胖子惊到:“大人说的什么话!自古妻主教训夫郎是天经地义,大松杀猪宰牛练了一身力气,又不是个木头,怎会被夫郎打了去!偏大松遇上了泼夫,少不得要动动手。”
我问:“按你说,沈大松还是个力士了?”
宋胖子说:“大人,不是我吹!咱们这些做屠户的,没别的,就练得一身力气,下刀快准狠!没这本事,人家也不会来请。欸,大人,前面巷子进去就是沈大松家了。”
我说:“多谢,你忙去吧,我自己过去。”一身力气,下刀快准狠,我叹了声。
宋胖子忙不迭的跑了,既不想让沈大松知道是她带的路,又害怕被我一并敲诈勒索了。
沈大松家门敞开着,李达一人在屋内。
我问:“李姊,可有发现?”
李达说:“刚问过巷子里的人家,今天无人见过沈大松。八成是昨夜里跑了。差了两名衙役在附近查问,一人回衙门牵马车,一个到车马行,一人去了码头。”
我点头,李达办事老道可靠。
李达指着屋内陈设说:“屋内陈设整齐,缸里有粮,灶里无火。唯衣柜门开半扇,衣服散乱。相必昨夜收拾得匆忙,收了些衣裳财物跑了。”
的确如此,李达说言一丝不差。衣柜里衣物散乱堆积,可以设想出沈大松当时慌乱收拾衣物,仓皇而逃的情形。
她又说:“衙门里人手缺少,无足够人手追捕。眼下最要紧的是查清沈大松去向,待马车来了,我便去沈大松夫郎家走一遭。你奔波一夜,先回衙里吧。”
事情太凑巧,都堆在一处。人手不够,即便查出凶犯,却无力逮捕归案。天大地大,谁知沈大松会去向何处!我有些丧气,心中烦乱,别过李达,匆匆回衙门向陈子敬禀告。
不若我这般心绪变幻,陈子敬坚定依旧:“是有些棘手。不过无妨,沈大松有家有夫郎,势必不会躲得太远。”
他不受任何干扰,信心依旧,果真强大。而我心里有顾虑,患得患失,比不得他气定神闲。我轻叹了声,点点头。
陈子敬道:“褚书吏,你的计策不错,按图索骥,凶犯已定。”
我说:“大人谬赞,若非因此打草惊蛇,张大松或许不会逃。”
陈子敬嘴角微扬:“谁能料事如神,事事皆在掌控中。”
我颔首:“多谢大人开解。”
见他漆黑的眼中倦意深沉,我便起身告退。
回到刑房中,张蓉不在。我自顾看起公文,竟一丝睡意皆无。酉时前,县尉和另一拨衙役陆续回了。县尉竟一刻不歇,赶去去沈大松家调查。
不多时,张蓉回了刑房,亦是一脸疲惫。她原是去助主簿整理案卷,以备郡里审查。我略过朱梅王卓私奔之事,将案情变化说了一遍。张蓉在阴影里久立不语。
戌时,几房书吏都走了,唯余刑房中孤灯一盏。李达未回,我与张蓉都自发等候。
仪门内火把亮起,纷乱的脚步声嘈杂了大堂院。李达回了么?我和张蓉忙开了门,奔出来迎接。
然而来者并非李达,乃是捕快黄玉。
但见黄玉走在前,身后衙役押着两人。其中一名女子如死灰的脸上,缀着一双暗淡凤眼,正是朱梅!那她身边的男子,应是王卓无疑。他们毫不挣扎,沉默的由衙役押着疾走而过。
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幽暗大堂,我的心也好似沉进无边夜色里。
作者有话要说: 真凶犯逃亡,苦鸳鸯被捕
美丽故事的开始,悲剧总在倒计时
愿亲们喜欢这文╭(╯3╰)╮
☆、私奔
《诗经》有云,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娶夫何如,匪媒不保。也就是说没斧子砍不了树枝,没有媒人娶不了夫郎。
私奔,痴儿女私奔他所,免使两地永抱相思之苦。譬如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红拂女与李靖。然则,传奇终归是传奇,大多以悲剧收场。决绝不顾一切,为情公然反抗礼教,本身带着悲壮的色彩。譬如梁祝、孔雀东南飞,争求不来婚姻自由,唯有殉情。生不同衾,但求死同穴。私奔既不违法也非犯罪,为情出走,我赞叹他们的勇气。然而他们的行为在礼法治国的时代是被唾弃的。
张蓉细细看着我:“阿良,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我强笑了下:“是么?”
张蓉关切的问:“是没休息好么?要不你先回去,我一人在衙里等,若有事,再去找你。”
我说:“多谢张姊,我无事。”转身回屋,只觉脚步沉重,似灌了千吨铅,又似踩在尖石上,戳得心里乱糟糟,没个安宁。
《礼记》曰,奔者为侍,父母国人皆贱之。良贱不婚。也就是说,痴心儿女自由恋爱受阻后,相约私奔,男子只有为侍郎的资格,双方家族都不予承认婚姻正当性。而且,婚配双方不说门当户对,至少身份阶级也需考量。
《虞律?户婚》规定,为婚之法,必有行媒。嫁娶有媒。即便虞国风气较开放,但虞国崇尚儒学,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贯穿整个婚姻制度的礼制精神。
也就是说,在重视儒学礼教的虞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娉娶婚的重要前提。私奔,必然遭致残酷惩罚。成功便罢,一旦被捉回,不知会遭致怎样的对待。
张蓉唤道:“阿良。”
回神,才发现张蓉立于身旁。我忧思重重,竟然未发现。
张蓉拍拍我肩:“你脸色真的不好,若是累了,不如先回去休息吧,何必强撑着?”
我挂起一副轻松笑颜:“无事,不过想起以前的案子了。”
张蓉问:“什么案子?”
我道:“就是墨香阁一案,一步踏错步步错,基业声誉尽毁。可叹夏岚大好年华居于狱中。”
张蓉不以为然:“自家罪责自家担,怪不得旁人。”
我笑道:“张姊说得极是。不过虽说话本是盗四当斋的,可内容倒也是有趣得很。那本《与君眠》就写得极出彩。”
张蓉摇头:“看不出阿良你竟爱看这些杂书!”
我只道:“若非文采斐然,我亦无兴趣。譬如《与君眠》中的问筠那一段,卿若扬路尘,郎若浊水泥,浮尘各异势,会合何时谐。文采极好!豪门女家族因二人身份差异不许婚配,那富家女携问筠私奔而去!宗族之人感叹二人情深,竟寻回二人,许了姻缘。皆大欢喜,当真妙哉!”
张蓉笑道:“那话本也就能哄骗如你这般年轻姑娘!”
我说:“怎么?张姊竟用上哄骗二字?”
张蓉说:“若真私奔寻回,二人哪还有姻缘可言,只怕早阴阳相隔了!那豪门大家之女或许被责打一顿,可问筠无权无势,小命怕都保不住!”
我心里一惊,却说:“害人性命,不怕官府么?”
张蓉嗤笑一声:“私奔一事涉及阴私,宣扬开,家族亲朋脸上俱无光彩,无人会告到官府。”
我勉力镇定:“衙门不处置这些案子么?”
张蓉道:“咱们县衙还未办过这类案子。平春县就曾发生过几起,寻回的,无钱无势的都被乡里宗族处死了。家里有些势力的,保住了人,却丢了一族的脸面,人人皆可轻贱!”
张蓉一番话,更让我沉默无言。她说得很现实,我更无法心存侥幸。恋爱自由、婚姻自主、私下定情、私奔他乡,皆是不守礼法,伤风败俗!私奔男女或由宗族审判,从族谱中除名没收财产,抽打致死,或沉潭,或棒打鸳鸯,含冤而终。
我混混沌沌的想到这,不由打了个哆嗦。若无捕快追拿,只怕他们早已离平春县远远的,凭王宝珠,是无法捉回他们的。然而阴差阳错,竟让我成了刽子手,我不是毁他们的情,而是害了他们的命!
他们的美丽故事才开始,而我却无意中让他们进入悲剧倒计时。
我再也坐不住,腾地一声站起。
张蓉惊异:“阿良,怎么?”
“有点事出去一趟。”我撩起裙摆,向着黄玉隐没的方向疾奔。若此事后果当真如此严重,那我无法坐视不理。
良心这种东西存在,好像就是就为了让人难受。
奔至中和堂院门,迎面遇上黄玉和几名衙役,不见朱梅王卓身影。
我忙停住:“黄捕快,情况如何?”
黄玉说:“大人留下两名案犯,令我等回去休息。”
案犯?陈子敬未向衙役说明朱梅王卓二人并非疑犯么?为何如此?陈子敬单留下朱梅王卓二人又是为何?我兀自困惑。
黄玉抬起眼,道:“奉大人之令,在下还需请主簿来,先走一步。”一行人匆匆去了。
奉陈子敬之命请主簿?为何?关心则乱,我心乱如麻,满脑子问号,却想不出个所以然。
往前走几步,入了院子,便见二人跪于院中,还有一人负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