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了片刻,又道:“本县今晚设宴,由县尉、游之相陪,与县内名流共商赈灾之事。诸事安排好后,便写公文予太守,很快会有援助,各位不必忧心。”
陈子敬一安排,房内诸人虽觉事发突然,但丝毫不乱,站起行礼应了。
便在这时,一名衙役门外急报,陈游之令人进来。
她开口便说:“大人,城西至河边的屋子坍塌了。巡查的衙役正在救人,伤情毁损还不清楚。”
李达面色大惊,张蓉转脸看向李达,俱是惊慌恐惧。
陈子敬神情一凝,便道:“县尉速带人备齐工具去相助,由你带路。主簿如自去安排明日灾民安置处,县尉坐镇衙门,另派一路衙役在县内别处巡查,有情况好做安排。我这便去城西瞧瞧。”
众人领命,各自去了。阿九速备了出门的物什,奔去唤轿夫。
我一路跟着张蓉李达奔回刑房,李达张蓉胡乱翻了蓑衣披上。
张蓉急道:“阿良你在衙里看守,你李姊家住城西,也不知有没有受到波及。”
是了,我怎么忘记了这回事!我立时披了蓑衣,果断道:“衙内午后无事,我与你们同去。”
张蓉见我神色坚决,只好答应。李达早已奔出门。
落了锁,急奔往城西,一路水溅在身上,浑然不觉。
急速赶到城西,遥见自己家所在安然无恙,李达拼了力气狂奔。两侧屋子都开着,屋内都坐了不少人,风雨夹着哭声凄凄。
屋门越来越近,李达渐渐缓了步子,不知是冷还是累微微抖着往家门挪去。
我与张蓉跑得稍慢,随后便至,撑在门边喘气歇息。跑得太急,一停下来便觉胸闷气喘,眼前昏暗。李达半跪在堂前,紧紧抱着孩子,孩子们都趴在她肩头流泪。屋内还坐了不少老人孩童,俱是衣衫泥泞,神色凄楚,默默垂泪。看样子,应是受灾的民众。
歇了片刻,李达进厨房烧了热水,另生了火出来,我与张蓉一一安抚在座老人孩童。李达夫郎不在屋内,与附近居民自发救援去了。李达心急要将夫郎替换回去,好照顾满屋子的老人小孩,我们冒雨赶往现场。
脚下流过的雨水颜色由浅变作土黄色,满地泥泞。灰的天,惨白的面色,浑浊的水,眼内映着破败景象。
陈子敬已到,坐在一排破屋前,陈游之举着一把大伞站在身侧。
斜墙边,空荡屋瓦下,土石断木上,或揪工具,或以手刨之,救人者众。突然,一处已毁了大半的屋子“轰”的坍塌,救援之人躲避不及,惨叫一声被压土石下。众人惊叫。
陈子敬倾身向前,急道:“快!”陈游之把伞往阿九手上一扔,飞身上前,一瞬便没入雨水中。
县尉忙分派人奔往,高声呼喊:“其余救援者都小心,先确认身旁是否有倒塌隐患。”
我们来不及禀过陈子敬,也疾奔向前帮手。
“快,底下还有人的!”
没有合适工具便以手挖,黄泥扒了一身。挖了许久,手套磨损脱线糊满瓦砾残渣,被埋在瓦砾下的三人一一救出,分别用担架抬着去医馆救治。
最后抬出那人满面血污,迷迷糊糊道:“快……快救……孩……孩子没哭了……”
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弥漫心头,众人都发狠刨,待触到衣角时,有人大声道:“坚持住,坚持住,很快就救你们出来啦!”
衣衫未动,也未听见回应。
无人再说话,狠命搬石刨土。然而终究晚了,年轻的父亲怀里紧紧护着婴孩,早已气绝多时。
哀痛瞬时席卷。默立片刻,陈游之解了蓑衣轻轻盖上,抱起尸身,放置在担架上。我抬住担架一端,由陈游之打头,艰难的走出废墟。雨里传来压抑的呜咽声。
担架在陈子敬身前停留,陈子敬掀起蓑衣一角,如被刺痛般。他慢慢放下,抚平蓑衣,轻轻说了声:“去吧。”
陈游之将担架抬上马车,小心放下帘子,一纵身又飞回救援。
我默默回身,蓦地见阿九身子一歪,雨伞将倾,我不及细想从一旁窜出扑上前,扶住阿九,稳住雨伞。
雨伞毕竟没倒,我心里松了一口气。低头与陈子敬面容相距不过数寸,他眼眸垂下,下颚线紧绷,双手紧紧握住扶手。
我心底忽然感到一丝说不出的痛楚,欲张口,唯有沉默。默默起身,垂首走进雨里。
作者有话要说: 大纲修了下
文写得虽慢,总会写完的
早日养肥!
☆、祭祀
天已放晴,金乌西坠,残阳如血,扫去阴霾天气的郁闷。
揉了揉酸涩的臂膀,收拾粥赈用具。剩的粥分予老人伤者,他们微笑感谢,虽仍不得开怀,但比初见时的鹑衣鹄面,落魄枯槁好多了。
陈子敬处理完公务,又来探望。小孩围在轮椅边拿糖果点心,胆子大的趴在椅上,睁着黑亮的眼珠子看着他。
赈灾的粥,我们煮得极稠。因陈子敬早下令,煮粥浓厚,以立箸不倒、裹巾不渗为度。
每日分别于各安置灾民处开粥铺,免去灾民奔忙受日晒雨淋之苦。又分发签筹,以签领粥,领粮秩序井然。
虽是暂时收容,但衙门尽了最大可能保障灾民生活,伤病者也受到医官照料。听闻邻县亦陆续收容灾民,有践踏抢夺之事发生。灾民更感念恩德,平日与我们说话是极和善的。
连轴转似的奔忙十数日,处理县内受灾百姓事务,安葬死者,助重建家园,又要忙于安置南方受灾流民,以保衣食充足。好在县内商贾或出钱或出米或赠物,均参与了救灾。也不知陈子敬使了什么法子,太守对赈灾一事很是积极,郡里补给很快运到,为我们减轻了极大的压力。
但这番奔忙下来,人人都疲累不堪,面容都颇憔悴。
老人们坐在角落里,拉着陈子敬的手不停说话。
陈子敬安静聆听,安慰道:“洪水渐退,你们不日可以回家了。”
那老人低头抹泪:“哪里还有家,大水把什么都冲没了。”
陈子敬柔声说:“朝廷已经颁布了政令,受灾地方免征徭役。回去后便可得知各项补助措施,切记留心。慢慢来,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灾民听闻补助政策,纷纷发问。陈子耐心作答,但具体补助赈灾政策各地不相同,没法详细告知,唯有解释朝廷政令。
一时间好不热闹。我们这边探头看了,也放松聊起天来。
“大人近日常来,灾民熟了起来。”
“我们这些衙役以前难得见大人一面,最近也算在大人跟前混了个脸熟!”
众人都笑起来。
“还好洪水终于退了,否则长久支撑也难以为继。”
“等忙完了这阵,非去拔个罐不可。”
“哎,记得叫上我,臂膀酸痛都抬不起来了!”
……
天色渐晚,我们收拾清点完毕,禀过陈子敬,抬了大锅木桶上板车,由换班的民兵推了回去。
回了家,勉力支撑跑了个澡,更觉手脚酸软,倒在床上。脑海里迷迷糊糊浮起一些疑问,抵不住疲劳立刻睡着了。
灾民南返那日,不少人绕道衙前街,在衙前广场跪拜叩谢才离去。
衙前榜廊很快张贴出告示,扬善明德,敲锣宣扬本次赈灾县内商贾的义举。
朝廷惩处罢免部分官员,奖赏了及时妥善安置灾民的太守。
命丧家毁,损财奔忙,扬名得利,众人得失各不同。
祭祀城隍神,以求神灵保佑城内居民安居乐业,原是三月里的惯例。
因着大雨毁了民居,伤了性命,又眼见南方水患之祸,祭祀一事百姓也额外重视起来。
陈子敬于祭祀前三日进行斋戒,沐浴更衣。一众书吏未有要求,都自发的斋戒。不少百姓也斋戒焚香,以示心诚,欲求庇佑。
衙门事务如常,但因斋戒期间不得行刑,不得判案刑杀,直至祭祀完成前,刑房的工作都停了,专给礼房打杂,筹办祭祀事宜。
祭祀前一日,陈子敬到城隍庙中,正式守斋。撰写祭城隍文,书于五尺黄绸之上。牛羊宰杀洗净,入锅煮熟。陈子敬拈香祝祷,行祭祀前礼。
当晚,都歇于城隍庙。
夜里好安静,我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怕扰到同屋的人,披衣起,慢慢踱到院中。明月犹在,落花纷纷。
院里唯有北首厢房幽幽亮着灯一盏。是陈子敬歇息处。
这应是他第二次于城隍庙行祭祀。第一次是上任,要拜城隍斋戒祷告。犹记得,县内多少人备了拜帖,在城隍庙外候着,只等着陈子敬的出现。可他却悄无声息的拜了庙接了印,惊了一县的人。但明日,明日注定声势浩大。
那晚疑问又浮现脑海。陈子敬身上的变化,衙门里的人都可以感受得到。清清楚楚,主动姿态。
从上任时悄无声息的举办仪式。上任近半年,出衙门的次数寥寥可数。到这次大雨,赈灾抚恤,宴请商贾,探望亲民,忽然频繁出现在众人面前。变化不可谓不大。
变化也不可谓不好。可是,为什么,忽然就有了转变?
听闻悄无声息的上任,以为他是为避开候在城隍外欲攀附之徒。上任近半年,他出衙门的次数寥寥可数。多多少少会想,他是不是不愿出现在太多人面前,才深居简出的?听说书娘子讲过,他名满京城时,过得很恣意潇洒。
知晓县令是腿残时,也曾觉不可思议。他有才干,有一颗为民之心,以他展现的才能当县令绰绰有余。为什么偏偏来这无甚出挑的平春任了县令?更好奇,出任县令,是他所求,还是朝廷指派?
当初明明是避开众人眼光,不愿把自己推到众人眼前呀!被动的,的的确确,有种职责所致,不得以为之的感觉。但现在清清楚楚是主动姿态。
那次夜游,我不过觉得他一人夜里出游不妥,他语气当时就冷了,心里是明明白白的不高兴。是了,夜游或许就是征兆!我怎么就没想过,为什么他撇开所有照顾他的人,要一人游平春呢?不论县令是他所求还是受指派的,他担起一县重任,面对众人是定局。无论他喜不喜欢。
夜游平春,可否理解为,那是他试着踏入众人眼光,坦然将弱势摆在众人眼前的尝试?
可雨中,伞下,清晰感受到的痛楚,不是我的。是他。
如飞鸟断翅,被禁锢,被困住。
不由长叹。却是为何。
漫漫月夜,暗香幽幽。
屋内烛火微弱,窗上缓缓印上人影,隐隐绰绰。
我怔怔瞧着,窗上人影轮廓浅淡,长夜清冷迷茫。
为谁,独立中宵。
祭祀当日。
乡绅商贾、贤达士人、县民百姓一早聚集于城隍庙外。礼房书吏一声喝唱,尾音婉转,庙门徐徐开。
陈子敬着一身礼服,独自从门内行至神像前。
礼房书吏取黄绸压在香案下,又捧书帛唱赞,县丞县尉主簿依次排列,书吏、衙役分站两侧。
熟牛、熟羊、酒、稻、黍等祀品依次陈列上供。
礼房书吏引导陈子敬至香案前,陈游之上前扶陈子敬跪在蒲团上,三上香。
众人行跪拜礼。
陈子敬扬声道:“平春县令陈子敬,谨以清酌庶羞之奠,敢昭告于城隍之神:天地山川,清风时与。山泽以通气为灵,城隍以积阴为德,致和产物,助天育人,人之仰恩,是关祀典。庶降福四甿,登我百谷,猛兽不捕,毒虫不噬。精诚或通,昭鉴非远。谨卜良日,躬率诸吏,荐兹清酌嘉羞,以谢神贶。神其餐之!”
众人跪拜俯伏,庙内庙外齐道:“愿神庇佑!”
礼房书吏继续唱赞,祝祷奉酒,皆按古礼。
众人随着唱词,不断起身、跪拜,行三跪九叩之礼。
陈子敬长跪于案前祝祷。
礼仪进行许久,众人跪下叩拜,齐道:“稽首再拜城隍尊,威灵烜赫镇乾坤。护国安邦扶社稷,降施甘泽救生民。”
祭祀结束。
礼房书吏将书帛在庙中烧了。
陈子敬由陈游之、县尉等人伴着回了后院。
县民百姓依次入庙焚香,祷告神灵赐福,年丰岁稔,世事太平。
祭品分发,百姓食之,以求庇佑。
出庙门,往山坡走去。坡上一片桃花,深深浅浅,错杂有致,和风轻轻,桃林阵阵微漾,灿若云霞。
昨夜院里香气,原是风从林中吹来,来自这里。
甜香绕鼻,林中格外静谧,细碎阳光从枝叶间穿透下来,散在落花上。
芳菲烂漫中,忽转出一人,手捻一枝桃花浅笑,人面桃花相映,眼波流转,道一声:“褚书吏,好巧。”
原是有过一面之缘的梁敏,我笑道:“梁老板。”
“听闻庙内设宴,你怎的不去?”
“祭祀才完,还要过会开宴。我闻到花香,过来走走。”
梁敏极自然拉着我的手,往坡下走去,笑吟吟道:“上次没能喝上一杯,咱们总得找个机会好好认识一番。”
为什么拉着我下去?敏感多疑神经发作,借吹落肩头花瓣,侧脸向后扫了一眼。
满眼落英缤纷。
梁敏笑道:“褚书吏虽来赏花,却不是惜花者。”
“花既落了,索性让它变作花泥护花罢!”
“这么说,你倒是个有情人了?”
我哈哈笑了声带过,没答。
梁敏微微一笑,转了话题。回到庙里,两人便各自去了。
进得后院,桌子才摆,院内无人。
几瓣桃花飘过墙头,落在地上,一丝清甜又绕鼻尖。
作者有话要说: 对于本章,心存疑虑
改大纲后,总觉不易把握
有问题你们只管提
╭(╯3╰)╮
☆、昏礼
阿九从悠悠晃荡的帘子里钻出来,嘻嘻笑道:“褚书吏,咱们毕竟还是一起去看朱家成亲啦!”
“可不是么!托你的福,我搭上了便车。”我恭维道。
上回他送腊八粥是为我来柏口村时捎上他,因陈子敬拒了王宝珠主婚的请求,他又不愿错过热闹。谁知陈子敬改了心意,到底还是来了,虽只是参婚宴。
重走这条路。
曾经的满目萧瑟,忧心匆忙,黯然伤心,早已随风飘去。我几乎想不起当时的心情了。
暮色渐起,星月初行。
指尖风徐徐吹过,耳畔哒哒马蹄声。有些事情,被冬雪覆盖成素白,在春日里长出枝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