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白藤是练武出身,怎至于这步田地,步伐沉重得竟隐隐及不上越槿歌了。
他心中疑虑,也有问过是否身体不适,白藤不以为然,只随口道:“不用担心,白藤不会拖累你。”
反噎得越槿歌说不出话来。
这段时日他事事仰赖着白藤,脚上行得磨出血渍来也不哼声,更是苦习药草和烤食,不过是既得了她救命之恩,自己这什么也不懂的落魄皇子,竭力不愿被她看轻罢了。
谁知她还这样想他!他哪里是嫌弃白藤会拖累他了,分明是关心的话语,被她置若罔闻不算,还带讽着给他刺回来。
越槿歌是以也闭口不言,只顾自地按白藤指引往城中方向赶路,由白藤跟在身后,轻咳着勉强而行。他脚上的水泡子渐好,生了层薄薄的茧,也不复起初赶路的一步三喘气,行将不过数十步,瞥见后头摇摇欲坠的身影,越槿歌认输般折回去,在白藤面前蹲下。
“你上来,我背你走!”
白藤自是不愿,皱眉,“这怎么行,你我尊卑有别,你不该做这样的事。”
她承诺过不会再碰他,如今倒会叫他误会成耍手段了。
越槿歌眼神一黯,苦笑道:“我如今还有什么尊贵身份,你我二人且先入城再说。”
白藤做了五年有余的侍卫,性子自然被沾染得些下属常有的直接和偏执,譬如这回她认定了的,便怎么僵持也不肯应下。到底还是越槿歌无奈,最终只与她并排,搀扶而行。
饶是如此相互扶持,脚程也快了许多。
这回不消半日,他俩随一众走夫伴着牲畜入得城中。两人行头早已狼狈,姣好的面容也被灰泥遮掩,混在寻常百姓里乍看去与一般人无二。
越槿歌虽生于宫阙,还是年十二三的少年郎时,便已随世家公子出入在金陵城的花街酒巷,游历有余。
这繁州及不上金陵的华贵气派,却也是难得的热闹之地。越槿歌置身其中的车水喧嚷间,忆及昔年的得意之情,凭白生出几分恍若隔世的沧桑之感。
白藤本是低眉敛目与他而行,见一小茶铺,同越槿歌随意坐下。茶铺老汉见状前来招呼,“两位客官一路风尘辛苦,可要喝些甚么?”
白藤神色清淡,客气地向老汉行了礼,“两杯清茶便可,辛苦老人家了。”而后看向身边人,见他一如平常,便放心许多。
他跟着她一路疲惫行经至此,未有一句抱怨,她却连顿像样酒馆的美酒佳珍也给不了,心里难免自责。
“到了凉州城,我再许你一顿好酒好肉。”
越槿歌本没在意这茶铺简陋,突然听得白藤一本正经的这话,顿时了然,眼中笑意溢出,“嗯,到时我待你。”
茶水很快便到,老汉不忘道句,“二位小心烫。”而后正要离开,被白藤一声叫住。
彼时正值行人忙活之时,纳凉休憩在茶铺中的几近无人。
白藤温声开口,“不瞒老伯,我家主人乃京城人士,本欲往凉州探亲却不料遇得山贼,这才盘缠尽失落魄狼狈。”不知听见了哪句,越槿歌别过头,满不乐意地撇撇嘴。
老汉面带疑惑,下意识望向这女子身侧的少年,不难看出其面容俊俏不凡,气度雅致如大家公子,凌乱脏破的衣衫料子却是极好的,隐隐能看出昔日的华贵。而后收回眼神,这女子面色苍白,那鼻眼身段看着像是有胡人血统的。
听人家说金陵城中的贵族大家确会养几个胡人奴隶,作寻常供玩之乐。
老汉几番打量,疑虑也消了个七八分。对两人遭遇甚感同情,开口叹道:“哎呀,怎会如此,真是可怜见的!”
而后又说道:“我们这繁州啊,近百里民风淳朴,鲜少有山贼作恶。你们许是恰好遇到亡命天涯的马贼,真是不走运呢!”
白藤不置可否,淡然应下,“无奈凉州还是要去的,我主人少有远行,不知从此处去凉州还需多久?”
“噢,这样啊。”老汉了然,仔细想想,说道:“路程也挺远的,此处为大楚中州地带,那凉州,据行走的商贩说是远在西北边境呢,好在若是走官道的话,这一路平川倒也不算难走,约莫……再行个两个月罢。”
“咳咳,两个月?!这么久?!”越槿歌惊得呛了一口水,咳嗽得脸颊通红,眼泪几欲出来。
白藤顺手替他抚背,面色平静。越槿歌见她这幅波澜不惊的模样,对比自己这惊诧模样,倒显得他吃不得苦,太过矫作,暗下又忿忿咬唇,不再说话。
老汉只觉这公子不知疾苦,呵呵笑道,“你这官人啊,平生未行这么远的路程罢!须知人力不比畜力,禁不住疲乏,走上几十里便得寻个停处歇歇脚,光靠两只脚能走得多快?”
白藤点头,“话是这个理。”她拾起木桌上的水杯,施施抿了一口,忽而眉头轻皱,目含惆怅,“如此一番折腾,想必许久不能回京城,也不知那时是个甚么模样。”
“我见你二人举止自有礼教,与寻常百姓不同,你家老爷可是在朝中出仕?”老汉经她一提,便问了一句。
白藤隐含讶异,点头称是,“老伯猜得不错,看您这神情,可是……朝中有甚么变故?”
老汉心想这主仆二人才将困在深山里走出来,多日不通外界信息,自然不知晓这朝堂诡谲翻涌。好在他平日里替各色的走客侍奉茶水,他们左右无事,便拿京城新鲜事此作消遣,他也幸而听得一二。
张望四处,老汉低声告知:“你们许是不知,东宫那处,变天了!”
白藤与越槿歌对视一眼,各自缄默。老汉见状,依旧压低声音,“中秋那夜晚宴,太子见圣上久病,意欲逼宫谋反,被二皇子察觉率亲军当廷诛杀,一干叛党极其家眷尽数打入大牢,六皇子也畏罪潜逃不知所踪。”
越槿歌静默听着,埋头看不见神色,白藤转头看了他一眼,接住老汉的话,“竟发生了这样的大事。”
“可不是嘛,圣上知晓后据悉亦是气急攻心吐血不止,如今朝野混乱,二皇子代为辅国心力交瘁,匆匆下令只说到底手足情谊,将废太子乾以太子礼厚葬,六皇子既是知罪逃离,那便不予追究,责令死生不得再入金陵。”
霎时,这街道的吆喝笑闹好似悄寂无声,高阁犹在,斯人已去。
满城秋色染云霞,霜风起,落叶入泥地。
老汉仍旧自顾自地说着,另两人没了再听的心思。
白藤旁敲侧击打听出金陵的动静,知晓二皇子已无暇顾及越槿歌,不由安心许多。只是见到越槿歌情绪低落黯然,痛苦似万千潮水却呼不得嚷不得,甚至得苦苦压抑连拍桌反驳也不能够,白藤亦是于心不忍。
她眼睫垂下,嗓音低哑,“安年……莫担心,我会一直护你。”白藤答应了太子乾,即便他现已冤杀,她的承诺不变,只要越槿歌需要,她便义不容辞。
好半晌,越槿歌极缓慢抬起头来,除了眼眶微红,神色已与平常无异。
他轻声一笑,抬手对老汉行了一礼,“不过出来一个来月,京中竟发生这样的大事,真是稀罕。还多谢老伯相告,幸而家父不过京中小官,算不得朝局中人,牵扯不上这些纷争。”
“那就好,那就好。”老汉替这两位年轻人放下心,转而叹道,“要我说啊,王权富贵也比不上知足常乐,皇宫里的人物纵是雍容华贵,可你说说,寻常人家里哪里有父子相争兄弟相残的……”
越槿歌嘴角笑意不改,“正是这个理。”
一直沉默的白藤看不下去,掏出两枚铜钱递给茶铺老汉,“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是——”
“对了,敢问老伯。”越槿歌清然打断,“不知这繁州哪处医馆较好,贱内身体虚弱数日不见好转,在下实在不放心。”
没反应过来越槿歌的称呼,白藤楞声问道:“你寻医馆做甚么?”
“还不是为了你!”越槿歌睁大眼睛,“你整日强撑甚么,气息虚浮身子无力,脸色糟得不像话,这幅模样还能走得成么?!”
白藤思索一会,淡淡撇开头:“我没病。”
“你——”越槿歌身子直抖,“你怎地如此不听劝!”
老汉之前还当这胡女是年轻公子家的仆人,如今听公子一句称呼,恍然大悟,原是小夫妻俩一路颠簸艰难,闹了矛盾。
“城西便有家医馆,大夫心善,招待不少贫民就诊。只是我见你家夫人似是刀伤,倒不妨去城东的徐大夫处,他脾气虽怪,却更为熟通江湖中人的内伤治疗。”老汉没在乎两人小吵,详细道来。
越槿歌再度道了声谢,转头见白藤依旧不苟言笑地拉着脸,冷然坚定,若不是面色不佳,嘴唇褪色,定是拒人千里的气场。
他不知怎地,心里叹了口气,软下声音,“就当是我求你,去看看叫我安心也好,你莫非真想要我每日心绪不宁,担惊受怕吗?”
白藤几番犹豫,终是点头答应,两人相随往城东方向走去。
“对了。”越槿歌没忘白藤先前是如何向外人提及的,“你我日后哪里还需要主仆的身份,都已是天涯亡命之人,倒不如夫妻关系解释得轻松。”
话说至此,越槿歌转过头去,眉目轻敛看向地面,掩饰轻快心思。
“这……不妥罢。”
待到了凉州城,叫人知晓他还与她这平民牵绊出这层关系,只怕又会引人诟病。
越槿歌忿忿扭头,抿唇,“二皇兄虽说放过我,一路上少不了惹来他的眼线,若有夫妻关系遮掩,自会打消旁人疑虑,如何不妥?你如今倒记着你身为女子,晓得顾及到名声了?!”
白藤沉默无言,脚步不变。越槿歌内心懊恼,为何自己与她讲话总是脱口而出,不知思虑。
不安之余,他正欲赔罪言罢,忽而听见白藤温和的声音,“并非你想的那样,莫要生气,你惯会思量,听你的就是了。”
☆、第五章
简朴的青砖屋舍内,徐徐缭绕着幽淡药香,几近满墙的药材盒子一应俱全,归置得整整齐齐。
白藤正襟危坐在竹塌上,右手伸出,任由大夫仔细把脉,不动声色。越槿歌站在一旁等得焦心,见大夫闭上眼睛,动也不动好似睡着了似的,咬唇开口唤道:“徐大夫,可是如何?”
徐大夫似是方被叫醒,三角眼慢慢睁开,看看面前明眸善睐,美如冠玉的少年,又注视这不苟言笑的苍白胡女,手抚长须思忖两下,而后冷淡起身收拾药箱,“没救了,你二位出去罢。”
白藤波澜不惊,眼皮也没跳动半分,淡漠收回手,从竹塌艰难起身。
越槿歌急了,拉住白藤,转头质问大夫:“大夫您这话何意?不过是在江湖中挨的几处刀伤,最深的那处也未伤及内脏,怎地就没有救了?”
茶铺老伯只说这徐大夫脾性不好,他只道多担待些就是,从江湖中隐居的医者,怎能信口雌黄。
徐大夫依旧衣袖一挥,径自忙活自己的,浑然没听到。白藤一把握住越槿歌,抬眼与之对视,咳嗽着摇摇头,“本就没甚么事,我便说毋须看医,无病也诊得有病来,我们走罢。”
越槿歌犹自不解,被白藤带着,正欲跨过门槛,里头徐大夫声音带着嘲弄,“哼,对自己下得狠手,还推说我是庸医,好大的冤案啊。”
白藤面色不改,出门的动作不由自主有些快。越槿歌听得这话按捺不住,挣脱白藤又跑进内室。徐大夫一袭青衫,头也没抬,越槿歌立于他两三步前,抬手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大夫仁心厚德,莫要与小辈计较,只是晚辈愚钝,不知大夫方才所言何意?”
徐大夫置若无物,俯身依旧兴致地侍弄他的药材。越槿歌也不恼,见大夫不讲话,他便躬身垂首静静候在面前,耐心十足。
施身委足,谦卑低微,全然卸下与生俱来的贵族气息。
不一会儿,徐大夫忙活完手头的活计,抬眼见这清雅少年依旧一动不动,极尽诚意地立在原处,他看着舒心,脸色好了一些,“你倒是个识眼力的。”
而后他信步悠哉走向门口,白藤一直沉默着轻轻靠在墙边,目不斜视。徐大夫饶觉有趣,回望一眼往这处看的少年,似笑非笑道:“小姑娘好勇气,明知箭努伤及琵琶骨,还一气封了自己七处大穴,觉着自己能抢过阎王手里的命?”
白藤听他款款说完,终是直视他一眼,嘴唇抿得紧紧的,似是微恼这人的多话。
越槿歌见大夫不过扫视两三眼,便看出白藤最重处为箭努所伤,白藤又是默认的姿态,对大夫自是深信不疑。他忽然忆起与白藤在山洞中意乱情迷的那夜,她举止怪异又迅速清醒,然后……
然后她说她自封了内息。
越槿歌向来不清楚江湖中的心法套路,只当内息既然能封,自然轻而易举能解得开,却忘了白藤本就是有伤之人。
一箭深入琵琶筋骨处,她还强力运功封住内息,怪不得练武之身,伤处却迟迟不好,体质日渐孱弱。
她究竟把自己当甚么了?!
越槿歌气极,一时冲到白藤面前,见她端身而立,眼神不自然地却错开了他,越槿歌心里大致是清楚了,竭力平和道:“大夫说的都是真的罢,你明知后果做甚么还这般作为?”
白藤有意无意瞒了他一路,有些心虚,事已至此只好老实交代,“确是不假,白藤修炼的武功劲道鬼魅,趁伤重之际反噬心智,难保不会伤了你,将其封住是最好的办法。”
她不会说话,尤其是在越槿歌面前,将原委简单解释一番,其他便不再开口。不知何时起,她一心只为越槿歌打算,至于代价多大她从未在意。
这大夫说的也有夸大之嫌,以她的身体情况,纵是禁封武功心法紊乱,支撑三月亦是无碍,届时她早已回到凉州天门,师父师兄自会想方设法救治她。
最多不过武功尽失成为废人,哪里会有性命之虞。
她心性冷淡,对外事向来漠不在意,没了武功也不会过多在乎,做普通农妇还是快意江湖的侠女,于她而言都一样。
当然,白藤也不会讲与越槿歌知晓就是。
越槿歌又是恼怒又是气愤,几欲想冲上前狠狠给白藤两耳光,深呼吸几口气,还是忍住了,他来回负手踱步,最后死死抵住白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