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航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是想要逃开的,可他忍不住,忍不住一张一张的草席掀开来,用一种近乎于自我折磨的心态,去挨个确认这些草席,是不是把他在这座宅院里认识的、没有去开封的所有的人,全都遮住了。
他看到了沙参,这个只有十三岁的小姑娘,草席下面的身子上,只随便盖了一块布,他知道,布下头的的女孩子,不着寸缕,大部分的女性,都是这个样子……而衣装完整的几个女孩子,脖子上有勒痕,她们是在最后的一道防线被打破前,自尽的。
赵航木呆呆地走了一圈,又走回到回廊最边上,他觉得自己的眼睛什么也看不清了,他伸手擦擦眼睛,然后发现视线越发的模糊,他死命的擦,可是越擦越看不清楚,最后,他终于颓然地放下手,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赵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到严青回来的。他一天一夜,没吃东西,没有人管他,严青在太原城巡视了一圈儿便去了军营。赵航进城前依稀听到,似乎是那个叫做白林喜的军官率部追击蒙古人,已经把他们打散了,严青既然赶回来了,自然要去把这些蒙古人全都留下。此刻的节度使府,只有一些奉命留下清理现场的卫兵,严青走的时候也没有叮嘱赵航做什么,所以并没有人注意到赵航。他白天哭了好久,晚上便自己跑去睡在过去住的房间里,房间里冷冰冰的,连床上的褥子都被蒙古人扒拉走了。赵航在床边靠了半夜,被冻得发抖,忽然意识到这么下去自己一定会生病,这才翻箱倒柜,在床底下翻出几条被褥来。他胡乱地把被褥铺上,迷迷糊糊地睡到了第二天。
也就是仗着赵航的身体素质实在是特别好,换了别人,这种滴水成冰的天气,这么个折腾法,一定会生病的。
赵航没有生病,但是他的精神依然很差,这座熟悉的城市此刻对于他来说是如此陌生,他环视周围,竟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终于有卫兵想起他来,早上做饭的时候看他一脸彷徨,叫了他过去吃饭:“赵大哥,随便吃点吧,先垫垫肚子,过阵子还有的忙呢!”
赵航浑浑噩噩地端起碗,喝了几口,已经僵住了的思维似乎被这热气推动,重新转了起来,他忽然想起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请问……蒙古人,是从北面打过来的?然后,还是从北门跑出去?”
一个站在一旁喝粥的卫兵听了这话,啪的一下把碗狠狠地放在石台上:“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哭的跟个娘们似的,将军竟看上了这种东西。”说罢便气冲冲地跑开了。
先前招呼赵航过来吃饭的卫兵小声说:“赵大哥,别生他的气,他是太原人,他全家都……蒙古人自然是从北面打过来的。”
赵航愣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我知道,我知道的……我只是想着,要是有可能,他们没从杨树屯那儿路过,就好了。”他低着头,眼圈发涩,上帝啊,请保佑他们平安,求求您了,求求您了。
在他接受了要留在这个时代一辈子的现实之后,这个世界轻柔的面纱却被蓦地撕开,露出了狰狞的面孔。
卫兵们拦不住赵航,他还是骑着马跑到了城北杨树屯。
杨树屯外,一群人正在掩埋死者,大部分是女人孩子。
杨树屯是离官道最近的,他们毫不意外地遭到了蒙古人的洗劫。退伍的老兵依然是老兵,他们的血还没有冷下去,于是,一场完全不对等的厮杀发生了。一个杨树屯,留下了一百多具蒙古人的尸体……毕竟是当过兵的人,他们的反应十分迅速,发现了蒙古人的踪迹,就急忙把让家里的女人孩子躲起来,或者逃到山上。
许多时候,人之所以坚强,是因为他们有需要保护的东西。这些老兵们大多残疾,可他们却用自己的生命拖住了蒙古人,为妻儿争取了逃脱的时间。村里的七百多个老兵,无一例外,全都倒在了这里。
屠村,屠城,这类的词语,赵航过去,只在教科书中见到过,他见到的只是冰冷的文字跟简单的数据……而此刻,他看着那一大片坟墓,竟有了一种奇特的不真实感。
他们真的全都死了么?这些人,绝大部分他都说不出名字,可是,他几乎都见过……他们曾为了保卫自己的国家而战斗多年,然后,在退役之后,过着贫困潦倒的生活……好不容易,生活又有了一点点希望,他们却又为了保护自己的家人,倒在了这里。
出事儿的那天,是腊八,厂子里许多人都已经提前放假,回到了村里准备过年,谁知道没等迎来新年,却迎来了残暴的蒙古人。他们是不幸的,如果他们没有回来过节,就能够逃过一劫;而另一方面,他们大部分或许在死前依然庆幸:幸好回来了,幸好回来了,多一个人,就多一份保护家园的力量,就能让那些逃到上山的女人跟孩子们跑的更远,更安全。
赵航在人群中看到了王三郎的妻子,她挺着肚子,穿着一身的麻衣,一脸呆滞地被人搀扶着走着。赵航三个月前离开的时候,王三郎才知道妻子怀孕的消息,他买了酒肉,请了好友们大吃了一顿,赵航正好蹭到那那顿饭,那时候,那个永远乐观向上的王三郎,对未来是如此的充满希望。
即使失去了双腿,他也从没放弃过对幸福的追求。可现在,他的身体已经僵硬,被埋在冰冷的泥土里,他还没看到自己的孩子出生,他还没给妻子盖上他承诺过的“三间大瓦房”
赵航没有哭,他面无表情地站在人群的外面,听着那些老幼妇孺悲戚的哭声,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猛地转身,上了马,朝太原城里跑去。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真实的感觉到,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一个血淋淋的,与他过去的生活的世界完全不同的一个真实的世界。那么的古老,那么的可爱,有那么的残酷。
他没有办法不恨那些蒙古人。
第67章
严青是在三天后回来的。
他风尘仆仆;一脸的疲倦,在看到赵航那副颓唐的样子之后;并没有说任何劝慰的话;只是看了他半晌;轻声问;“你到底是为什么跟我回来的,”
为什么回来;
赵航愣了一下,随即瞪大了眼睛,他抬起头看向严青,好半天,才涩声答道;“我是来帮助您处理这次的疫情的。”
严青轻轻点头;“那好,去做吧!我现在实在没有时间忙着写,军队上的事儿就够我忙的了。你跟着何五去南大营那里帮帮忙。”
赵航点点头,站了起来,正想走,又忍不住问道:“大人,那些蒙古人——”
严青阴沉地笑了一下:“我既然回来了,又怎么会让他们逃回到草原上!除了白林喜那个疯子,其他几路人马都回来了,一个都没逃掉。”
赵航愣了一下,他有些无法想象,那么多的人的下场,就被这一句“一个都没逃掉”给概括了。他想了想,忍不住问:“那白林喜?”
严青“嗤”了一声:“你难道是担心他会死了么?死不了的,那厮杀起人来便刹不住,这会儿还没回来,怕是故意放了他追的那股蒙古人走……想来是要顺藤摸瓜,把他们老巢掀了。”
“哦,这样啊。”赵航轻轻点头:“那我就放心了。”到底放什么心,他自己也说不清……那些大宋的士兵,他并不认识,想也知道,在严青轻描淡写的形容之下,是多少的牺牲。可他不愿去多想,此刻,他恨不得立刻飞去疫区,他宁可去面对与病魔搏斗的病人,也不想去想这种人与人之间的厮杀了。
南大营是胡陆林生前的直属部队,当然,严格来说也是严青直属部队,胡陆林毕竟是严青的的副手。都是拿着武器的骑兵,又刚刚死了统帅,再加上可怕的核瘟,南大营人心惶惶,随时都有兵乱的可能。虽然南大营都是至少是低级军官待遇的骑兵,一般不会有逃兵,但这种情况下就不好说了。在这种情况下,严青把自己的女婿派过去,也有一部分稳定人心的作用:瘟疫没那么可怕,看,严将军把自己的女婿都派来了!
说不害怕,那是不可能的。可是赵航更知道,鼠疫这种东西,一旦流行开来,会有多可怕。想想十四世纪肆虐欧洲的的黑死病吧,这根本不是能逃得过去的事情,太原跟开封之间有官道,疫病一旦扩散开来,躲在开封也不安全,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搏一搏,可能的话,把疫病阻断在太原以北呢?
赵航不是圣人,但他有一位极富人道主义精神的医生母亲。二零零三年印度鼠疫(注1)的时候,印度人纷纷向非疫区逃去,而他的母亲,却丢下丈夫与年幼的儿子,拉着行李箱,以一名志愿者的身份飞向了苏拉特市。赵航那时候只有四岁,对母亲去的地方有多么危险并没有什么切身的体会,却记得父亲那时候的状态。由于赵菁的手机在到了印度的第二天便被人偷了,她又忙于诊治病人没有太多时间与家人联系,在简单的给戴维德说了情况之后,她便直接冲向疫区前线,从那时起,戴维德与赵菁的联系一度中断了整整二十天,那阵子,戴维德几乎夜夜难眠,每天都蹲在电视前去等待印度的相关消息,各类的报纸堆了满桌,而同时,他还不得不强打精神去照顾才断奶的继子。赵菁回到巴黎的时候,看到的是胖了一圈儿的儿子跟瘦了好几圈的丈夫……
赵航的眼里,他的父亲只有一个,那就是戴维德。他记得戴维德的话:我不可能阻止你的母亲去拯救病人,就像士兵的妻子不可能阻止丈夫保卫国家一样。我能做的,就是站在她背后,照顾好你,给她力量。
赵航也记得母亲的话: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比生命更珍贵;作为一个医生,我要做的,就是与死神争夺生命。赵菁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在印度鼠疫之后,她索性做了一名无国界医生,每隔一段时间便要去不发达地区做援助工作。她放弃了许多与家人相伴的时间,用以救死扶伤。
赵航闭上眼睛,又慢慢地睁开。
妈妈,爸爸,我知道我这么做很天真……毕竟在没有抗生素的这个时代,我所面对的危险比妈妈当年要面对的危险大得多,可是我别无选择,请你们保佑我。
赵航在来太原的路上便把鼠疫预防办法告诉了严青,严青在路上便已经让人快马加鞭,传令把军营里的所有人开始消毒灭鼠,将死去的士兵挖坑深埋,并用石灰消毒。这会儿又传令让营里的将士们在预防疾病的措施方面务必听从赵航的指挥。
赵航一到南大营,便找了暂代军务的冯指挥,听他介绍了情况,便又巴拉巴拉的把防疫要点说了一遍。说罢问冯指挥:“大人的信里不是交代了要把病人隔离开么?”那冯指挥眼睛通红,显然已经疲惫的不像样了,听赵航说完,苦笑道:“把生病的病人搬到一处隔离开来,怕是会让将士们说我们不仁……”
赵航道:“我们不是把那些生病的士兵放到一边不管,只是防止他们把病传染给健康的士兵而已……”
冯指挥道:“说的容易,让人怎么信呢?谁能保证自己不生病?唉,大帅不在,胡将军过世了,白将军追蒙古人还没回来,我们谁也不敢下这个令,就怕一个不好便会引起兵变。”
赵航咬咬牙:“您召集大家到集合,我去讲!”
赵航是真的急了,疫病从爆发到现在已经十几天了,病人的住处跟士兵们还是在一起,只是简单的挪了帐篷,并没有分出独立的隔离区。这样子太不安全了。
骑兵不比步兵,这个相当大的营地,一共也就一万八千人。除去生病的两千人,被白林喜带去追击蒙古人五千人,剩下的也就一万人,这一万人还有巡逻的,必须坚守自己岗位的,所以到场的不过六七千人。
冯将军看队伍集合好了,便大嗓门的传令兵吼了隔离制度,见下面有些骚动,赶紧又让传令兵吼了赵航的身份,让他上去讲话。赵航赶紧拎着个纸筒卷的扩音器上台了。
“这个隔离区的方案,也是我提出来的。我是严将军的女婿,我估计你们好多人知道我,我就是那个带着老兵做鞋子的赵大郎。我说这个,不是想跟你们吹我有多牛掰……我就想告诉大家,把病人们集中到一起,并不是不管他们了,我们有医生,会尽量的去救治。或许你们不能完全相信我的话,我们也确实没办法把那些生病的将士们全都救回来……这方面,我没法给你们任何保证。”他顿了一下,缓缓地说出了自己最重要的一句话:“从今天起,我会呆在隔离区照顾生病的士兵,直到这场瘟疫结束。”
周围很安静,几千人的广场,赵航却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他觉得有点紧张,但很快还是把紧张压下去,他继续大声地说:“核瘟很可怕,但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无法阻止,我现在,就来给大家讲讲这种病的起源与集中常见的传播方式。这种病,在我们这里被称为核瘟,在一些地方被称为鼠疫,在另一些地方又被称为黑死病,顾名思义,它最开始是来自于……”
赵航越讲越顺,他想起了母亲提起的,在印度普及防疫观念是何等的困难。他们让人无奈的情节观念简直能让任何一个现代医生疯掉:比如印度教义认为,人体排出的汗渍是污秽的,自己洗衣服会让自己变脏,于是即使是经济条件不算好的平民,也要把衣服交给更低贱的“贱民”洗衣,免得自己染上“污秽”。在孟买,有著名的露天洗衣房,上千个男性洗衣工,双脚站在污水里,拍打着衣服进行清洗……更不要提过半的印度人是随地大小便这类的可怕习惯。可想而知,在这样的地方,一旦发生瘟疫,是何等的容易蔓延。而由于宗教的存在,又让最起码的卫生常识普及起来是多么的困难。
比起母亲来,自己面对的这点困难算什么?中国自古以来可是但凡有点什么事儿就要沐浴更衣的,所以卫生观念还是相当不错的,在这样的地方做防疫并不困难,更不要说这是纪律性极强的军队,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到的?赵航说着说着,心里逐渐安定了下来,他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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