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能觉得痛的话,我想会更好一点。”
“会吗?”我随口应了一声,疲倦的不想思考任何事情。
顿了顿,才听见他开口道:“那天你中了箭,所有随行的太医都说活不成了,我当时就想,如果早知道这一天,当初一定不把你拽到这个,这个陌生的地方。那样的话,你就不会背井离乡,不会经历那么多的仇恨伤痛,至少,可以健康快乐的活着。”
“可今天一到了这儿,看见你站在我面前,看见你落下的泪水把地面都打湿了一片。我又在想,如果你早就知道乐乐的死讯,是不是宁可随她去了,也不愿意独自醒来呢?”
他的声音温和而柔软,只是从耳畔慢慢的流进心里,却感觉如针刺一般的细痛,抬眼看看他,那低垂的眼眸里依旧是云淡风轻。
“你想跟我说什么?”
他用手撑着车板,换了个舒服一点的姿势,“刚才,我又想起当初的在五台山的时候,有一次,仓津带了他的儿子,偷偷来看我。那小子还不到两岁,生得一对大大的酒窝,笑起来很像婉晶小时候的样子。我那个时候,只觉得什么希望都没了,想起早逝的妹妹,再看到他们父子俩那么开心的样子,心里不痛快,可面子上也只能是强颜欢笑。”
“后来实在忍不住了,我就故意写了一句‘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放在他的桌子上。当晚,他便拿了酒,一直跟我喝到深夜,才说,自从婉晶去世,他很多个晚上都彻夜不眠,会流泪,会想起他们在一起的日子,或者想干脆随她去了。可后来看到儿子,看着他一天天的长大,才觉得自己错了。是婉晶把自己的命给了孩子,他这个作阿玛的,要是不能让儿子过得幸福,等将来的那一天夫妻重逢,总是没脸见她的。”
“我要说的意思,你总该明白了。” 他把手伸了过来,再自然不过的帮我捋起耳边的碎发。
不知不觉,眼前的东西都有些模糊了,我闭了闭眼,“听别人的故事是一回事,不过轮到自己,我不知道该对自己说什么。”
他的声音有些恍惚,“我明白,乐乐没了,最心痛的人一定是你。可你也该知道,你心痛女儿,有人,也会心痛你…”
“你是说…”
“皇上,四哥…”他不等我说完,便抢过了话头,“他那天像疯了一样的抱着你回来,一直在行辕耽搁了五日,实在拖不过才下令回京。这些日子,让人每天都传了消息回去。此刻,他若是知道你醒了,也许,会亲自来接你呢。”
“那我宁愿,来接我的人,是乐乐。” 我想苦笑着咧开嘴角,却没有一根神经愿意服从我的指挥。
“玉儿…”一个声音在叫着我的名字,是那么的小心翼翼。
我本能的抓住那只探到面前的手,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驱散那些停留在内心深处的恐惧和软弱。他微怔了一下,便反手回握过来,他的指尖,竟会像梦中一样安详而熟悉,让我紧紧地贴在胸前,毫无意识的贪恋着这片刻的暖意。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这样,为什么是我的女儿…”
耳边只听见一个声音喃喃自语,四周却仿佛有柔软淡然的气息渐渐阻隔住窗外的寒意,让我一下子希望自己可以沉沉睡去,永远不醒…
朦胧中,似乎有人为我擦去遗落在眼角的泪水,还有低沉的声音一直在盘旋着“腊月里下的雨,还没落到地上就结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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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停到了神武门口的时候,有人叫醒了我,睁开眼,车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和淡淡的清冷。赶车的小太监回报说怡王爷在城门口便下了车,赶着同高制台一起出京堪陵。不由得想起当初站在山谷中的那份疑惑,原来事事,不过都是冥冥中注定的。
换了暖轿进了紫禁城,四下里已是黑沉沉的一片了。潇潇的雨声,打在甬道上、屋檐上,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颗接一颗的碎裂。
养心殿里,看不见一丝灯火,一直走到后殿,才听见淡淡的人语之声。
“其实咱们的公主,只是睡着了…”
“再过一百年,就会有一位勇敢的王子,冲破重重的阻碍,来到了公主沉睡的地方。然后他俯下身,亲吻公主的前额,那个,那个恶女巫的魔咒也就破除了,公主也就会醒来…”
泪水毫无征兆的夺眶而出,那是我讲给乐乐的故事啊。怎么会有别人知道?难道说,是乐乐,乐乐还活着?
“乐乐!”
不顾一切的推门闯了进去,眼前却是一个陌生的女子正伏下身,颤抖着在那无比熟悉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吻。听到门口的动静,她恍然抬起头,雪白的脸庞在昏暗的灯影下晕出暧昧的微光…
“是裕主儿回来了,听您这气力,身子该是大安了吧?”裹在宽大的氅衣里面那个纤纤柔柔的人影,不慌不忙地站起身,对着我浅浅福了个礼。
春宽梦窄(上)
“你,怎么在这?”
“娘娘这些日子不在宫里,难怪您不晓得。”她直起身子轻轻一笑,微扬的俏脸,让我禁不住忆起初见时的模样,只是这一次,她却再也不会垂下头去,潜藏住心底的情绪。
“托娘娘的福,雪儿蒙皇上恩宠,这才刚刚进的答应之位。”温婉动人的声音,稍带着一点少女的腼腆,只是那面上的霞光流转,却是掩也掩不住了。
心口似乎被人狠狠地剜了一刀,一时间竟没了知觉。慢慢的呼出一口气,才觉得有割裂般的痛楚,正一点一点的蔓延到全身。缓步走了过去,抬手轻捏她的下颌,打量了半晌,竟兀自笑了出来,“这装扮起来,到还真是个粉雕玉琢的美人儿,难怪皇上会疼你。只不过…”
“只不过怎么样?”她低下头,仔细审视着一身莲青色的簇新袷袍,似乎生怕别人指出什么不得体的地方,配不上她这新晋的“尊贵”身份。
“只不过,要是再让我听见你把我讲给乐乐的故事,当作情话说给别人,我一定叫你后悔生来这个世上。”
一个从来没有听过的声音从唇间涌了出来,我却只顾着手上加力,眼看着那凝脂一般的脸蛋渐渐升起一种血腥的潮红。她惊恐的拽住我的手,拼命的想要挣脱,张大的嘴巴似乎想要叫喊,却是发不出一点声音…
“玉儿,你这是干什么?”
一个硕大无比的力气掰开我的手腕,伸臂把那颤栗惶恐的女孩揽入了怀里。手臂一软,似乎全身的力气也在瞬间消失殆尽。茫然倒退了两步,一个硬硬的东西恰好撞上背心,喉咙一甜,胸口似乎有什么东西迸裂而出。
“皇上,我…”嘶哑的喘息中,似乎有人在嘤嘤的啜泣。
“玉儿,你怎么自己回来了,这么远的路,太医呢,太医怎么没跟着?”我们的男人似乎有些踌躇,一边对这我说话,另一只手还轻抚着那脖颈间的两抹淤青。只是那眼神还略显朦胧,仿佛还未真正醒来,便已跌入这猝不及防的尴尬之中。房中浅碧色的幔帐,坠着明黄的流苏,花梨木的长条案上,还横放着摊开的一本书,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自然而熟悉,只不过此刻看在眼里,却只让我觉得遥远而又陌生。
“原来,我不过是个,不该来的。”转身想要出门,却被他牢牢的抓住了肩膀。
“玉儿…”他已经迈步到了身后,声音有些微微的颤抖,那黑亮的瞳仁里倒映着我的脸庞,急促的呼吸,离我那样近,让我依稀记起梦中那一片温暖安定的气息…
“放开我!”丝丝的割痛再一次从胸口涌了上来,我闭上眼,让那瞬间的恍惚蒙上一片黑暗。
“玉儿,别再闹了。”他的声音加了几分力道,手上自然也没有放松的迹象。
我回过头,使出仅剩下的一点力气,把那几乎嵌进肩膀里的手指一根一根的掰开,再抬眼看着他说,“放开我,别让我恨你。”
他蓦的一愣,张开的手指还突兀的悬在半空中,就连那紧随着我的眸光里,也隐隐渗出一分惊惧。我只觉得自己嘴角微曲,竟是低声嗤笑了出来,回身一脚迈出门口,才猛然间觉得,更加深重的寒冷,正打着旋着的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
眼前冰凉的雨水,打在脸上是刀割一般的疼,落到脚下,已成了坚硬冷酷的冰凌。我拖着步子,跌跌撞撞的向前奔去,辨不清方向,只想着要尽快的逃离。可脚下一双软缎鞋浸在冰水里,却是说不出的沉重拖沓。胸前的伤痛,也一波强似一波,就像有人拿着一根长针,站在胸膛里不停的搅动。
滚烫的泪水一颗接一颗的落了下来,划过脸颊,一点一点接近冰的温度。透过模糊的泪眼,四下里的一切仿佛都变得朦胧而不真切,黄灿灿的琉璃瓦,朱红的回廊院墙,那么多鲜明亮丽的色彩,却只化作一团死气沉沉的冷寂。
左冲右撞的到了一扇门前,急急的伸手去推,可脚下一滑,身子便直直的摔了出去…
也许是梦吧?我竟然看见自己在云端飞翔。
“额娘,是暾哥哥回来了,他说他往后都不会离开我。”乐乐的声音,依旧是那么的轻快甜美。我抬起头,就可以看见他们站在对面,手牵着手,还有那么多缤纷靓丽的色彩纷纷而落…
伸出手,以为自己可以触到那快乐的边缘。只是一阵风卷过,脚下的云寸寸碎裂,我挣扎着,呼喊着,却是无可抑制的一路下坠,下坠,脚下是无底的深渊,眼前唯有黑暗,令人窒息。
一下子停了下来,四周围都是朱漆的大门,一排九颗镏金的门钉,在暗夜里闪烁着高贵神秘的光彩。一个拉长的音调,陡然响起:“咨尔刘氏,敬慎持躬,禀性柔嘉,着内务府记档,晋答应之位。”
惊觉着猛一挺身,却又被人压迫着伏在地上。那个声音谄笑着,凑到耳边,“小主是高兴糊涂了,还不谢恩哪?”
使尽了所有的力气挣脱,却是轻飘飘的浮在夜空中。数不清的星子在身边,在头顶,粲然而冷峻的闪耀。心中有不知名的恐惧,迅速的升腾而起。站在宇宙的某一个角落,万年不变,它们的神情是那么的寂寞,可是唯有寂寞,才会永恒。
不像生命,流金幻彩的背后,却只是折取了光芒的一粒尘埃,只能够,风起而扬,风落而止。
闭上眼,却仿佛看见他在离我极近的地方,平和恬然的酣眠。有一刹那,心里的一根弦猛地绷紧了一下,旋即又慢慢的松开。
记得自己在很久之前,就学会了逃避,永远不会在发生之前去想象那些可以预见到的悲剧。只是,依旧会有一滴泪,曾在空气中被轻轻的吹散,可是,现在,又一点一滴的在心中汹涌起来…
于是,开始有另一个声音在脑海中盘旋:生命只是活着,静静地活着,哪怕会有一丝,孤零零的意味…
而我也终于知道自己,还是畏惧死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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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六年的春天,当我可以完全自如的下床行走的时候,去到黄花山,看我埋在那里的宝贝。
一路上黄栌花处处盛开,浅淡的叶片,犹如一面面小小的团扇,满树黄绿色的小花,长着粉红色的羽毛,浸在雨后湿软的空气里,犹如缭绕于山间,凄泠的烟雾。
走过一座石砌的拱桥,终于看见那一座青色的新冢。
绿草如茵,深松如盖,轻风为裳,绿水为佩。左右两座古藤编制的秋千,在最美的花丛中寂寞的摇摆,中间是一块龟趺的墓碑,固伦乐嘉公主…
那嵌在石缝中无比深重的墨迹,似把天地间所有的色彩,都遮住了。毫无意识的迈近了两步,却觉得那石碑上的字迹越发的模糊起来…
风影中,是她清澈的目,是她柔嫩的唇,是她春风靓丽的笑脸,是她粲然生姿的回眸,可是一切的一切,都被眼前这无比熟悉的字迹隔绝开来,像是一堵墙,将往昔华丽的流年撞碎了一地,只留下些许,无端苍白的印迹。
“额娘,咱们,是不是该回了?”茫然的站了那么久,直到天边的暮云泛起一缕缕赤色的烟霞。
我伸出手,拭去弘昼脸上的一滴泪水,“都是成了家的男人了,怎么还好哭鼻子?”
他抬起头,望着天空上变幻的云朵,说:“哪里有,不过是这里的风太急了。”
回到宫里,御花园里已是一片花开如云,红锦烂漫。绛雪轩前的海棠,依旧如往日伴随风轻摆,片片的绯雪落在掌中,却折射出阳光暖暖的温度。
“小主眼下可是皇上心坎上的人儿,咱们家贝勒爷的事,可就指望您给美言几句了。”
“瞧福晋说的,这宫里上上下下,只有您肯跟我说句贴心话儿,不过万岁爷的脾气,您也是知道的。”转身正想要走开,另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假山后面传了过来,是刘雪儿。
“小主说的哪里话,只要您不嫌弃,我自然是愿意时常来陪您聊聊的。”另外的那个女人呵呵一笑,压低了声音又道,“不过要我说,在这个地间儿,您又是这么平和顺意的脾气,可是要提防着…”
“福晋说的是哪…”新晋的刘答应叹了一口气道,“可皇上的心思,才夭折的格格,不但封了固伦公主,还照着皇子的规格下葬。只怕当时,只怕是就算被她扼死了,也就是,也是我的命啊。”
“永寿宫的那位,还真是不念旧情。”另外的那个声音,仿佛是从鼻子里哼了出来,“可小主也别说这丧气话,以您这模样身段,谁不说比当年的贵妃娘娘还胜上一筹。等您再给皇上生下个一男半女,这咸福宫的主位,还不迟早是您的。等到了那个时候,看谁还能不把您放在眼里?”
“那就借福晋吉言了,其实,皇上也说,我是宜男相…”
刘答应,宜男相,低声的话语已经渐行渐远,一个潜藏在其中的名字却模模糊糊的浮了出来…………弘曕。
原来,她会为他生下最小的一个儿子,她会是他最年轻的一个女人。时间,真是命运中最残忍不过的魅影,没有谁能躲得过。
淡淡微红色不深;依依偏得似春心。烟轻虢国颦歌黛; 露重长门敛泪衿…
恍若很久之前的一首诗,却忘记了下面的句子。我默默的努力的想要记起,只是斑驳的光影里,抓不住一点头绪。突然有些羡慕春光,即使轮回,即使老去,它却从不忧愁,因为年复一年,兔走乌飞,却总会有一个时候,是完完全全属于它的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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