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姑。”斐然殊语声微扬。
“……好吧。”行歌露出壮士断腕的表情,而后闪身贴着斐然殊后背,双手搭在他的肩上,踮脚露出一颗脑袋,大义凛然道:“走吧,贫道一身正气,谅那些妖魔鬼怪也不敢入侵。”
“多谢。斐某,倍感安全。”
“不客气,应该的。”
斐然殊与行歌迈步走进静园。
出乎行歌意料之外,这静园白天看来倒是颇为清静雅致,并无诡异阴森之感。但还是不能掉以轻心!踮着脚走路太辛苦,行歌改为抓住斐然殊腰侧衣裳,从旁边探出头看路。
斐然殊在园中停下脚步。
“在下斐然殊,冒昧求见王小姐。”
静寂半晌,屋宇之内传来一个温柔女声。
“公子世无双,光华斐然殊?”
“武林同道谬赞罢了。”
女声又道:“听闻无双公子风雅无双,即便于刀剑铿鸣血戮战场之中亦能保持一身诗意,不染尘埃。不知小女可有这个荣幸,听无双公子吟一阕诗?”
“江畔一抔冬,陵剑舞寒蕊,少年系红缨,雪晴骑鹤归。”
归字之音方吐出口,忽而一股无名寒风大作,一排屋宇霎时门扉大开。
一只手搭上了行歌的肩头,一阵幽凉寒气吐在行歌耳畔。
“江陵少雪……你也识得他么……”
作者有话要说: 每天八点左右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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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之一字,扰人
行歌从金刀王家出来的时候,已深深领悟到了世间万象无常,她的见识,太浅了。
“你们山下人太会玩了。”琳琅马车上,行歌有感而发。
“斐某是山上的。”斐然殊又开始温茶。
“山上的朋友,你们好吗?”行歌顺口道。
“不知为何,突然不想跟你说话了。”斐然殊侧躺而卧,开始看书,“你自便。”
行歌下意识看了一眼书脊——霸道教主爱上我。
这都看三天了有这么好看吗!
不过说到霸道教主……行歌脑中突然浮现一个人影,一个使劲掐着她的肩膀嘶吼着“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的人影。此刻斐然殊拿着这本书,不得不让她深深联想。如果霸道教主月无极爱上斐然殊……如果斐然殊希望月无极爱上他……有点可怕,届时这个武林恐怕要好好吃药了。
“停止你此刻的所思所想。”斐然殊默默翻过一页书。
“贫道此刻无思无想。”行歌静静喝了一杯茶。
斐然殊仍在看书,若行歌有心,不难看出他翻书速度比往日慢了数倍不止。
他的心思并不在书上。
他并未失忆,也非是那种自欺欺人之辈,他记得来时琳琅马车上那一刻的情不自禁。他确信行歌并无修炼迷魂之术,她那半吊子的逍遥游,只能勉强镇魂。那么,便是他的失误了。既是他的失误,那么便要找出失误的原因,以及解决的方法。
斐然殊分析得头头是道,逻辑异常清晰。
然而当他目光望向行歌时,见她喝茶被烫到,擦嘴用袖口,掀帘看风景,风吹一脸沙,百般无聊赖,卧倒似瘫痪,虽觉嫌弃,却又想笑,也真的笑了,又觉得她有那么一点可爱。
真是叫人心惊的感悟。
“阿斐啊!”行歌突然坐了起来。
斐然殊速将余光收回,注视手中之书,又翻过一页,“何事?”
“我们不是回客栈吃午饭吗?这么久还没到客栈吗?是马儿迷路了吗?”
“谁跟你说过,我们是回客栈吃午饭?”斐然殊将书搁至一边。
“没人说过。但贫道以为你与贫道心有灵犀,不点即通。”行歌神情诚挚。
言下之意,我饿不得,你该懂啊!
“吃饭,不急。先找宋连江。”斐然殊想起静园会面情形,道,“你不是与王世云王姑娘一见如故,就差义结金兰了?难道一点都不关心她的婚事?不想见一见她的未婚夫婿?”
行歌愣了愣,老实道:“比较想先吃饭。”
“好吧。”斐然殊叹气,“若宋连江识得做人礼节,应当会请你我用膳。若他不识做人礼节,那便教一教他。漕帮富甲天下,宋连江身为漕帮少主,出手想必阔绰,菜色想必不差。”
行歌一想,觉得很有道理,于是道:“阿斐所言甚是,吃饭不急,正事要紧。”
要见宋连江,就不得不提王世云。说到王世云,就不得不想到江陵少雪。
行歌想起方才在静园之内所遇所见,仍是要惊叹不已。世上竟有如此比她还有病之人。自洗月观与狗蛋一别之后,终逢对手,行歌慨然长叹,江山代有病人出,各领绝症数十年。
事实上,静园并没有闹鬼,王世云也没有中邪。
王世云只是有一个癖好,有一份狂热。
有人爱财,有人爱酒,王世云爱江陵少雪——昨夜吓到行歌的那张脸的主人。
江陵少雪何人?行歌并不知道。
但是斐然殊知道。
天下没有斐然殊不知道的事。
初时行歌以为江陵少雪与万古流芳一般矫情,明明并非复姓,偏偏要起四字之名。斐然殊介绍之下,她才知晓。江陵是他的出身,少雪才是他的名字。
他有一副倾国倾城的面孔,发冠总是一丝不苟,锦衣层层叠叠,繁复华丽,就连鞋履之上所缀明珠也是价值不菲。他擅使剑器,招招生寒,伴随雪花飘落,剑上红缨与座下青鹤正是他的标志。
如斯风度,如此人物,唉,宋连江可能真的比不上了。
行歌思绪飘荡之间,琳琅马车已经驶到望潮楼。
行歌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你怎么确定宋连江此刻就一定在望潮楼呢?”
斐然殊起身整理衣冠,道:“斐某不做无把握之事。你被江陵少雪吓晕的那段时间,我不仅给金刀王啸穹投了拜帖,同样来了一趟望潮楼。昨夜,斐某可是超乎你想象的忙碌啊。”
“……也超乎你自己想象的忙碌。”行歌想起昨夜酒后之事,目光幽深。
斐然殊扬眉,却不问因由。
“来人可是斐庄主?”望潮楼门口守卫问道。
“正是。”行歌跳下马车,回道。
“且容通报。”
望潮楼守卫进去通报,行歌站在原处,突然明白了斐然殊为什么整理好衣冠了还迟迟不下马车。因为屈尊站着等待,不符合他的格调。呵呵,果然把她当成跟守卫侍卫同级的侍从了。
不多时,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望潮楼内出来,身后跟着那位守卫。
“哈哈哈哈。”还未看清人,便先听到一阵震耳欲聋的笑声。宋连江老远就抱拳迎过来,“天下第一庄的斐庄主大驾光临望潮楼,真是令舍下蓬荜生——嗯?”脚步在行歌面前停下,看着比自己矮半个头的行歌,寒暄之语瞬间有些阻塞。没听说斐然殊是个小矮子啊?
与此同时,行歌也在不着痕迹上下打量他。
个头不低,长相不差,年纪轻轻,气势不凡,只是跟江陵少雪一比,便是粗人一个了。
视线短暂交锋,便各自偏离,错目之间,一阵无名风吹来,二人抬目望去,斐然殊衣袍扬起,脚踏罡步,缓缓走来,“少帮主有礼了,在下斐然殊。你面前那位,是斐某的一个朋友,楚狂。”
“哈哈,是我失礼了,向楚少侠赔罪,向斐庄主赔罪。”宋连江笑声爽朗,连连抱拳。
行歌叹道:“在下丰神俊朗,少帮主误认也属平常,但最后心生疑虑确实失礼。”
宋连江一愣,随即又是大笑,道:“那么楚少侠要我如何赔礼才是?”
行歌又叹,望向斐然殊,“你说吧。”
斐然殊骨扇缓摇,一派儒士风度,笑道:“少帮主见笑,我这位阿楚兄弟,饿不得。”
行歌双眼一翻差点要一脚踹过去了!她就是不想直说要饭才将话锋推给他,他不是自诩风雅吗,他不是光华无双吗,怎么不想个委婉矜持又冠冕堂皇的说辞!要他何用啊!
幸好……宋连江是个会做人的,很快摆下了一桌宴席,宴请她二人。
当然合理推测,也可能是被斐然殊自带御风效果的出场方式唬住了。
席上有酒有肉,行歌老怀安慰。
宋连江此人虽豪放不羁,却是粗中有细,斐然殊何等人物,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他又岂会不知是为何事?遂开门见山道:“斐庄主此番前来,想必是为了两日之后宋王两家的决战吧?”
遇到爽快之人,斐然殊自然也不用拐弯抹角,道:“正是。斐某认为,此战毫无必要。”
“哈哈哈哈。”
又是一串仿佛刚喝了一大碗酒甩开了膀子的笑声。
宋连江道:“如果天下间没必要的战争都不发生,那么我很怀疑,还有所谓必要的战争吗?人之所以是人,不是仙,不是圣,正因为必要不必要无法绝对决定人的作为。有时候,他们只为一时痛快,有时候,甚至不为自己痛快,只为让别人不痛快。”
“少帮主说‘他们’,可见少帮主不是‘他们’。”斐然殊眸中闪着慧光。
“唉,早就听闻斐庄主口才非凡,智慧非凡,今日一会,果然名不虚传。”宋连江敛下笑容,叹道,“宋王两家世代交好,如果因为别的原因闹翻也就罢了,我还真不希望百年交情,毁在我一人的婚事之上。”
“得少帮主这一句话,斐某就真的有把握,弥平此事了。”斐然殊一笑。
“这么说,你之前根本没有把握?”行歌见缝插针问道。
“错了。之前五分把握,斐某想着,若事情超出控制,剩下五分只能靠武力凑了。宋少帮主这一表态,和平解决的把握又多了三分。而最后两分,仍是在少帮主身上。”斐然殊道。
“说人话!”行歌斥道。
宋连江见二人言语来往,颇见亲昵,心中不由暗暗称奇。斐然殊身为天下仲裁者,一直秉持中立,并不与任何武林中人深交,从来没有人见过他与谁过从甚密。这个楚狂究竟是何人?
宋连江心神略分,稍即回复,向斐然殊道:“我也想知道,斐庄主心中的盘算。”
斐然殊斟酌道:“两家眼下虽是不可开交,但究其根源,正如少帮主所言,是因为婚事。王家拒婚原因,绝非漕帮所想,这一点,斐某很早便已确定。那么是什么原因,令王前辈纵然被误会,一直到镖局被误伤,都不愿出言解释?”
宋连江这下倒奇了,“王伯父不是因为想和道门结交才退婚的?”
虽然当今天下朝野,三教鼎立,武林之中道门尤盛,但像漕帮与金刀王家这样自成一派势力的,骨子里自有一股清高,虽不与道门为敌,却也不屑如一些趋炎附势之辈一般,攀附道门势力。
故而王家频频与道门接触,邀请道门高人入府之时,宋家就已经有些不解与不满了。之后不久王家更是提出退婚,他们不得不联想,王家是否要弃宋王之交,转投道门。
“当然不是了。王前辈邀请入府的道长,都是来自太清山。”行歌啖肉饮酒,百忙之中抽嘴解答,道,“漕帮为了独善其身,未免有些矫枉过正,才导致对道门的不熟悉至此。这么说吧,太清山的道长们持清修之道,素来不理尘俗。王前辈若想攀附道门,应该找天机宫。”
“这么说来,是我们误会了王伯父,那他为何不解释呢?”宋连江困惑不已。
“这,便是斐某说的关键所在。”斐然殊道,“王前辈有一个宁愿被误解也要守住的秘密。”
“什么秘密?”宋连江促声问。
“在说出这个秘密之前,斐某要先问少帮主三个问题。”斐然殊道。
“请问。”宋连江道。
“第一个问题,你与王世云王姑娘感情如何?”
斐然殊一问出这个问题,行歌连筷子都停了,目光炯炯,盯着宋连江。
宋连江抓了抓脑袋,哈哈一笑,却不再是之前那般粗放好爽,而是略显尴尬,道:“我们幼时倒是常常玩在一处,我比世云妹妹大两岁,她及笄那年我们正式过了文聘订下婚约,之后就碍于礼教大防,不曾相处了,只在每年中秋元宵,两家家聚之时,与人群中相见。”
“你并未回答斐某的问题。”斐然殊一针见血道。
“男欢女爱,人之大伦,不要害羞。”行歌催促。
“好吧……我喜欢世云妹妹。”宋连江粗犷的脸上竟有些泛红,“世云妹妹从小冰雪可爱,谁不喜欢。最可贵的是,她不像寻常女孩那样脆弱又爱哭,从小就爱看英雄故事,与我意气相投。她及笄的时候,我十七,我爹开始给我委派任务,让我担起漕帮之责。”
宋连江记得那一天他去贺她及笄,同时也是去告别,他将远行。
王世云隔着珠帘,万分羡慕地说:“可惜我身为女子,爹虽教我武艺,却只为防身,万般不肯我涉足江湖,只愿我做一个大家闺秀。不然,便可与连江哥哥一同远行,仗剑江湖,不知有多开心。”
宋连江听了心中欢喜,却回道:“幸好你身为女子,不然我就要哭了。”
那时,珠帘之内的王世云沉默了许久,不知是害羞还是仍遗憾不能出门。
宋连江至今思及当年之事,仍神色怀念,道:“后来我想世云妹妹应该还是遗憾的。既然她无法遍游江湖,就由我来替她。世云妹妹喜欢大英雄的故事,所以我每到一处,便会收集当地民间故事作为手信,送给她。”
“直到去年,听她身边丫鬟说她爱上了刺绣,我以为她想到来年便要嫁到宋家,所以才对女红起了兴致,便投其所好,改送布料与女红书籍。不料,今年本应成婚的,竟成了退婚……”
“事后我曾想去找世云妹妹,问清她的想法,却被层层阻拦,连她的面都见不到。想找她身边的丫鬟问话,却得知她身边所有的丫鬟都陆续被遣走,不知何故。”
“等等,你不是因为希望她放弃不切实际的妄想,专心女红做个合乎传统的贤妻良母才送她布料与女红书籍的?”行歌发现宋连江所说,与她在静园听到的,事件相同,但原因却大相径庭?
“当然不是,你怎么会如此以为,莫非——”
宋连江急欲询问是否王世云说了什么,却被斐然殊不疾不徐地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