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风瑜想到瞒着父母暗中寻人必须得花些钱财打点,于是他拖出床底的三只箱子,找到一些钱袋银票后,无意中翻到一个小锦盒,打开一看,盒里有一串缀金莲花的链子。
温风瑜步入非雾楼,拿出莲花链子问母亲道:“娘,这是你的首饰么?”
宋云裳接过后怔了怔,方道,“这佩饰本是金银双莲,原是我义妹冰娘发簪上的饰品。”听到“冰娘”这个名字时,温风瑜奇道:“冰娘是谁?”
宋云裳道:“‘冰娘’是鹤鸣山庄的何夫人的闺名,你幼年时还见过她呢。当年我和你爹订婚不久,他与我一同参加洛阳的名器观展会,何夫人在与我比试刀剑时,簪上金莲花被我一剑削落,而她也割裂了我的袖摆。我们便是在那次相识……后来你爹与何庄主做了约定:彼此的孩子长大后相遇,无论男女都可义结金兰;若是异性且彼此投缘,便结为伉俪。后来何清辉夫妇隐居鹤鸣山庄后,我们两家人每年都会相见一次,因为你还年幼,故而没有对你提起。没想到后来何家会发生惨案……”
温风瑜一时怔忪,彤云轩藏有镂雕莲花多年,他竟不知它是温何两家的信物。
但他明白父母多年来很少谈及鹤鸣山庄的事,也没有做出任何举动替何伯父复仇的根本原因:据传毁灭鹤鸣山庄的幕后黑手,是远在西方云山彼端的希望魇城——一个令江湖人倍感扑朔迷离、诡异莫测的江湖组织。
江城,湘楚王府。
王爷崔季尧突然中风,一时间王府上下忙碌不已。王爷次子义安公崔涵之妻孟锦道:“相公,咱们请来诸多名医,可父王依旧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这次世子找来那个满身妖气的披斗篷巫觋,叫什么染骁,看来有些本事,不知意欲何为?”
崔涵摇头:“我还有更担心的……父王当年惧内,不肯给我和外室母亲名分,当我七岁时才勉强认作儿子。几年前他自言百年之后,这湘楚王的位置要我和崔潋其中的能者继承。”
孟锦道:“你兄长是正王妃所生,王府中有一批支持立嫡子的臣子支持他。如今王妃已去世两年,继位的事一切由你父王最终决定,就看他的属意了。”
崔涵道:“我原想他逝世前定会公布遗嘱,我提早活动了说不定适得其反。没料到父王他病得这么快,眼下不但得了失语症,连右手也废了!世子那边又蠢蠢欲动。”
孟锦道:“凭你这几年的实力和功劳,你不用怕崔潋的。”崔涵叹道:“那家伙不是省油的灯,他凭借嫡子的身份争取到一干人,又用伪君子的作风折服了王府中的管家、护卫、典仪等不少人;我常年奔波各地负责外务,家里人反倒不亲。”
孟锦道:“创业艰难,守成更不易。前段时间,世子用香雪海堂的蝴蝶蛊迷惑富家子弟敛财补充堂内经费一事,已经被蜀中衙门怀疑。日后你我行事要多加谨慎,时刻注意父王房间中药熏笼内材料的配置。”
崔涵冷笑:“多亏了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按理说,香雪海堂和他们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他们却几次三番前来江城调查君子湖凶案,在香雪海林附近潜伏,使大哥藏在东湖附近的地下经营受到极大干扰。上次的案子有疏漏,渝州知县奉行官场生存之道,才把案件压下。”
孟锦道:“想不到你大哥一向体弱,经常到山庙名寺疗养,居然有如此旺盛的精力经营香雪海堂。”
崔涵道:“就算是他做的,但我们王府各系同气连枝,香雪海堂势力受破坏,我们也会受到牵连的。”他的掌心紧紧按着桌面,硬生生在上面留下五指的凹印。他抬起双目,望向楼外的远黛青山,幽暗的眼神内似乎泛着复燃的烈火。
“父王当年为费劲心力搜寻不老药,不惜重金悬赏,始终徒劳。他曾对我和崔潋说,谁要能在此事上立功,他就不再按嫡长子继承家业的传统选择下一任继位者,所以我想联动堂下力量,再仔细调查一番。”
孟锦道:“有个消息,听说这次希望魇城将有件大事……”她朝他附耳说了一席话。
崔涵怔忪片刻,皱眉道:“那片雪域宫城神秘莫测,不可轻易踏入。我们还是准备些礼物,派可信的人送过去一探究竟。”
【注】林下风气:林下:幽僻之境;风气:风度。指女子态度娴雅、举止大方。
☆、笛声依夜泪重逢(上)
(二十二)笛声依夜泪重逢
当楼妩月从漫长的梦中醒来时,发现自己被绑扎了手足丢在一顶小轿内,口中还塞着一团巾帕。
宝鼎山,天夕崖,暗河,木船,村落,沅陵岸边……
连日来的场景如同闪电般在她脑海中一一回放。
然后呢,然后又发生了什么事?为何沅陵之后的事情就像划在沙滩上的字画,被浮花浪蕊冲刷得干干净净,都没有一点儿痕迹残留?!
而自己到底昏睡了多久,眼下又要被带往何地?
她的心里开始惴惴不安,试图挣脱束缚的绳子,却因内力消散而使不出劲。
她斜靠窗边,看见轿子正穿梭在丘陵地带的山路上。经过河谷竹桥时,她忽然听到轿子外面传来喧闹,一队杀手从河谷旁的竹山上将一行人包围,长长的竹桥突然从中断裂,轿子连人坠入河中,河水猛然倒灌。
落水的瞬间,楼妩月从轿门探出头来,但因手脚被缚无法凫水,加上衣衫鞋袜吸水后更是沉重如铁石,她的头部很快没入水中。
当她整个人沉入水下时,气管、耳道因灌了冷水而刺痛。
她内心寒意上涌,想张口呼救,冰冷的河水瞬间往她口中猛灌,连咳嗽都无法做到,而不断流淌的水势将她一路带往下游。
她停止起初的胡乱折腾,开始下意识憋气,双足有节奏地踩水,希望自己能慢慢浮上岸。
时间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今昔情景微妙地重叠:
爹爹,师哥,你们在哪里?救救我啊……阿珣好难受,好害怕……
女童幼小的身躯在冰冷晦暗的幽梦湖水下挣扎,手足扑腾出的一串水泡徐徐浮向水面。
她痛苦地挣扎着,仿佛水中有透明的长发水妖,正用一双无形而冰冷的魔爪死死扼住她的咽喉,将她紧紧往水下拖拽,在其耳边发出模糊不清的汩汩声:“可怜的孩子,这样的人世间,不如随我一起沉沦水底吧……”
咳咳……我才不要和你一起沉沦!
就在她神智涣散、放弃挣扎时,身子倏然变得轻飘飘的,似乎有一人拉着自己的后衣襟,将自己往水面托起,头顶上似乎出现了一些微光。
迷迷糊糊间,周围不再那么寒冷,她又仿佛回到了童年某一日。
春日里,一家人乘着木船,在泛着微风的碧海上飘荡,一开始是爹在掌舵,娘则将一碟腌渍的长街蛏子、一碗炒年糕和两杯茶水端在自己的面前。母女俩品尝着肥美的蛏子和酱汁年糕,“布呜——布呜”鸣叫的海鸟绕着他们飞翔,小舟上一片怡然与温馨。忽然,碧蓝色的海水边沿泛起了鲜红色,大有燎原之势;紧接着,海波卷起巨大的炽热火浪扑头盖脸而来,木制小篷的海船在火海中如一片秋叶翻腾着,突然间爹娘都被火红浪头卷走,她吓得扑在船板上伸手朝向他们消失的方向呼喊着,却只是徒劳无助,同时感觉浑身骨头刺痛。
一个戴着银灰色面具的人望着火海,露在面具外的薄唇似笑非笑地向上弯着。
肆虐的赤色火舌带着腾起的浓烟袭向自己,她突然透不过气来,挣扎着呼救,忽然看见远处有两人,居然是师父金楼颢和师姐寒英,她急忙道:“师父,师姐!救我!”
师父微笑着对她伸出修长骨节的大手,她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师父的声音模糊不清:“影儿,你竟然隐瞒身世,用秘图帮着邪魔外道们寻宝藏!”
不,师父您误会了,其实那幅图根本不会……
当楼妩月吃力地睁开疲倦的双眼时,感觉头痛欲裂,腹部难受,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农家卧室内,身上还盖了一条薄毯子。
“你终于醒了。”喑哑的男子声音从角落里传来,随即走了过来。
楼妩月支起身子朝来人望去,不禁瞠目一怔,到口的谢意也卡在喉中。
面前男子的这张脸,居然,居然……
他的头发用蓝色布条挽在脑后,从双眼下方延伸至整个右侧的脸部,被半张银色面具遮着,左脸露出的皮肤上呈现出两处紫红色的蟹足状的瘢痕。仔细一看,他脖子的裸露处和手背上还有褶皱与斑斑驳驳的疤痕,好在他戴着自制的浅色手套与围巾遮掩住了部分伤痕。
“抱歉,吓了姑娘一跳吧。”衣染中药气味的男子勉强一笑,声音沙哑,“我的脸和手臂,是在十几年前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中烧坏了。”
“不,是我失态了。是恩公救了我吗?”
男子颔首:“你被河水冲到下游,幸好我潜水捉鱼时碰到了你。将你催吐后送了回来。
“多谢。”楼妩月正要起身,忽然发现自己的衣衫已换,不由得身子一僵。
“姑娘多虑了,你的贴身衣衫是附近一位大娘替你换上的。”男子解释道。
她尴尬一笑,星眸迅速环视了房内:“不知恩公如何称呼?这儿是哪里?”
他迟疑了一下,哑声道:“我叫木卯,是个种售草药的人。多年前曾和师父、同门快乐地住在异乡的山庄里。可是一场火灾,将一切都毁了,我几经磨难,孤身来到了这处沅陵的小村落。”
楼妩月略一失神,忙道:“对不起,是我一时失言勾起了你的伤痛。”
“无妨。实不相瞒,十多年前的一个冬夜,我与小师妹在山庄后崖被人追杀,遇到密道外假装受伤的管家,冷不防被他击伤。为了引开杀手,我重返失火的庄园,不慎被燃烧的木料砸倒,滚落山崖被过路赶车人带到外地救治。”
听到这儿,楼妩月瞳仁猛然一缩,又听他继续道:“当我浑身伤痛地醒来时,已经昏迷了十几天,后来听说山庄已是满目疮痍,除了部分幸存者,师父和师妹失踪了。更让人痛心的是,招致外贼的罪魁祸首居然谣传成了我,我想澄清事实,却因伤势较重而无法说话。”说着说着,他的左眼中滴下泪来。
她樱唇轻动:“这么多年,木先生还惦记着你的师妹,她若有幸知晓,一定很开心。”
“冒昧地问一句。”男子小心翼翼试问,“姑娘……可是姓何?”
楼妩月心中倏然警觉,藏于被子下的拳头紧紧一握,矢口否认道,“不,我姓郁。”
男子眼神里流露出失望之意,喃喃:“这就奇了。”他径自哀叹道:“当年我受了伤,治愈后的容颜近乎毁了,只能隐姓埋名独居多年。听那位大娘说,姑娘的左肩下有一处类似三叶梅的胎记,这和我失踪的那位小师妹几乎一样,所以,我才会臆断你的身世,可惜……”
他端起热腾腾的金黄色鸡汤泡饭,放入汤勺,摆在她的床头小凳上,温然道:“不谈那些啦,你趁热喝一点暖暖身子吧。”
楼妩月知道杀鸡煮汤对村里人来说算得上是盛情款待了,忙欠身道:“多谢,不好意思叨扰了。”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楼妩月神伤起来:这个人的话语,到底该不该信呢?
——她不承认往事,并非不愿与对方很快相认。可是,内心对亲友之情的强烈企盼,仿佛早已随着岁月的无情流逝而平静淡漠,甚至消磨殆尽。
多年来,在师门的训导与磨练下,她已经本能地学会小心提防他人和保护自己,因为她害怕因一时的冲动热情而倾吐衷肠,直至落入他人伪饰的圈套,累己及人。
师父说过:世人若利欲当头,一切道义尽可抛弃,他们甚至不惜给阴谋诡计披上温情的外罩。
“师父,莫非你曾遭遇过欺骗和背叛?你对徒儿,也是这般防备吗?”
她曾想问他这些问题,可是只能在梦里呢喃。
昔年除了爹娘,奶娘和师兄还是很疼爱自己的,可是仇敌未明,亲人下落不明,她身怀令人觊觎的秘密,一路上若稍有不慎,可能会坠入万丈深渊。
眼前这个外表丑陋的恩人,值得信赖吗?
☆、笛声依夜泪重逢(下)
第三晚,夜色渐深,一曲笛音在屋外袅绕而起。
笛音时而婉转轻快,似空谷闻莺,时而沉郁悱恻,如泣如诉。
“这是……《雪蝶逢春》!”
这是当年父亲哄她入眠前常吹的笛曲啊!
记忆里,父亲曾言:此曲可吹尽碧芦风,吹断相思泪。
楼妩月忍不住推开木门,门檐旁立着根刻着“药香居”小篆字迹的石柱,其后瓜棚檐挂着的灯笼下伫立着披长衫的吹笛人,他灵动的指间横着一支紫色的竹笛,竹笛尾端系着一个璎珞串的金流苏。
那人闻声回身,正是带着半张面具的木卯。他有些歉意地放下笛子:“呃,吵醒你了?”
“木先生,这支笛曲你是从哪儿学来的?”她忍不住惊喜道。
木卯一脸平静道:“这首曲子,是我听以前的师父吹的,暗记了一些,可惜在下吹得不太好。难道,姑娘也曾听过它?”
楼妩月点点头,缓步走近他:“小时候,这支曲子时而伴随我入梦乡,而我的几位师兄,也会吹奏它。”
他说的不错。楼妩月眼中的疑虑很快消散,泪光闪闪仰望着对方,声音微颤:“木卯先生你,就是柳忞师兄吧。”
“你,你是诗珣?你真的是小师妹?!”他惊诧之下,嗓音变得更为沙哑。
“是的,我是诗珣……”,她看着对方,含泪道,“鹤鸣山庄院子里的几株碧桃树,每年春末都结了甘美的桃子,师兄还记得……和我一起提篮子采摘它们的事情吗?”
木卯见她凝视着自己,雪亮的目光中似乎带着些期许,他怔忪了一会儿,忽然清嗤道:“怎么可能?那些桃树的果实小而酸涩,师妹你记错了吧。”
少女笑了笑,一个箭步冲上前,握住对方的双臂:“对不起,柳师兄,原谅我方才的试探。过了这么些年,我一时不敢与你相认,生怕这只是个梦。”
柳忞缓缓抬起小臂,将面前激动的女孩紧紧环抱,抚着她披肩的如瀑秀发,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