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眼角眉梢流露的诚意,听其言语中的恳切,郁霓影纵使再勉强,也不得不应允了。
嬴逸翔送郁霓影重回双龙湖畔,二人立于雪松下,郁霓影试了几个笛音后,不知不觉吹起了《云楼冬景色》和《雪蝶逢春》。
嬴逸翔负手阖目倾听,当他听到第二首笛曲时,猛然一睁眼,侧目望向前方吹笛的少女。
他的脑中思绪纷乱:
为什么,为什么此女会吹这首曲子?难道……是那个人相授?!
不,这不可能!吹奏如此熟练的笛曲,非一朝一夕学会,何况那个人怎会倾心授予她?
他虽然心中疑惑翻腾,却仍伫立原地一言不发,并没有因为惊诧而冒然打断沉浸音律中的女子。
静思的少年和吹笛的少女没有觉察到,不远处的雪松林后还隐藏着一人,那人望向他们的目光里更多的是惊骇。
“嬴公子,怎么你会在这里,真巧!”郁霓影回身一看,是个一身雪青色衣衫的清丽少女,她正旋绕着短鞭,朝他俩盈盈走来。
郁霓影收起紫竹笛,那个少女轻喘着气,道:“嬴公子,我是星霓公主的侍女秋露,曾经见过你。”她望向郁霓影,讶异道:“这位是……?”
郁霓影上前拱手道:“在下绮罗宫何影。”
秋露颔首笑道:“原来你就是入住魇城的何公子,果然是一表人才。”
嬴逸翔道:“看秋姑娘一脸焦急的样子,是要去做什么?”
秋露叹气道:“二公主的宠物犬雪球半夜走失了,我在湖的那一头捡到它遗落的一只铃铛,又顺着山坡余雪的梅花形足印来到这儿,一路上询问了许多人都毫无结果。上回公主不在家,它自己贪玩失踪一天,好在次日溜了回来,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郁霓影道:“说不定它是去找玩伴了,你仔细想想,附近还有哪些人养猫狗的。”
秋露怔怔摇头道:“雪域的主城楼间,除了二公主外,并无他人养猫狗。”她踱了几步,忽然道:“我想到一个地方,窅云岭冰羽园!”
郁霓影与嬴逸翔异口同声道:“冰羽园?”
秋露道:“它是希望魇城历代宗主亲眷和家奴的墓园。园中有个守墓的老婆婆,她一个人孤苦无依,养了一只奶白色的大松狮犬作伴……”郁霓影静立一旁,目光倏然起了亮色。
秋露说着说着,开始面露难色:“可是魇城女眷除了逢年过节,不允许随意出入墓园,二公主虽有令牌,却被大公主禁足十日,而藏莺姐姐前几日又受了伤。”
她美目一转:“对了,嬴公子是未来的姑爷,有城主赐予的梅心牌,可自由出入峰峦一个时辰。公子与二公主也有过一面之缘,不知这次能否襄助?”
“自然可以。不过我还有他事,就先借给你,一个时辰后再去墓园下的雪松林那儿迎你。”嬴逸翔立即从腰际玉带内拿出一枚红木令牌,递给对方。
秋露接过梅心牌,道:“多谢啦!可惜令牌只能让一人限时出入,我一个人寻找雪球恐怕来不及。藏莺姐眼下在养伤,万一此事被二公主知晓也不好。”
郁霓影随即道:“秋姑娘莫愁。要不,我也随你一同进入墓园,免得你为难。”
秋露想不到对方如此爽快答应,愣了一下,郁霓影道:“姑娘要是觉得不便,恕我唐突了。”
秋露忙说:“不不不!有公子你来帮忙,婢子高兴还来不及呢。”
☆、忽忽韶颜变老苍(上)
(三十)忽忽韶颜变老苍
窅云岭相较于其他山峰,坡度较缓,山貌呈现丘陵的样子,覆盖有青松绿竹,高处雾霭沉沉。郁霓影和秋露凭着令牌从峰谷石门进入,石门看守盯着户外的日晷和沙漏,记录下时间,再将梅心令牌中央的铁芯轻轻一拧,每块令牌一分为二,她们各持一半进入墓园。
她们沿着山石荦确的小径往岭上走去,尚未到达山腰,两人已听到四周山风穿林打叶的簌簌声,不远处可望见一片坟丘起伏没在葱翠的草间,这些坟丘前方,有的汉白玉石碑雕刻精美,有悬山式的小顶和左右雕花柱子为两翼,有的只是普通粗糙的方形青石,标识着坟主的身份。
秋露摇着小巧的铃铛,吹着铁哨一路爬坡,希望能寻到雪球的踪迹。
不多时,她们来到墓园山腰一处平坦的地方,迎面见到了三间石屋,石屋前方摆了七八盆各色花卉,其中有茱萸、银盏花、鹭草等,石屋旁还有一颗山樱树,不过花期已过,满树青绿。一个花白头发的女人正一手拿着竹杖,靠在铺着棉垫的藤椅上晒太阳。
秋露拿起梅心令牌,向看园老妪羽婆说明了二人来意。
羽婆望了一眼郁霓影,又看了看她腰间插着的竹笛,浅笑道:“朝曦昨晚没回屋子,又不知溜到哪里去玩了。不过几个月前的某天傍晚,我的确发现‘朝曦’和一只小狐狸犬在小竹林嬉闹。”郁霓影心道:“她看起来五十有余,可一听声音还以为顶多四十岁。”
羽婆口中的朝曦,是她养的一只宽额密毛的白色松狮犬,此犬是一种产于北方的古老犬种,可以作为狩猎、护卫、叼货物之用。换句话说,这条伴侣犬就像她的亲人一般重要。
羽婆缓缓道:“记得那天夜晚下起了小雪,朝曦狂吠不止,我出去一看,原来是只挂着铃铛的狐狸犬,在山坡屋舍外上转悠。我见它似乎迷了路,就在屋棚角落多挪了一个空地,上面垫上稻草和旧布衫,放了食水,让狐狸犬安心睡下。次日,朝曦和狐狸犬已经在空地上打闹成一团。又过了一晚,雪停了,我便亲自送狐狸犬下山。”
秋露恍然道:“难怪那回雪球丢了两日后,在第三天的亥时自行回到了映雪楼,幸好二公主不在魇城,这件事暂时瞒过。”
“原以为它受了伤并在树洞应付了两天,没想到它竟然去了窅云岭的墓园。所以这次务必要让那只宠物犬在速速现身,才能解决她的心病。”秋露咬唇想。
羽婆道:“今天天气不错,我要去清理一下墓碑附近的落叶,你们可以随我沿山路召唤爱犬,说不定就能看见你要找的雪球了。”秋露欣然道:“但愿应了婆婆的吉言。”
郁霓影看羽婆左手拿着竹笤帚和水桶,右手提着盛放了几束鲜花的小木桶朝山道走去,她主动上前道:“我来吧。”说完接过竹笤帚和水桶。羽婆笑呵呵道:“没事儿,我拎习惯了。”
在青草茵茵的山间,羽婆在山溪上接了大半桶水,她吹着铁哨、高声唤着“朝曦”,并将褡裢内的食物摆放在山泉边,叫唤了若干声后,随后在墓园的山坡上行走,秋露和郁霓影也各自呼唤着“雪球”。
秋露向郁霓影嫣然道:“何公子,我原以为看墓园的老婆婆古怪冷漠,没想到她很慈祥温和。”
郁霓影微微一笑:“只是她一个人住,未免有些寂寞。她是何时入墓园的?”
秋露转了转眼珠:“这个婢子并不清楚,少说也有十几年了吧。”
羽婆俯下身,先用细笤帚轻轻拂去每块墓碑上的蛛网尘埃与落叶,然后用湿抹布仔细抹去花纹槽内聚集的泥沙,最后用备用的干布擦一遍。
郁霓影道:“在下冒昧地问一句,这墓园里……有没有天籁司前任执令玉壶冰的埋香冢?”
羽婆因惊诧而侧目:“公子对玉壶冰很感兴趣?”
郁霓影道:“晚辈喜爱丝竹,在天籁司听过玉执令的简略事迹,很是钦佩,所以希望能够拜访一下她的坟茔。”羽婆听后并未推却,低语道:“公子请随我来吧。”
在经过一个无名墓碑前,羽婆擦拭尘埃后伫足良久,表情显得有些哀伤。郁霓影望见这一幕,不觉朝这边走来,奇特的是,石台旁还放着一把石雕的七弦琴。她又见羽婆从木桶中拿出一束蓝紫色的鸢尾并一束洁白的雪兰,轻轻搁置在青石墓碑前方的石台上,对着坟茔轻声道:“这些花是我亲手种的或采摘的,你喜欢吗?”
坟上的茵茵青草正随风摇曳。
郁霓影道:“这座坟,想必就是玉壶冰玉执令的芳冢吧。”
羽婆悲哀一叹,道:“事实上,这是她的衣冠冢,少年时的她最爱鸢尾,而我最爱雪兰。想不到已天人永隔了十几年。”
郁霓影忍不住问道:“即便是衣冠冢,为何碑上没有刻下任何字迹?”
羽婆一时间愣住了,不知道说什么好,含糊道:“这是城主的意思,无可奉告。”
郁霓影拿出一个布包,露出里面一串缀有金莲花的链子,问道:“婆婆,您认识它吗?”
羽婆脸色霎时变了,捻起链子眯起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无法置信地深吸一口气,目光锐利地盯着眼前一身男装扮相的郁霓影:“你怎会有这个,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郁霓影怔了怔,羽婆斜睨向她腰间的竹笛,颤声道:“告诉我,之前双龙湖畔传来的笛曲,是不是你吹奏的?”
“是我凭着幼年时的记忆吹奏的。”郁霓影平静道,“其实,这残缺的金莲花是我亲人的遗物。”
羽婆深深地看着她,薄唇轻颤,却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汪汪——汪!”犬吠声划破了这片芊芊草坡的沉寂。
一只头顶宽平、杏核小眼的松狮犬跳蹿着奔到不远处的山溪边,开始觅食,在它身后一丈开外的矮树后,赫然出现了一个雪团状的小东西!
秋露激动道:“是雪球儿!”她飞奔过去,将狐狸犬轻轻搂抱于怀里,回身朝坡上的羽婆兴奋地喊道:“婆婆,何公子!我找到它了,多谢啦!”
小屋里,羽婆端过茶盘,摆好两杯竹筒茶,对两位客人道:“你们一定累了,回屋子喝口水歇一歇也好!按例还可以停留半个多时辰的时间。”秋露迟疑了一下,见郁霓影朝她点头,也应允了。
羽婆对秋露温言道:“二公主见到了雪球,一定会很高兴吧。”
秋露放下雪球,眼角眉梢却显出失落:“唉,很难说啊。”羽婆不解:“为什么?”
“二公主因为琐事被大公主禁足十日,又连累藏莺姐挨了杖刑,这几日的心情一直不好。”
羽婆有些宽慰地松口气:“还好,只是被禁足数日,没那么严重就好。”
秋露饮着竹叶香茶,觉得很甘甜,随口道:“听说上次更离谱。二公主拉着藏莺姐姐去了江南西蜀游历,在憬州宝鼎山差点被东溟教人误杀,幸亏是魇城家徽起了作用……想想就后怕。”
“咣当——!”羽婆手中的茶盘脱手落地。
“哎呀,婆婆你吓了我一跳!”秋露拍拍心口,郁霓影的瞳孔倏然一紧。
“对不起,对不起!”她连声道歉着,“二公主为何会去偏僻之地冒险?”
“好像是看到什么古籍册子后准备寻宝历险吧。总之,二公主在魇城憋久了,就喜欢奇思妙想还爱付诸行动。”秋露将茶水仰脖喝光。
羽婆又给她续上一杯:“唉,希望她吸取教训,别再任性了,省得关心她的人们提心吊胆的。”
因是初次见面,秋露听羽婆的话里隐约有对二公主的殷殷关心,有些不解地看了她一眼,却依然客气道:“还是婆婆理解我们的难处。”
秋露放下茶杯,不觉打起了几个呵欠,很快便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羽婆对郁霓影道:“跟我来里间,我有些话要仔细问你。”
☆、忽忽韶颜变老苍(下)
里屋内,一张半旧的折叠木桌旁,两人面对面饮茶交谈。
羽婆问道:“孩子,你为何女扮男装来到希望魇城?”
郁霓影道:“为家师绮罗宫主寻求九死还魂草解毒而来,也为调查我爹娘的行踪。”
羽婆道:“九死还魂草长在生死崖,三十年开一次花,但现在花期已过,近期无法制药。不过,颢清云甍沉彩楼的玉匣内可能还剩下数粒还魂丹。听说开盒的唯一途径是必须用快剑小心劈断玉匣的赤金锁,在一刻钟内服用,否则药效会快速丧失。”
郁霓影很是感激:“多谢前辈提点。”羽婆道:“还有一事。城主答应赠送你们九死还魂丹,可是九死还魂丹分外珍贵,但愿她不会糊弄你们。”
郁霓影道:“家师曾经赐予我一枚可避毒的彩玉珏,他告诉我这枚玉珏接触此种丹药片刻,就会变换色泽。”
“如果丹药有问题,窅云岭天禄殿的愔无华神庙内,历来会供奉九死还魂丹。因殿外种植着散发毒气的药草,你们需要预先服食避毒的云甍丹,我因职责之便,这里正好配置了几瓶。”
郁霓影欣喜道:“多谢前辈。”
羽婆笑了笑:“这没什么。想不到机遇巧合下,我今生还能再见玉执令的血脉。”
郁霓影有些狐疑:“前辈,仅凭这枚金莲花,你就能确定我娘是玉壶冰吗?”
羽婆伸出手,抚摸着郁霓影的发迹,眼神悠远:“为何要怀疑呢?你有着和她一样的明眸宽额,一样的挺秀鼻子,若非血亲关系,怎会如此酷似?”
郁霓影颤声道:“我娘她,因何而死?”
羽婆的手在半空中僵住了,徐徐垂了下来,摇头叹息。
郁霓影的心陡然一沉,全身木然,过了良久,方喃喃道:“我想知道娘亲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她在魇城有何经历。”
羽婆深吸一口气,将往事娓娓道来:“玉壶冰是个聪慧美丽的女子,也是个叛逆的女子。她十六岁便成为天籁司的执令,精通箫曲《绿苔生阁》和琴曲《万里遥天》;十七岁离开魇城采集乐谱,就再也没回这片雪域。听人秘密说,十几年前“弑魂天”部众在荣华山附近发现了她的踪迹,她被围攻不敌,在同门面前服下□□‘立焰’瞬时自焚而死,只剩下骨灰和头上的一枚金簪落地。
“魇城同门只能将簪子带回魇城复命,城主对外宣称玉壶冰失踪,并允许我们为她立了衣冠冢。又因为城主憎恶玉壶冰违反城规之事,所以天籁司执令画像中,只有玉执令的脸被蒙上了一层面纱,让她渐渐被人遗忘。”
郁霓影听了她的话,身子抖动得如秋风中的枯叶。
原来如此,怪不得她那日所见的玉壶冰画像是如此特别。
郁霓影悲愤不已:“可是,为什么娘要死得如此惨烈而决绝?她为何不留下性命,等待时机和我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