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下滑,虽划破了衣衫,幸而没有摔得粉身碎骨。
透过洞顶的稀疏光芒,可见这一丛藤蔓盘根错节,牢牢攀附在嶙峋的洞壁上。
郁霓影自感内力恢复了不少,用力拨开缠在手臂上的藤子,挪出双手,然后用袖中匕首割断缠在腰腿上的藤条,再小心落地。她感觉此地寒气逼人,不可过多停留,忙用荷包里携带的火石点亮火折子,在散落碎石的道上蹒跚前行,由于她的眼睛有些模糊,加上足踝有些痛,难以走远,好在她终于找到了自己掉落的包袱。她拾起包袱,发现里面的物件还在,心下一缓。
她咬牙慢慢行走,由于洞穴冗长走了半日,终于来到一个直角转弯处,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她不知来者是敌是友,迅速吹灭烛火,屏息驻足,右手习惯性地搭在腰间软剑的手柄上。
当那人的足音接近石壁拐弯处时,郁霓影的剑锋已倏然而至,却前刺遇阻——原来剑尖已被对方飞快夹在指间。郁霓影喝道:“什么人?”那人惊喜道:“阿珣,你还活着?”
郁霓影一听对方沙哑的声音,迅速收剑,欣然握住他的手:“柳师兄?!”
柳忞皱眉轻咝一声,她惊道:“哪里受伤了?”他尴尬道:“我打开伞罩跳崖时,手在半空抢拽青藤时被岩石一路划破了。还好落在崖底走了半日,一路摸索找到了你。”
“你为什么随我跳入峡谷?你真傻!”她急得一跺脚,又因脚痛不禁“哎呦”一声。
柳忞急忙重新点亮火折子,两人彼此简单包扎好伤处,但均因受伤难以攀上岩壁,只得互相搀扶蹒跚前行。
在深坑中曲曲折折行了许久,他们也寻不到出路。柳忞道:“不如我们先靠着石壁歇一歇吧?”她“嗯”了一声,因脚下湿滑突然绊了一下,挂在肩上的包袱滑落了出去,她急忙过去捡包袱,并将抖落出的玉匣和散开的画卷拾起。
柳忞叹道:“想不到你为了护这张图,竟选择跳入这个幽闭的深谷!”
郁霓影说:“我无意开启先人的宝藏,携图跳下峡谷,是一心想将秘密永远深藏,无论生死。前半张图被东溟教使者抢去也罢,这半张一定不能再落入坏人手中。”她顿了顿,又问:“对了,先前你为何猜测是东溟教人收买了盗匪来夺图?”
柳忞道:“嬴逸翔一行人和我们同时离开魇城,二公主心恋于他,说不定在进入希望门径相遇后,无意把藏宝图的事透露给了对方。”
郁霓影想了想道:“你说的有些道理,马贼对我们携图之事了如指掌实在是蹊跷。可我总觉得乐婷她……她不像是会对嬴逸翔吐露宝图秘密的人。”
柳忞道:“差点忘了,星霓公主似乎说过,这幅图与传说中宝藏的布局不同。”
郁霓影轻轻一笑,面上似乎毫不在意。柳忞不解道:“你不担心此图是伪造的?”郁霓影挑眉道:“你对研究宝图也有兴趣?”
柳忞顿了顿,苦笑道:“这幅宝图归你所有,是否研究寻宝也由你做主,我无权过问。况且你我二人坠入此深坑,饥寒交迫,而这图既不能吃也不能用,即便身价千万金,又有何用?”
郁霓影轻叹了一声:“说的也是。”
夜晚来临,峡谷洞穴内越来越冷,寒意如同无形的冷蛇爬上人温热的身躯,再把人死死缠住。
郁霓影和柳忞并肩而坐,取出包袱内的酒葫芦和可以提升元气的回元丹,各自服用饮下,借以果腹驱寒。
寂静洞壁内,两人聆听着不时传来的“叮咚”滴水声。过了一会儿,郁霓影先开口打破了沉寂:“来到希望魇城之后,真像是经历了一场梦魇。我没有寻到爹的踪迹,还将自己陷入洞坑无法自拔弄得,更不知灵药的事情有没有完成好,觉得种种事情被自己弄得一塌糊涂。”
柳忞安慰她道:“有什么好自责的?但愿方海能平安将玉匣送回宫中”
“咳咳……只能‘但尽人事,各凭天命’了。”郁霓影抱紧了双臂。
柳忞一摸对方的手背,担忧道:“你的手好凉,我们赶紧生堆火驱驱寒。”他将藤蔓下方的不少落叶枯枝收集起来,准备点燃枝叶堆取暖。
她用火石反复试验了几次,火光渐盛,映亮了两人的脸庞。柳忞笑道:“这叫‘自助者天助’。”
郁霓影叹了一口气,道:“如果再有逃生的机会,你心中有什么心愿未了吗?”
柳忞反问道:“你有何心愿?”
郁霓影一边捶着酸痛的小腿一边说:“若能逃生,我想拜祭爹娘故居后,从此退离江湖。”柳忞讶异道:“你不回绮罗宫吗?”
“那里虽是我成长的地方,却终非乐土,永远也变不成美丽故乡。”郁霓影缓缓道,“其实我厌倦江湖纷争,想去阿爹童年住过的烟萝丝雨城定居,以制作手工艺和牧马放羊为生,过上双手不再染上血腥的安宁生活。师兄,你愿意和我同去那里吗?”
柳忞静默了片刻,却道:“阿珣,不管我今后的身份如何、容貌如何,你都不会嫌恶我吗?”
郁霓影苦笑道:“不管我是何诗珣、楼妩月还是郁霓影,你都会一如既往关心我吗?”
柳忞凝视着她清澈的杏眼,点头道:“在我心里你很重要,一如当初。”
郁霓影对上他饱含深意的眼睛,心底一暖。
很久以后,她才知道,当时他说出的这句话是多么意味深长。
☆、谷底芳心深意诉(下)
她闻言笑了笑:“是啊,柳师兄能做到初心不负,我自然也会信赖依恋你,又怎会嫌恶呢?”柳忞似乎不满意她的回答,蹙眉道:“如果我摒弃鹤鸣山庄弟子柳忞、你师兄这个身份呢?”
郁霓影愣了愣,移身蹲坐在他的对面,以右手覆上他的额头,道:“好端端的,你怎么了?”
柳忞抬起左手将她的柔荑移开,望着她水盈盈的眼睛,目光灼热:“这段时间以来,你我同甘共苦,彼此情谊渐长。这次为药牺牲也罢,若侥幸存活,我想继续照顾你,却不愿再以你师兄的身份……但我不能自私,所以也想知晓你的真实心意。”
郁霓影蓦然怔忪,心跳不由地加快。她睁大漂亮的眼睛,似乎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以袖掩口轻咳着,讪讪道,“呃……有些话我应该埋藏心底,却忍不住想……抱歉。”
半晌过后,郁霓影赩然道:“好,如果咱们能侥幸存活,今后不管你是鹤鸣山庄弟子柳忞,还是普普通通的采药人木卯,不管你的相貌能不能恢复,你就是你。我只问你,你愿不愿意和我隐居塞外?”
话语未尽,柳忞突然张臂将她紧紧揽于怀中。
“只要你愿意,我愿长相随。”郁霓影只觉耳旁传来柳忞鼻息渐重的低哑声音,他的双臂是如此有力地箍住自己的腰背,似乎害怕一个失神,她就会倏然消失。他的衣衫上传来淡淡的中药味儿,让她有些失措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幸福和担忧的两股情绪一并迸发,少女的心跳动得愈加厉害,手臂却无力推开他。过了须臾,她听他轻轻道:“我只怕,到时候你会不开心,甚至失望。”
郁霓影愣了一下,眼波转而轻柔:“为何不自信?有你的悉心保护,即便日子辛苦点,我怎么会失望呢?”
柳忞唇角扬起,微颤的声音中掩饰不住喜悦:“如果这是阿珣的真心话,我很欢喜,真的。”对视中,两人都在彼此的眼中看见了欣喜与感动。
倏然间,郁霓影密羽般的睫毛紧张地颤动了两下。
——他居然在她的眉心深深印上一吻。
半晌过后,他灼热的双唇才离开她的眉心。一种渴望得到又害怕失去的矛盾心绪,令郁霓影矛盾不已,她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羞涩地将头搁在对方肩上:“喏,说说你的心愿。”
柳忞沉默了许久,喃喃道:“我的心愿么,是再见到两个人。”郁霓影道:“是谁呀?”柳忞自顾自道:“一个是我的养母,另一个人,可能目前为止都不知道我的存在。”
郁霓影有些诧异,猜测道:“你说的另一个人,是某位武林名宿,还是你的某个亲戚?”她见他神色不豫,又道:“难道是你的仇家?”柳忞克制住微荡的忿然心潮,摇头道:“算了,等以后再告诉你。”
郁霓影也没打算多问,只觉得犯困,加上白日体力损耗,不到片刻间居然枕在他的膝上沉沉睡去,发出缓慢而均匀的呼吸声。
火光下,柳忞望着她熟睡时红扑扑的瓜子脸,然后从手旁的包袱里拿出一面带柄铜镜自照起来,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复杂表情:
镜中这样一副丑陋的面孔,和自己眼下的心性真是相称哪!
为了守候时机实现那个愿望,自己已不惜以感情来笼络人心,利用他人作为进一步行动的筹码。倘若事成,当身旁这个少女在知道真相那一刻,她的表情一定会很奇妙——不知她会怎样面对另一种身份的他。
虽然在烟萝丝雨城的白首相伴仅仅是她一个人的幻梦,但他目前仍愿意陪她一起假想。对他而言,遇到一个有趣的美丽女子,难免产生亲自设局及演绎的兴趣,只要他不陷入感情的泥淖就行。
若事成后杀了她灭口,还真有些令人不舍……要是实在两难的话,还有最后一个办法。
“总之,将来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定会十分精彩。”想到此,他不禁喃喃细语,将郁霓影的柔荑握得更紧了——毕竟现在的她对他而言,是一缕绵延不绝的馨香,也是一份可以触及的温暖。
当郁霓影在弥漫的烤香味里醒来后,发现熹微晨光里,柳师兄正刮下腐木上生的蘑菇和蕨类植物,坐在火堆前将它们用剑串起来烧烤。郁霓影愣了愣,起身走近柳忞,他抬眼望了一下她,忽然笑了起来。她不解道:“有什么好笑的?”
柳忞调侃道:“头一回见你顶着乱蓬蓬的头发,很是有趣。”
原来郁霓影自发簪坠落后长发散开,因在阴冷岩穴间苦于寻路,忘了将乱发扎起。她含笑用匕首截下一段衣摆,然后用布条准备扎一个简单的马尾。
“把头发盘上。”望着柳忞递来的一根木簪,郁霓影惊喜道:“你何时刻的?”
柳忞道:“在你睡着以后,打发时间做的。”
“谢谢啦。”她唇角一扬,把长发扎好,用木簪在脑后熟练地别了个圆髻。
他们找到一处积水的小石潭,郁霓影简单漱洗后,用铁葫芦汲了一壶水,预备架在火上烧。
取水时,柳忞忽然道:“咦,包袱底的银丝手套内居然有一串钥匙。”
郁霓影接过一看,忙道:“糟糕,是玉匣钥匙!听说若强行扭断玉匣赤金锁,会极易破坏冰丝牵着的蜡丸表层,导致灵药失去效用。”柳忞道:“没有其他办法打开么?”
郁霓影道:“秦夫人说必须以快剑轻轻划开赤金锁,不过绮罗宫有种轻快的蝉翼刀,应该能够削开难开的硬锁。”
柳忞安慰道:“令师说不定也会想到的。”郁霓影点头道:“但愿如此。灵药送至绮罗宫,也算是我报答了师父多年养育教导之恩。”柳忞听出她话里似有愧意,劝道:“你已经做了你应该做的事,别想太多了。”
因为峡谷逼仄幽长,很少能见到猎物,为此他们用弹石猎了在崖壁间飞翔的雉鸡。郁霓影模仿叫花鸡的做法,将雉鸡开膛破肚后裹着树叶和泥巴团埋在地下,在地面上起一堆火。等时候差不多时,将烤硬的泥封连着羽毛一齐剥掉,顿时肉香四溢。
夜晚再次降临。两人席地相对而坐,掌心相抵,将内力运行几个周天,热力在两人身上循环,帮助彼此疗伤御寒。不过柳忞和郁霓影裸露在外的伤口处因为之前沾了毒雾,开始有些溃烂,而伤药不足,只能简单包扎。
柳忞感到忽冷忽热。郁霓影发觉他身上若有一股霸道的内息,但似乎被一股纯阳之气压制,却不时想窜出禁锢,很是担心。
柳忞反而安慰她道:“据说南越王玉琮生前有部圣心秘笈的残余心法,可以调节平衡内力,还有避毒解毒的方子。可惜此剑谱已失传。”
郁霓影转了转黑亮的眼珠:“我知道有一个地方是疗伤圣地。”柳忞奇道:“在哪里?”
郁霓影说:“南郡王玉氏的凤羽金池里。”柳忞摇头苦笑:“可是我们如何进入凤羽金池?”
郁霓影咬了咬薄唇:“方法也不是没有,可是咱们必须离开峡谷才行。”
他们花费两三日时间,终于发现了峡谷的出口。
崖底重生后,二人走了一阵子,在一处山石上歇息。郁霓影道:“我想写封信寄给绮罗宫分部,让同门将信转交给师父。然后去一趟浙东宁海县,祭拜一下故居。”
柳忞道:“你真的决定不再回绮罗宫?”她喟然一叹:“这张藏宝图的下落,师父一直挂念在心,曾言只要有弟子找到它,不论资历大小,他将授其衣钵,这样必然会引起内讧或门派纷争。我不愿意让悲剧重新上演,等我找到拔除病根的金池后,便要将其封存。”她轻轻靠上他的肩膀,柳忞伸臂揽上她的腰际,两人平静依偎,却各怀心结。
柳忞道:“要是你再度遇见同门呢?”郁霓影怔忪无言,过了好一会儿,她方道:“实在避不过,我自有摆脱师门追责的办法,你不用担心。”
☆、至亲陌路锋芒冷(上)
(四十四)至亲陌路锋芒冷
郁、柳二人行至江陵县沈家岭,途中打尖时,郁霓影察觉柳忞时而失神,有一次他居然拿倒了筷子吃面,他时而似乎怀疑有人跟踪,又似乎在寻找什么。郁霓影询问了几回,柳忞反而安慰她莫要多心,他只是为了防患于未然。
这日,他俩乘着月色在林间赶夜路,听到不远处传来几声哨音和几人争执的声音。郁霓影道:“好像是绮罗宫召集同门的哨音。”两人放轻脚步,施展轻功跃至附近的树梢,郁霓影赫然发现有几名身着绮罗宫衣裳的人在与人交手,绮罗宫弟子渐渐不敌,郁霓影对柳忞低语:“我必须上前襄助。你待会为我掠阵。”
柳忞接过郁霓影的包袱,叮咛道:“小心。”郁霓影拔出软剑,如飞燕般落在那些人的身后。随后她与他们近距离照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