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霓影在惶恐中本能地拔出佩剑,喝道:“何人在此装神弄鬼,打扰亡者的清静?出来!”
白幔里传来混沌的声音,汩汩不似人声:“此花的香气能唤起死者生前的记忆,是主人命人特意栽种的,怎会打扰亡者?”
郁霓影挥剑劈向白幔,一股强烈的剑气如电光般冲破帷幔,直指那人藏身之处!
白幔徐徐落地,一个蓝衣人现身其后,但一张奇特的木面具,遮住了他的脸。
郁霓影不由得后退了两步,横剑胸前,警惕道:“你是谁?!”
蓝衣人掩藏在面具后的眼睛间或一轮,闷声道:“知道开启墓室秘密的人不多,除非,你认识鹤鸣山庄的原主人。”郁霓影见对方臂中抱着一个盒子,喝道:“把东西留下!”
蓝衣人盯着她,突然磔磔笑道:“有本事就跟来吧!”
刹那间,蓝衣人如轻烟般飘向墓门,郁霓影施展轻功追至门外。
两人在古柏下交手,蓝衣人掷出的铁莲子落地开花后,升腾起绯红色的毒烟。此情此景,郁霓影在西岭雪山被马贼围困时曾遇见过,她急忙闭气并纵身后跃。
那蓝衣人连击两掌,两条长约数丈的白练自东西方向的古木间如飞瀑般倾泻而来,郁霓影腾身越过,熟料第三匹白练从北面袭来,绕向她的腿部绊住她。
三匹白练一层层螺旋着缠住郁霓影的全身。她越是挣扎,白练裹得越紧,直到将她裹成雪白的巨大“人茧”。
蓝衣人斜睨着她,淡淡道:“姑娘身份可疑,请随我一同离开吧。”
郁霓影被绑上一座楼船,自宁海县北端的强蛟半岛东渡沧海。当朝阳初生的时候,蓝衣人在船首放飞一只海鹰,鹰腿上绑着一封绢布书信。
望着展翅的海鹰在苍蓝的海天之际化为移动的墨点,蓝衣人自言自语道:“不知这个横生枝节的女子,是不是主公一直寻找的人?”
☆、父子坦怀消隔阂(上)
(四十六)父子坦怀消隔阂
一阵号角声自海岸传来,一座楼船已驶入言灵岛海湾。
由于事前得知爱子嬴逸翔完成远行任务并平安归来的好消息,教主嬴宏天大喜。
东溟教主头戴鎏金面具,披一袭金纹镶边的深紫色长袍,乘坐步辇亲自去海岸迎接爱子,同时命人准备为凯旋的儿子庆功,设宴在红泥抹墙、茑萝紫藤缠柱的临海阁楼——琼树堂。
当他看到面前一脸憔悴的嬴逸翔时,讶异道:“看你有些魂不守舍,可是一路上舟车劳顿之故?还有芯竹呢,怎么没看见她?”
嬴逸翔神情怔忪:“父亲,袁师妹也回来了。”他回身一指队伍最后,喃喃道:“她就在……”
东溟教主瞥见一具木棺,惊愕道:“你师妹到底怎么了?!”
“小竹子,就睡在里面……”嬴逸翔呐呐唤出师妹的乳名,晃了晃身子,忽然晕厥了过去。
子灵山北,景元轩。
待人将袁芯竹安置冰室中后,东溟教主急忙唤来大夫风鸣雨替爱子问诊并准备药膳,又授意庆功宴延期举行。
当风大夫携药箱离开后,宽畅的屋内只剩下父子两人时,东溟教主摘下了鎏金面具,静坐床边。
良久过后,他凝视着刚刚醒来的儿子,低声道:“你昏迷时,我查看了袁芯竹尸身上的伤痕,像是被铁珠震断了心脉而亡,而她身上的虫咬疱疹,应该是中了浣溪堂的幽夜碧虫毒。你务必将进入魇城以及归来期间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嬴逸翔望向窗棂,嘴角抽动了几下,慢慢道出了经过。在提及袁芯竹之死时,嬴逸翔沮丧道:“我在路上托人买通了浣溪堂的染骁和番僧翟叶,准备在江陵郊外布阵,对付从希望魇城返回绮罗宫的两个人,夺回他们献给绮罗宫主的九死还魂草,期间袁芯竹说身体不适,自行去了医馆。没想到在对敌的关键时刻,袁师妹她贸然闯入阵中救人,被翟叶重创,他们事后才知道误伤了她。当我们赶回树林时,只见到新建的坟墓,绮罗宫弟子已不在。我们翻开坟土,发现是她……”
东溟教主道:“袁芯竹为何要维护绮罗宫的人?那个被救者究竟是谁?”
嬴逸翔道:“是个戴着面具、脸上有烧伤疤痕的男子,似乎叫柳明。”
东溟教主狐疑道:“柳明?袁芯竹初次离岛执行任务,不会无缘无故去帮一个外人,所以被救之人对她来说很重要……能让她自我牺牲的人,你认为是谁呢?”
嬴逸翔怔了怔,思索道:“听上回驻守沅陵楼船上的下属说,芯竹在沅陵曾与筠表兄船上会面,还为他治伤。后来表兄带人刺杀金楼颢后失踪多日,虽然发现疑似他的尸体,但因损毁得厉害,一时也无法确定。”
东溟教主道:“在希望魇城时期,你师妹的言行可有古怪的迹象?”嬴逸翔想了想,道:“有时她会去佳卉司赏花,也没耽搁许久,还如期完成了任务。”
东溟教主忽然拂袖将桌上花瓶击碎,怒不可遏道:“逸翔,你可知罪?!”
嬴逸翔茫然无措地跪在地上,抬眼望着父亲:“请恕孩儿愚昧,望爹爹提点。”
东溟教主的胸膛起伏加快,努力让自己迸发的怒火压回心口,沉声冷笑:“你仅去过中原三次,停留时间也不过数月,可你不但私自请来外援杀手夺取灵药,居然还是染骁和翟叶这两个妖邪人物。看不出,我儿还挺有杀伐决断的才能啊,哈哈……”
东溟教主的笑声令嬴逸翔额上直生冷汗,他心知父亲一向多疑专断,此举过于锋芒毕露,已触犯了他的逆鳞,连忙欠身磕头道:“是逸翔立功心切,加上机不可失,所以没有事先禀告爹,私自决断。还请爹看在母亲份上,饶恕孩儿这一回吧。”
东溟教主摇摇头:“你起来吧。”嬴逸翔却坚持要跪地听训。
半晌过后,东溟教主长叹一声,亲手扶起儿子,温言道:“为父知道,你一直认为我严厉管束压制你,还嫉妒我偏爱你表兄。有时候,你为了引起我的注意,还故意做一些出格的事情惹我生气,让你的继母落泪。可是现在的你,还不能明白为父对你‘爱之深责之切’的心情吗?”
嬴逸翔头一回见到父亲如此温和耐心地同自己对话,心里泛起一阵酸楚,呐呐道:“父亲,我……”
东溟教主凝视着面前这个外表尚未脱尽稚气的少年,缓缓道:“唉,你是我的孩子,纵然在才智武学方面不及他人,但在我心底仍是最珍贵的人,正如同我的眼睛一般。所以,你做错了事,就好比美玉蒙尘,为父有责任替你拂拭。”
嬴逸翔愧疚地垂下双眼,又听父亲道:“但是要抢夺九死还魂草,也不必费心去请染骁和翟叶出手。从袁芯竹的伤势之重可以看出,你这样做摆明了是要置对方于死地,为什么?”
见儿子低头沉默,东溟教主道:“你买通杀手所杀之人,是不是疑似你的表兄?”
没想到父亲一语中的,嬴逸翔骇然地望向他,却一个劲地解释道:“不!孩儿这样做,是急于顺利完成您交待的任务;何况我和秋筠一起长大,即便嫉妒他,也不会故意置他于死地啊!只不过孩儿这样针对他们,是顺势而为、利大于弊啊。”
东溟教主不以为然道:“如何顺势而为,如何利大于弊?万一柳明是做卧底的秋筠,难道你不怕错杀了你表兄?!”
嬴逸翔渐渐冷静了下来,道:“父亲,如果那人仅是绮罗宫门徒,孩儿为了成功夺取灵药,对其痛下杀手无可厚非。如果那人是筠表兄,那么他在近期八成犯下了杀害同门、诈死蒙骗父亲的大罪过,按门规是要以死谢罪的。”
东溟教主没想到一向玩世不恭的儿子会出此言,他的目光陡然犀利起来,厉声道:“你为何认为秋筠会胆大妄为至此?我需要听到充分的理由!”
嬴逸翔道:“奉您的密令,我在秋筠入中原的途中安插了亲信千江和源刚。没想到他们在宝鼎山发现叛徒范启的踪迹后莫名失踪,随后有人在山麓找到了残留的化尸水以及二人遗留的兵器,显然已经遇害。奇怪的是,损毁的兵器上有我教上乘剑招‘裂痕’的痕迹,可判断凶手肯定是自己人,而且武功高于他俩。”东溟教主微微颔首:“说下去。”
“若是范启所为,他已经叛教,根本不需要浪费时间用化尸水毁尸灭迹,恰好之后有人在宝鼎山密道中发现了范启的尸体。上述几点一结合,当时能轻易做到这件事的,只有身为炎溟使的筠表兄一人!”
☆、父子坦怀消隔阂(下)
东溟教主一蹙眉:“即便你说得很有理,但秋筠为何要杀害同门兼下属呢?”
嬴逸翔道:“他这么做一定有所图谋。我听卜汾香主说,筠表兄曾经逮到一个绮罗宫女弟子,后来还将她送上了袁师妹位于沅陵的楼船,之后表兄在与绮罗宫人火并后失踪。说不定宝鼎山藏有什么秘密,被表兄发现,他不希望千江和源刚吐露给他人,所以便对两人痛下杀手。”
东溟教主沉思了一会儿,道:“为什么你又怀疑他是诈死,而且那个被毁容的柳明很可能是其假扮?”
嬴逸翔道:“秋筠失踪后,尸体无法确认,之后我和袁师妹取得联络,一同远赴魇城。途中,芯竹并没有因为表兄的死而失魂落魄或者悲伤自怜,竟像坚信他仍活在人间似的坦然,使我不禁怀疑表兄没有死。在离开魇城时,芯竹回身似是与绮罗宫某个毁容的人目光交流,分明是恋恋不舍,我就疑心师妹认识那个叫柳明的,只是我一时猜不出他究竟是什么人……
东溟教主摇头一叹:“除了柳明之外,他的其余同伙呢?”
嬴逸翔道:“我的人探寻他们兵分两路,一个男弟子逃脱一队马贼帮的围堵,另一个女弟子和柳明同行。那女子身份古怪,她年约十七八岁,曾化名楼妩月在北渝兰郁园当歌姬,绰号‘玉音娘’;在魇城入围时又扮成男人并自称何影,而且,她很像您让孩儿赴中原秘密打探的那个人。”
东溟教主眼睛倏然一亮:“果真如此?”嬴逸翔点头道:“她的样貌,和爹书房里那幅仕女图上……手持蓝色鸢尾的画中人极为神似。”
“快告诉我,那女子现在在哪里?”教主有些激动。
“我曾密令翟叶、染骁在江陵夺灵药的同时,也将那疑似画中人的女子活捉带回言灵岛。没想到她被翟叶捉住后又被其他人救走,下落不明。更万万没想到,师妹竟为了毁容的柳明而死。而后有人立木为碑埋葬了她,虽然上面没有字迹,但这一切几乎能证明姓柳的就是秋筠。”
“嗯,以阿筠的能耐,易容一个面孔烧伤的人非是难事。”
嬴逸翔痛苦地阖上眼,一边抱头扯着头发,一边痛苦地沿着墙壁委顿下去。他难过道:“我策划的一切是为了夺回小竹子,却是我自己设下的杀局害死了她!”
东溟教主惆怅道:“唉,这原本也不全是你的错。”他在房中缓缓踱起步来,一连几个来回后,顿足道:“如果你的表兄活着回到了言灵岛,又有理由为自己辩解,你预备怎么办?”
嬴逸翔怔忪了好一会儿,咬牙愤懑道:“小竹子死了,如果再见到言秋筠,我怕自己会再起杀心,会控制不住朝他出手……”
“啪——!”
东溟教主忽然重重地扇了他一个耳光,冷声道:“混账!袁芯竹活着尚且不属意你,何况身殁?男儿大丈夫应该立志高远,为心系他人的女子伤怀冲动,不惜打草惊蛇,根本不配当东溟教的少主!”
仿佛一语惊醒梦中人,嬴逸翔沉默了片刻,声音发抖:“爹,您说的话孩儿都懂,可是我的心里真的好难受,好难受。”
东溟教主搂住爱子,沉声道:“为父理解你的心情。记住,爱别离和求不得的痛苦,许多人都会经历,你可以悲伤或愤怒一时,但不能因为累积怨念而颓唐下去。世上的可爱女子不只袁芯竹一人,而秋筠死了也罢,就算没有死,你也不必自乱阵脚,就装作不知情好了,毕竟明面上你要杀的人是柳明,不是秋筠。”
嬴逸翔没想到父亲会有如此一说,抬首凝望着他。
东溟教主冷哼一声:“这两年,阿筠为了复仇不惜修习阴毒的血燄功来化人皮囊、操纵人傀儡,迟早会因反噬而自食其果,何劳你来费心动手?你我只需多加提防便是。”
嬴逸翔低声道:“多谢爹爹开导,是我一时糊涂了。”
离开景元轩前,东溟教主双手轻按爱子肩头,语重心长道:“逸翔,你就在这里闭关静养几日吧。既然你已懂得在微笑背后使用利剑的权变之策,希望你的内心也能够成熟强大起来,消除心魔,不要令我失望才是!”
东溟教主回到书房,支着额头看起了儿子寄回的书信,只觉视线渐渐模糊,不觉打起了盹。
身体仿佛轻盈如燕,飘然穿过一重重浓得化不开的云帘烟幕。
雾吟风舞的竹林里,一身深褐色的便装少年盯着前方一人:“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黑衣少女扯下面罩,一剪秋瞳中透着怨怒与不屑,朝少年缓缓道:“为何盗图?当然是为了我的主人。”
少年呆立当场,不解道:“我虽不知你出自何门何派,难道你不知道欢喜侯行事诡异,手段毒辣?为什么敢一再冒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的使命重大,难以推卸,而捕快先生背着公门放过疑犯,甚至和其独处,不也是一样在玩险吗?”少女挑眉道。
“我和你不同。”他心底一酸,“你这样终究会害了自己。倘若你肯弃暗投明,还来得及。”
“我不会背叛魇城。”
“魇城?你竟然与他们……你不像是个甘心被人摆布命运的人,能告诉我理由吗?”
“理由之一便是,自我入雪域魔城、服绿野丹立下血誓的那日起,我已然没有退路了。”少女提起自己左手掌,掌心赫然有一块碧色的斑点。
他的瞳仁一缩,急问道:“这绿野丹服下后会怎样?”少女淡淡道:“也没什么,只是每半年就得服用血玉菩提解毒,否则逾期一个月后,会全身发青,在疼痛中死去。”
他眉心一拧:“你为了夺图,真的毫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