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涨红,呼吸由急促变得困难,却仍是倔强地不肯屈服。
她无声动了动唇,他很快看懂了她的唇语。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心力交瘁下,两滴泪如荷露般从她的芙蓉面上倏然滑落。
犹记当日在峡谷中,婉娩少女垂目含羞,对身旁面容丑陋的少年道:“好,如果咱们能侥幸存活,今后不管你是鹤鸣山庄弟子柳忞,还是普普通通的采药人木卯,不管你的相貌能不能恢复,你就是你,我愿意陪伴你一生一世。我只问你,你愿不愿意和我隐居塞外?”
少年低声道:“只要你愿意,我愿长相随。”
原来温馨的誓言从一开始,就是粉饰的谎言。
然而谎言的土壤中,不会开出善花,只能结出恶果。
他的心无由一痛,目光避开她乌黑的眼瞳,十指旋即无力松开,手臂亦重重垂下。
郁霓影垂目跪坐在地,捂着咽喉拼命喘息起来,然后诧异地抬目望向他。
“小心!”她瞥见言秋筠身后赫然出现的一道黑影,不禁惊呼起来。他却因伤无法迅速回身接招,但见她猛一伸臂将他推到一旁再倾身扑上,继而后背重重挨了迅疾逼近的一掌。
“呃!”郁霓影呕出一口鲜血,殷红的血带着一缕温热洒在他的肩头和耳际。
“诗珣!”“阿珣!”
来人急忙撤掌惊喝,同时呼喊的还有言秋筠,他搂着她,面色苍白如死。
袁芯竹死亡时的一幕,仿佛再度重演,令他惊惧不安,同时心似滴血。
——知己好友也罢,连理血亲也罢,无论平日里彼此的交情有多深,在生死关头也往往靠不住。唯有能舍命相救对方的人,才彰显了最难能可贵的真心。
身形魁伟的偷袭者将郁霓影一把抢过,揽于自己怀中,惊怒道:“你疯了?!”他说话间突然弹指,一道无形真气击向言秋筠,后者顿觉半身麻木,坐倒在地。
言秋筠这才起身望向来人,一时间目瞪口呆。
教主?!
明明已被海葬的人,怎么可能从地狱重返人间?!
只有一种可能。
——海神祭那日教主借换衣之便离开片刻,后坐于步辇上登台燃香的人已是替身!
可病逝于卧榻上的教主尸体被黎禄眉等人数次验明正身,难道连其侧室和贴身小僮都会认错主子?倘若是黎禄眉假意叛变,目的是将嬴逸翔和他的死党先后除去,但目下这样做岂不是难以控制大局?
联想起郁霓影之前的话语,他恍然大悟。
来人出手如电般封住郁霓影胸背的重要穴位,并将一颗青色丸药置于她的口中,伸指在其喉部一点,丸药被迅速咽下。
郁霓影虚弱地睁开眼,因惊喜而嗫嚅道:“爹,你怎会……我还以为……”
东溟教主以左手急忙抵住女儿后心,为其灌入真气,紧张道:“你先别说话,我在为你疗伤!”
片刻后,郁霓影内息渐稳,她见父亲站起身,望向言秋筠的眼里燃着一团火,忙伸手拽住其衣袖,轻轻道:“别杀他!”
东溟教主咬牙道:“这小子先诈死,再易容柳忞接近你骗走宝图,然后私设火药一心害死你爹,要不是我将计就计……你居然还护着他?!”郁霓影低声道:“我以为爹过世,便按您教的琴曲复仇,他的经脉已受天风琴音重创,威胁不了你了……”
“何清辉,不,我仍应该叫你一声舅舅。”言秋筠打断郁霓影的话,“你借海葬为幌子麻痹人心,还耐心听完这许多废话后才肯现身,想必鹭岛已被你的人所控制,其他死士正在言灵岛忙着对付黎夫人的党羽和营救少教主吧?”
何清辉不置可否道:“一个人若聪明本不是坏事,但仗着聪明而不择手段,甚至狼子野心,便是堕入了魔道。本座自认为待你不薄,你却恩将仇报,和唐灿一模一样。呵,小妹与金楼颢的孽种果然是天生反骨的卑鄙小人!”
郁霓影闻言赫然一惊。
他竟是师父之子?!那么此人一心想对付的,岂不是……
难怪,难怪他在宝鼎山洞穴中提及师父时,目光里既有怨毒,又含悲愤。
——当一个人所恨的人恰巧又是他所念的血脉至亲,内心的情感就变得异常扭曲。
“岛上其他人都可以骂我卑鄙,唯独舅舅你没资格。”言秋筠冷笑道,“你又何尝不是怀有恶魔之心?”何清辉羞恼道:“你说什么?”
言秋筠道:“那我就一一道来。第一,你狠心下毒对付自己的亲妹,再故作姿态对我照拂;第二,你有意在我和逸翔之间制造矛盾,好让我与他互相牵制,却间接害了芯竹;第三,血燄功秘笈是你当年故意掉落在悲泪崖让我拾到的吧,所以你知道克制我功体的法门。”
何清辉的嘴角扯出一丝讥诮:“这些都是为了惩罚或提防对我可能怀有异心的人。”
言秋筠续道:“第四,你让亲兄弟代死来瞒天过海,还冷眼旁观逸翔身份曝光被囚;第五,你为了不过早惊动离开鹭岛的异己,又怕我暗留一手,居然耐心躲在暗处看我和你的亲女两败俱伤。像阁下这种对待养子、亲女均能阴险算计之人,又有什么资格指责我狼子野心?”
郁霓影越听下去,越觉得心底一片悲凉——如果言秋筠所言是真,那么眼前的这个失而复得的父亲,她根本不认识。
难道一个人获得的名利越多,就会离情义越远?
何清辉脸色变得难看,冷冷道:“任你巧舌如簧,本座会让你生不如死,再死无尊严,以儆效尤。”他朝叛逆者抬起右手,将五指握成爪,在虚空中向后慢慢收紧,言秋筠立即引颈喘息起来,干咳了几声后,面色越来越难看,似乎是被一条无形的丝绳死死勒住了脖子,再用力绞紧。
郁霓影怔了怔:这就是可杀人于无形的修真术法?
她急忙道:“爹,之前他会松开我的脖颈,证明其还心存善念;而且现在他遭到重创,也算自食其果,请您宽恕!”
“住口!”何清辉怫然道,“你魔怔了?难道你忘了你娘是因为嬴雪姮的告密,才会在魇城同门面前自尽而死的吗?这小子的身上也流着罪恶的血液!”
言秋筠脸色大变,失声道:“你说什么?……我不信,不准你这魔头污蔑我娘!”
“啪——!”
何清辉狠狠甩了言秋筠一个耳光,对方左颊顿时红肿,嘴角也出了血,如鹰一般的目光冰冷地睨视着他。
郁霓影再度拉住父亲的手臂,摇头阻止。
何清辉一脸阴鸷:“阿珣,不瞒你说,我曾怀疑你口中的柳忞就是秋筠假扮。本来只要他回岛后安分守己,忠心为主,我就会告诉他你的身份,并特许你们秘密离开言灵岛、赴烟萝丝雨城相守。想不到这小子觊觎宝座,意图弑主,言晴光说不定也知情!”
言秋筠听他提及晴光夫人,自然不愿连累她,朗声道:“你错了!晴姨她并不知情。其实继承教主衣钵对我来说无足轻重,我本想夺取宝图以报答舅舅栽培之恩,后来与袁师妹里应外合毒伤了绮罗宫主,准备逼他交出玄玥珠以复活娘亲,谁知枉然,才不得不利用郁霓影去雪域魔城闯一闯。不想我在魇城巫师处,查证娘亲的发根含东岛慢性毒‘离魂’,方疑她是被舅舅所害;因玄玥珠和九死还魂草均无法复活中‘离魂’而死的人,我才不得以改变了原计划。”
郁霓影蓦然想起在魇城遥星阁时,自己曾见到湘绣锦囊内藏有发丝一事,原来真相竟是如此。
☆、岛沉溟海亲永隔(下)
何清辉盯着外甥:“因为宝图的秘密,而你很需要诗珣的帮助,所以继续冒用柳忞的身份与她周旋,以便寻到南郡王陵的宝库,再伺机回岛杀了我来复仇吧?只有一点出乎我的意料,你是如何得到玄玥珠的?”
言秋筠冷笑道:“随便你猜,不过此珠已失去了起死回生之效。因为我回岛之前,玄玥珠被我用来驱毒,灵力已耗损大半。”
郁霓影听着他二人的对话,心想:言秋筠为了复仇而误入歧途,是因为对亲情温暖的渴望太过强烈,一旦受挫才转为嫉恨与野心,他本是个可悲的人。
她自幼心地纯善,虽然儿时遭逢过变故,但她即便受了伤害后,也多以悲悯之心看待问题,故而不会走向极端、恣睢行事。
何清辉道:“阿筠,你的心思缜密,只可惜和逸翔一样,有时候用错了地方。”
“可惜我低估了逸表弟的心计,在江陵树林差点被妖僧虫师所害,亦累及师妹丧命。罪魁祸首正是你们父子!”
郁霓影大吃一惊,她没想到在江陵掳走自己的坏人竟是奉了嬴逸翔的命令。她不禁为乐婷的错付芳心感到惋惜。
“逸翔曾奉命寻找藏宝图和鹤鸣山庄少主人的下落,他通过你娘的画像怀疑你是何诗珣,却并不知我们的真正关系。”何清辉顿了顿,又望向外甥道,“你假扮柳忞赴魇城,殊不知被逸翔看穿身份,妒恨交加才酿成惨剧,要不是黎禄眉相助,你又怎会利用那些证据顺利除去逸翔?”
郁霓影盯着言秋筠道:“不对,嬴逸翔和你的容貌相似,他怎可能是颜雨琼与他人的私生子?”
言秋筠冷嗤道:“就算他不是,但颜雨琼的确背叛过嬴宏天,逸翔的长兄逸翾之所以会夭折,应该是嬴宏天暗中授意的吧,逸翔童年一定察觉了什么,这才是他和舅舅生疏的根本原因。咳咳,想不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们都被何庄主算计了。”
何清辉轻哼一声,道:“事已至此,你快说出藏宝图的下落,本座找到后就赐你一个全尸。否则,就依谋逆罪受到万蛇噬身的严惩。”
郁霓影急切道:“爹,求您饶他一命,不要再制造亲人间自相残杀、彼此折磨的悲剧了!”
“背叛者就要有死亡的觉悟。”何清辉深深吸了口气,不解地斜睨向女儿,“倒是诗珣你,为何要为他一再忤逆为父?!
“咳咳……阿珣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可阿珣能理解失去了娘、又与爹分隔多年却无法相认的痛苦!女儿想,他自儿时起心中滋生的伤痛,应该和我一样。”
何清辉闻言后身子一颤,言秋筠侧目望向郁霓影,黑亮的瞳仁微微一缩。
“诗珣姑娘,找不到藏宝图,你爹怎能睡得安心?!”言秋筠面上带着从未有过的释然,“其实,我本设想过回岛复仇成功后,如果能找到你,就给你灌下忘尘,以新的身份和你同去塞外隐居。没想到命运之路,始终逃不过天意人心,终究还是无法逆转。”
他猛一吸气,准备咬断舌根自尽,却被对方及时拽开下颌,随即颚间似乎被一根粗绳勒住,缠绕几圈至后颈处拴紧,瞬时萎靡倒下。
“想死可不容易,本座有几十种方法让你招出宝图所在处。”何清辉冷笑一声,举掌重重在墙壁上拍了四声,停顿须臾,再重复一次,其后密道一端的石门滑上,走出两名侍卫。何清辉斜睨一眼言秋筠,对侍卫道:“你们马上将他装入滚轮木箱内拖走,随我一同上海船。”侍卫立即找来工具一一照做。
郁霓影因心急突然咯血,何清辉飞快点了女儿穴道,径直横抱起她道:“看来我得命人带你赴聆寰雪山,采到华夜雪莲后压住你体内的热毒。”走了一段石道后,他的脚下猛然向后一滑,差点坐倒在地。接着整个密室剧烈摇晃起来,密室天顶摇摇欲坠,言秋筠因侍卫脱手而摔在地面,一个侍卫脱口道:“不好,像是地震!”
一片混乱中,他们躲避头顶下落的砖石奔向密室尽头的石门,就在石门出现眼前的瞬间,一侧的门墙轰然坍塌,大块碎石将石门堵上。一个侍卫来不及躲避,整个人被迎面的砖石埋没,言秋筠从倒地的木箱中滚了出来。
而何清辉为了护住女儿,自己腰身以下被墙砖密密实实压盖住,郁霓影穴道意外被撞开,她顾不得擦伤的手臂,急忙跪地挪开碎石,却怎么也搬不动。另一个侍卫头部受伤流血,仍奋力扒开石块救同伴,却是徒劳无益。
密室依然在到处震荡,并伴有水流倒灌入内,受轻伤的侍卫找到石墙上方的一处凸起,拼命抵住它,石门缓缓升起,他略一松手,石门竟然迅速汩汩下沉,侍卫心知机关已损坏,忙对郁霓影道:“姑娘先走,我随后来救教主!”郁霓影见他不顾生死,方知他是效忠父亲的死士。
何清辉忍痛朝指间出血的女儿喘着气道:“听仔细了,红柳林土墩后的木舟完好无损,要逃生,你须和言秋筠合力将船推到海岸边,不要管我!”郁霓影依旧跪地搬石,毫不理会。
何清辉一把攥紧她的右手,她的手背顿时刺痛,听父亲在自己耳边低声道:“你渡海后,一定要设法从言秋筠身上夺回宝图,然后伺机杀了他,赴聆寰雪山去采华夜雪莲煮水服用,以消除咯血症状;再解开夹层图封,去岭南王陵寻找凤羽金池,池水可以根治你体内的余毒……”
他随即隔空一弹指,解开了刚刚还是宿敌的言秋筠穴道,在外甥惊疑的目光里,大声道:“言秋筠,你快将诗珣带走!嬴家的一切恩怨就伴随我的死亡彻底终结吧!”
说话的同时,何清辉用力将爱女推向外甥身旁,言秋筠此时挣开绳索,奋力将趴在地上的郁霓影拉离,她因挣脱不得、心中悲怆而大哭起来。
何清辉心如刀割,对女儿毅然决然道:“答应我好好活下来,莫要再回言灵岛!你若违命就是不孝,爹的灵魂将永远无法安宁!”
原来,何清辉设计在远离总教的鹭岛除掉一干叛徒,他命琴暮烟安排死士混入船工舵手之中,趁着海葬间歇时,在赶赴鹭岛吊唁的一些船只底部做了手脚,可以让宿敌搭乘的船半途沉没,并在红柳林内藏有一条备用木舟,只是想不到遇上了遽变天灾。
言、郁两人好不容易自祭奠堂外围的一处枯井口攀上地面,看到周围的一切都在摇晃旋转,玉宇丽甍倒塌,岸边沙滩处的海水赫然在不断上涨,吞没了数点礁石和几株柳树。一些人已然架船出海,一些没能挤上船只的人,则拼命往高处跑去。郁霓影怔怔道:“这座岛将要沉没了。”
他俩跌跌撞撞奔向红柳林,及时找到了掩藏的木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