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漪走到阁楼顶的鸽笼前,取出两只信鸽,把竹管绑在鸽腿上,将它们先后放飞,然后对正在找物件的楼妩月道:“木槿轩的兄弟姐妹会很快收到讯息,但姐姐手臂上有伤,弹琴曲会牵动伤口。”楼妩月从书柜下拿出一个漆雕圆盒,打开盖子道:“没关系,寒师姐将遮疤痕的人皮胶给了我,一旦粘好了,只要洗浴时伤处不碰水,在弹奏时忍一时疼痛,别人是不易发现的。”
楼妩月掩饰好伤痕,又道:“待会若稍有异样,只要我不做暗示,你千万不要冒险行事。”绿漪点头道:“我明白。”
一盏茶过后,两位公子被领上茜香阁。过了一会儿,只见珍珠帘开,姗姗走出一名丽人,施礼道:“二位公子久候,妩月来迟。”陈公子微微一笑:“无妨,静候佳人,于情于理。”
只见她面若白雪凝肤,头梳元宝髻,发髻前中央戴着一支玉凤叼珠钗,凤口中粉色的珍珠串挂至额前,玉珥玉镯,披挂一身绣满莲花的水红色长衫,月白色百褶裙,端坐在琴桌后,桌旁狮子形香熏炉中沉香袅绕。
玉竹帘幕对面的案几旁,盘膝坐着两位十七八岁的少年,丫鬟绿漪在一旁替他们挥扇奉茶。
楼妩月见其中的文姓客人身穿宝蓝锦衣、外罩石青色夹衣,衣摆领口皆绣有精致的菱形花纹,五官俊朗,皮肤有着阳光晒过的健康蜜色,眼角眉梢还带着少年人的稚气与轻狂,另一位陈姓客人着淡黄麻衣,腰束一条雪青色镶紫英石的银丝带,他的五官轮廓还算俊美,不过秀目中略带几分疏离。
桐木琴端放在方桌上,琴轸悬于桌右。楼妩月垂首转轴拨弦,试音几次后,柔荑熟练挥动七弦,《白纻辞》前曲如珠玉滚落一段后,她开始启朱唇歌吟:
“扬清歌,发皓齿,北方佳人东邻子。且吟白纻停渌水,长袖拂面为君起。寒云夜卷霜海空,胡风吹天飘塞鸿。玉颜满堂乐未终,馆娃日落歌吹朦。
“月寒江清夜沉沉,美人一笑千黄金,垂罗舞榖扬哀音。郢中白雪且莫吟,子夜吴歌动君心。动君心,冀君赏,愿作天池双鸳鸯,一朝飞去青云上……”
在楼妩月吟唱前两段时,文公子摇晃着头,且合着拍子用折扇击打手心,唇角上扬,听得津津有味。陈公子则含笑沉默,时而望向房内物品,时而用瓷胎竹编的茶具品茗,当他端起杯盏仰脖饮茶时,侧面的曲线干净利落。
当她唱到第三段“吴刀翦彩缝舞衣”时,对面的文公子则和唱起来:“明妆丽服夺春辉,扬眉转袖若雪飞。倾城独立世所稀,激楚结风醉忘归。高堂月落烛已微,玉钗挂缨君莫违。”
楼妩月弹罢琴曲,依依忙为其掀开玉竹帘。楼妩月步出帘幕,向文、陈二人欠身道福,文公子见到对方的面容,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展颜一笑:“闻弦歌而知雅意。楼姑娘色艺双绝,若是能轻舞一番,会更绝妙。”
陈公子淡淡笑道:“古人手挥五弦、目送归鸿笑复歌,而今听了‘玉音娘’的淙淙仙音,才知道眼前天飘塞鸿、月寒江清之景,亦能汇于琴曲中再现。”
楼妩月嫣然道:“两位雅客谬赞了。”陈梓青起身,走到门口击掌三次,侍童小轩端了茶盘进来。陈梓青对她莞尔道:“久闻姑娘懂得品茶,这是上好的西岭毛峰,还配有一碟子果脯。”
原来他早命小轩端来茶水和几盏点心,守在门口。
熟料在将茶水端上桌时,小轩不慎弄倒了热茶盏,泼了楼妩月右手一袖子。小轩连声道歉,陈梓青愠怒道:“小轩,你怎么毛手毛脚的?!”
“公子莫怪他,我没事儿。”楼妩月安抚小轩后,卷起自己的袖子,用丝帕擦拭水渍,并让绿漪去里屋重拿一件浅蓝色外衣。
她换好衣衫后从屏风后走出,对陈、文二人笑道:“妩月还会品香,请公子们来里间一观。”
他们步入茜香阁间西侧,但见房内壁上染上晚霞的残金色,屏风前有棕红色矮几和彩绘的插着孔雀尾羽的大瓷瓶,各种色彩的透明香水瓶和各种形状的香块摆放在桌台和镂空的陈列架上。
正当他们欣赏香料艺品时,丫鬟绿漪进来对门边楼妩月轻声道:“小姐,我在桌角下的地毯上拾到一把精致的小弯刀,不知是不是这两位公子落下的?”
楼妩月拿起刀,眉心一蹙,心想:“这刀好生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正要问时,那文公子已瞥见小弯刀,接过它收回腰间,笑道:“你看我,都不知这装饰刀何时滑落了。”楼妩月也娇笑道:“无妨。公子若落下这刀,妩月会替你好好保管它,一直等你再度来访相还。”
品香之后,三人悠悠品尝兰郁园精致的茶点,不知不觉已是戌时二刻。
陈梓青笑道:“在下和文贤弟想同楼姑娘到园中的鸿飞池桥边赏月叙谈,不知可否赏光。”温风瑜合扇一拍手心:“陈兄的话正和我意。”
楼妩月见他俩面带笑容,彬彬有礼,也不好冷淡回绝,只好说:“既然二位公子有雅兴,妩月自然愿意陪同。”于是她披上一件粉色披风,带他们出了茜香阁。
三人步入栽有花木的后院曲径,来到鸿飞池桥畔。只见花树间环绕着一泓清池,池面的水气氤氲在朦胧月色里,轻盈似梦,萤火虫如碧绿的小星,在草丛塘面之间穿梭。
温风瑜秉着纱灯,望着用罗扇扑流萤的楼妩月道:“楼姑娘琴艺绝妙,音色婉转,又懂茗茶之道,不知姑娘可否善舞?”楼妩月收扇笑了笑:“难道公子听说奴家献过舞?”温风瑜摇摇头:“没有。我感觉方才姑娘扑流萤的身姿很敏捷,何况以姑娘的才思,不可能没学过舞曲。”楼妩月叹了一声,道:“不瞒公子,妩月少时曾经学过古典舞,不知挨了教习师父多少打骂,现在也算苦尽甘来。不过,妩月只在端午、七夕、中秋三日献舞,望见谅。”
他们走到池畔,听到阵阵蛙鸣,楼妩月闻到一阵清雅的芬芳,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赞道:“好香。”陈梓青一指不远处道:“瞧,那边柳树下有一簇花!”楼妩月侧过身,果然见到一丛洁白的月光花,她欣然奔去,蹲在池边采撷起来,陈梓青与温风瑜亦提灯缓步走近树下。
三人又闲聊了一会,戌时三刻,温风瑜与陈梓青告辞,楼妩月也缓步返回客栈。
楼妩月捧着月光花回到茜香阁,绿漪阖上门,端来水盆与手巾,笑道:“小姐,看起来你们散步时聊得很开心,到底聊了些什么有趣的事?”楼妩月换下外衣,疲倦道:“不过是在池塘、花树间闲逛,扑扑流萤、采些香花罢了。”
绿漪却不满足于这样的回答:“嘁,哪有你说得如此简单,详细点嘛。”
楼妩月朝她挤了挤眼睛,对绿漪道:“我渴了,想喝杯茉莉花茶,劳烦你啦。”绿漪心领神会,于是两人走进里屋。楼妩月叹道:“今日果然处处陷阱。”
绿漪拉住她的手腕,忙问:“莫非那两位客人的言行露出了马脚?”
楼妩月点头道:“今晚侍童小轩端给我的那杯茶,并不是他失手弄翻的。”绿漪想了片刻,恍然道:“他想借此试探你的臂上有没有预期的剑伤疤痕!幸好师姐你早有防范。”
楼妩月又冷笑了一下:“方才在鸿飞桥畔,姓陈的公子用赏荷作借口,想再度试探我。”绿漪吃惊道:“竟有此事?”
楼妩月道:“我在池塘边采月光花时,身后的陈梓青似乎对着我脑后作势挥掌,事后却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还主动替我采摘起花朵来。”
绿漪一捂丹唇:“挥掌偷袭?你是在水中倒影里看到的?”“不是。”楼妩月摇头道,“水中倒影何其模糊,我是根据脚步声和脑后的掌风声来判断的。”
绿漪急道:“那你有没有避开他?”楼妩月沉静道:“没有,我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继续俯身摘花,他也于瞬间撤了掌力。”
绿漪顿时领悟:“既然陈公子有意在你身后佯装出手击杀,而你不知闪避,他才能打消了疑虑。”楼妩月蹙眉道:“我担心姓陈的极可能与我派的仇家有关系。”
绿漪若有所思,接口道:“至于那个文公子,我猜他不是王孙贵戚,就是江湖富家子弟。”
楼妩月脸上飞闪过一丝惊诧,旋即悠悠道:“为何你笃定他出身富贵?”绿漪道:“我不是在桌角下的地毯上拾到一把精致的小弯刀吗?”楼妩月道:“莫非那把刀很特别?”
绿漪沉声道:“我查过兵器谱资料,它是一柄紫璐刀,刀柄和刀鞘用紫英石和绿松石做装饰,质地坚硬,只有贵族和世家人士才有资格佩戴。而文公子说话有湘北口音,说不定与湘楚王府有关联。”
楼妩月略一点头,托腮思忖起来,但闻“扑棱棱”几声轻响,轩窗外飞进来一只灰鸽子。楼妩月连忙端来鸟架,灰鸽子立即乖乖停在架上,她打开架边的瓷罐盖儿,喂了它两粒玉米,并从鸽子脚上绑的木管里取出一张字条。
☆、弦藏杀机惊堕羽(上)
(七)弦藏杀机惊堕羽
五月二十五日,渝北,九霄山庄。
这晚柏宅内外彩灯明灿,如同满天星斗洒入每一处飞檐楼廊。戌时将尽,园内已是暝色深深。
此时,《柳毅传书》的选段刚由优伶唱完,大家又见湛蓝衣衫的四个小厮抬着步辇迈入门槛,缓步走进明华堂。
步辇上是一个双膝盘坐、蒙着银丝面纱的女子,她头梳飞天髻,身穿湖绿色长衫,外罩无袖轻纱衣,腰后臂上兜着雪白色披帛。
她怀抱一面白木琵琶,用戴着琵琶拨片的玉指转轴拨弦,左手捺打,右手弹挑,乐音时而如冰泉幽咽,时而似松涛萧飒。当琵琶声减缓,一旁随行的丫鬟吹笛伴奏,清曲妙响似入云涯。
府内客人颔首叫好,管家柏忠向众客介绍,此女是从丽锦乐班新来不久的歌姬,艺名君扶柳。
琵琶声尽意难尽,君扶柳下了步辇,怀抱琵琶袅袅走到家主柏椿龄的桌前,彬彬有礼地向他躬身道福。
在她起身抬右手要揭开面纱的刹那,突然左手平举琵琶音箱,右手五指疾拂四弦,对准柏椿龄弹射出碎冰一样的暗器,向其胸前飞射而来!
说时迟那时快,柏椿龄身旁一名青衣护卫猛然将其扑倒在身下,同时用单鞭翻卷起面前的四角小桌,四射的暗器片片钉入旋转的桌面。
满座哗然,侍女与客人们惊叫着抱头四散,不远处丽锦乐班的老板惊叫着往外逃走。旁座的柏夫人慌张离座呼喊:“捉拿刺客!”
灯笼被君扶柳身后同伴们的钩绳一一缠落,落在地板上哔哔剥剥地燃烧,浓烟顿生。堂内的其他护卫挥刀上前,叫嚣着要围剿女刺客,而厅下四个抬辇男子从轿柄中拔出袖刀、剑、铁环及判官笔,与堂内侍卫的刀阵交锋起来。
君扶柳竖起琵琶琴首,迅速拧下丝弦,丢开琵琶,飞身跃上前台,避开青衣人扫过的单鞭,双手指套间竟射出五尺长带有倒钩的八根细丝,前端的利钩直冲柏椿龄的咽喉,却见帷幔下闪出三人,其中两人的一对钢尺与环刀齐齐斩向丝弦,交接处金属划出点点火星。君扶柳飞身退后,一旁的丫鬟见状手转竹笛,笛子尖端陡然冒出一截冷剑,刺向柏椿龄,却被另一人手中的流星锤挡下,忙纵身退下。
堂上四人一人使双刀,一人交握两把长约三尺的银色钢尺,一人持七节流星锤,加上拿单鞭的青衣人,正是山庄四大护卫——子虚、上林、甘泉、煊武。
青衣人子虚对身后惊骇不已的柏椿龄道:“老爷与公子快走!这儿交给我们!”柏椿龄在其他侍卫的护送下奔往大厅侧门,而少主人柏君祺因为武功不济,唯有举剑作势,护送受惊的宾客往后堂退离。
与此同时,君扶柳心知一时难以摆脱四大护卫,便自己点足飞落到堂中央,振臂扬起长雪色的长披帛,勾准了步辇的木杆,再拧腰一个侧翻,将步辇底座奋力朝门口一翻转,只见墨绿色的毒烟从座底破碎的瓷瓶内飞出,里面的飞虫纷纷袭向室内侍卫的头颈和手臂。
抬辇男子得了空隙,奔到君扶柳身畔助阵,听她下令道:“竹、墨、青、石四位师弟,你们先挡住堂上这四人,依依随我来对付柏椿龄!” 四人得令后,立刻依言行动。
君扶柳正是化名的楼妩月,吹笛丫鬟自然是她的师妹绿漪。
青檀手握前带倒钩的铁画轴,抢先撩向煊武的七尺双刀;甘泉的流星锤绕向竹聿的二尺八寸的判官笔,“嘶嘶”向笔尖缠去,竹聿旋转笔身的圆环,缩起笔身一个后翻,避开软绳前端的刺球锤,再见判官笔身暴长为三尺一寸,猛力戳向与青檀握双刀交战的煊武后心;上林的飞叉则夹击墨烟的云头墨色刀,被后者拼力格开;子虚的三尺铜质双鞭正截扫石砚的柳叶双刀,而甘泉的银色钢尺则与绿漪指间不断转动的竹箫剑缠斗。
“幸好穿有护甲,挡住了暗器!”柏椿龄在墙角与一护卫匆忙对换衣衫后,他拍着心口自我安慰了一句,从墙角花瓶后的隐门逃到门外之字形长廊。他在石雕后躲了片刻,忽瞥见绿漪的身影追了上来,便顺长廊奔向另一间书房。
柏椿龄刚想钻入桌下,却见蒙面的楼妩月手提一卷丝弦跃窗而入,平静道:“你逃不了。”柏椿龄拿出一把佩剑,强装着朗声道:“大胆!你是何人,和柏某有什么冤仇?!”楼妩月喝道:“少罗嗦,纳命来吧!”
为了闪避夺命的丝弦,柏椿龄连忙绕到一丛书架后,楼妩月将书架一一推倒,线装书和卷轴字画“啪啦”一阵散落一地。柏椿龄无处躲藏,瞧见窗桌下有一整坛“剑南烧春”,忙捧起它朝楼妩月砸去,后者向后躲开,酒坛撞在墙上摔得粉碎,书房内浓香四溢。
柏椿龄正欲从楼梯奔下,楼妩月已落在他的身后,冷然道:“现在想逃,已经晚了。”她的丝弦刺入柏椿龄的左右肩后,翻腕一拧,柏椿龄痛得大叫。此时绿漪也追了进来,手中竹箫剑陡然刺向柏椿龄。
柏椿龄眼看竹箫剑要戳到自己后腰时,一道强劲的掌风拂向绿漪的身后,绿漪侧身避敌,还没定睛去看,一道紫衣闪过,后背中掌,忙闪在一边。
楼妩月忙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