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回答我的话,我至今记忆犹新,他说:“我要的不是保卫楼兰,而是蒙古,是你们周朝”
王的气势仿佛磅礴欲发,令人不敢直视。
我转过身,问出心中最想问得话:“你有想过华夷么?”
身后一片寂静。
等了好久,我回身一望,原地已不见了他的踪影。
我叹口气。
大概这就是他痛苦纠结的来源吧。
坐在狼河边思考良久,我才猛然发现了一件十分重要乃至可怕的事——苍天啊!他走了,我怎么回去!
草原像大海一样包围我,四海茫茫,不见人影,最怕的是会有狼群出现!我坐在小河旁,不知道该怎么办。
忽然身后有与我一样焦急的马蹄声响起,我心下一喜,正要起来。突然脖子一阵剧痛,那剧痛延伸到大脑,麻麻的痛感使我昏了过去。
和想象中的不一样,身边大概是柔软的被褥,往上摸大约是金丝鲛纱床帐。安静的房间里,点着幽幽沉香。
我慢慢地睁开眼,睁大一点,再睁大一点……眼前依旧是模糊一片。
揉揉眼,摸索着找到了水壶,沿着茶杯到了点水喝。
沉寂之中忽然有人轻轻抱住了我:“周堇”
我紧张身子松弛下来,抿口茶水:“华夷”
“嗯”她捏捏我的肩膀,转到我对面,我只能看到她小小的轮廓:“你眼睛怎么了?”
“大概是遗传的,我母亲也有眼疾,本来可以凭靠医术过完寥寥此生,可惜中途发生了些事”我揉着干涩的眼,用茶水的热气滋润。
她半天不做声,过了好久才道:“对不住……”
听得出她真心的愧疚,我安抚般地笑笑:“没关系,人嘛,磕磕碰碰总是有的,记得我三岁的时候,也瞎过一次,那时我吓得不得了,对着荷塘愣是不愿意走,最后还是我母亲把我抱了回去,过上几天就好了”
她静静坐在那里,没有说话。
我笑道:“所以你不用担心,婚礼上我还是能够应付”
“我说过我担心了吗?”她腾地站起来,竟带着哭腔:“你们都是这样,都会讽刺我!”
我站起来,望着她的方向:“华夷……”
“对!”她哭喊着:“又是这个表情!我不用你们可怜,我的确什么也不知道,但是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们告诉我,我就不用现在那么痛苦……因为穆哥是楼兰的人,那么他就是我的敌人了?……我父亲何时变得那么陌生啊,我朝夕相处了八年的穆哥,他竟然要我暗中杀了他,阿堇,阿堇,你在哪里?”
她一边擦着泪,一边扑进我怀中:“阿堇,我好怕好怕,这几天我一直在做一个梦,梦里我拿着一把鲜血淋漓的匕首,一旁是我父亲,一旁是穆哥哥,他们都笑着要我杀掉对方,我就要自刎。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呢?我希望我们都好好活着,好好活着啊……”
泪水濡湿了我一大片的衣服,在她语序不清的哭诉中,我似乎感受到了身为皇家人深深的无奈。
偏偏人是多情的。
肩负天下苍生,无法将爱分给每一个百姓的皇帝,怎能不无情?
只因多情无用武之地,在政治上只能作为牺牲品,史书上更不会记载你为皇家付出了怎样痛心的努力。
代代如此,我抚着已睡熟的她,我们只能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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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之外是茂密的樟树林,它们经历了亘古岁月的洗礼,已经繁盛得像朵夏季的云盖住了一半的院子。所以就算是在这么闷热的三伏天,在阴凉的林荫下,我和华夷闲适地下起了棋。尽管,我们俩的棋技都烂的成渣……
华夷捏起一粒白子,自得道:“你看这棋子多么像我嫩白的皮肤啊~真是什么棋配什么人~”
我无言堵住了她的棋眼:“嗯,的确是这样”
华夷笑容一僵,随即不寻常地笑了笑:“周堇,你是土生土长的汉人吗?”
我瞧她一眼:“当然”
“我记得你们汉人有个很厉害的先生,是很有主见的人,可惜你们周朝的天子却并不喜欢他,这是为什么?”
我略略思量:“因为周朝之前,群雄并起,每一个英雄都有胆量都有统一天下的决心。但是先生却叫他们坐以待毙,你觉得他们能够忍受辛苦建立的国家因为一言而被他人窃夺么?”
她淡淡的笑渐渐消失:“可是先生说的不对?”
“不是”我看着她眼中亮起的火光,低下了眼:“先生说得很对,但是不顺皇意,仅此而已”
她的眼里,烛光微灭:“但是,对的道理总有人信的不是吗?”
我点点头:“对”
似乎得到了安慰,她笑容灿烂:“谢谢你周堇”
我拈着棋子的手微微一顿,才下子。
一个月,我在这算是古老的房子里呆了一个月,才知道这里所处周朝边疆的一个小城郊外。
归功于找了我半个月的云鹤,他闯进林子里的时候发现了我暗自留下的绣鞋。循着一些蛛丝马迹才找到了我。
听他说爹爹已经回去,我失踪的消息大半是传到母亲那了。
我有些惴惴不安:“那母亲岂不是……”
“请郡主放心”云鹤皱眉道:“周大人自会细细斟酌”
我愣了一瞬,笑道:“你是说,爹爹说我嫁给单于了还是失踪了”
他面无表情:“无论哪种说辞,并不是都好,郡主应该比我更明白”
明白?我冷笑:“你们这是当我才几岁呢”
云鹤没有回答我的话,身子像清风一样退到阴暗之中——庭院之外。
离去前,他耳语道:“半个月后,郡主处理完了事情,周大人让我接你回家”
我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而今天,半个月的期约,云鹤要来禀行了。
这一天,有个大事,那就是蒙古和楼兰的大战,这一战将决定楼兰的生存、穆哥的帝位还有,华夷的选择。
她是支持穆哥还是和单于共存亡?或许她想一辈子都安逸在这里,一辈子也不做选择。
其实她的选择又算得了什么,在他们的人生大海中,只是一芥之舟,阻挡不了他们朝着对岸的太阳前进。
因为人在某些方面来说,真是太渺小了。
但对于华夷来说,即使是以卵击石,她也要试一试:“华夷,我今日想要出去,你能陪我吗?”
“好”
舍命陪君子吧。
话音刚落,樟树林轻轻晃了晃。
作者有话要说:
☆、穆哥之死
蒙兰之战,战场在狼河边上,我和华夷奔赴那里时,却发现原来清澈的小河已经枯竭,一边是疲惫的蒙古人,一边是摩拳擦掌的楼兰士兵。对于楼兰人来说,这场战役是生死之战。而对于蒙古人来说,只是收服一个小地盘。
青翠的草地上,战火狼藉了这片土地。我们周折辗转几番才在楼兰方的主帅蓬里找到穆哥。
他笔挺的背背对着我们,身上沉重的金铠血锈斑斑,像一个躯壳仅仅只是套在他的身上。不过几日,他就已经那么瘦。
华夷眼里涌出泪水,却硬生生地逼了回去:“……穆哥”
他没有回头,背影像一只孤独的雄鹰。
华夷咬唇道:“你能回头让我看一眼吗?……”
“你走吧”他沙哑的声音响起:“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不要!”她又开始赖皮了:“你在哪我就在哪!”
“即使是我亲手杀掉你父亲的时候吗?”他侧过脸,隐在暗中的脸颊有完美的弧线,此刻却显得有些可怕:“如果你跟着我,我一定会在你面前亲手杀掉单于,你的痛苦正是我复仇的回报”
我抱住颤抖的华夷,冷声道:“不要对她这么残酷,穆哥,我知道你想说的不是这个,你应该告诉她,你心里真实的想法”
他转过头,似乎没有想到我会来。
我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希望他能给我们一个答复。
时间在我们的对峙中渐渐流逝,当帐外的吵闹声骤然响起。他终于叹了口气,走到华夷面前扶了一把她的肩:“等我回来”
风声灌进帐篷里,一下子又恢复平静。
她抚着肩膀,没有表情地说:“周堇,我希望的和平能够来到吗?”
我轻声安慰:“能,一定能”
…………
我点了帮助入睡的檀香,对榻上的华夷笑道:“你睡一觉吧,等穆哥回来了,我会叫你”
她安心的看着我,闭上了眼睛,声音里有难得的快逸:“嗯……”
我看着她渐渐睡着,便走出了帐篷。
云鹤凭空出现似的出现在眼前,我见了他,急忙道:“快带我去狼河!”
他捉住我的肩,飞快地朝前跑去,在不同的帐篷间像鸟一样穿梭。
我攥着衣袖,耳旁响起了父亲在一个月前对我说的话,他说:“阿堇,你后悔跟我来吗?……好,既然事情已做到一半便不可半途而废。你记着,要好好看住华夷公主,等爹爹来接你。要是那位公主在蒙兰大战中毅然选择蒙古,那么你就杀了她。要是她选择了楼兰,你就潜入楼兰政内。要是爹爹没有回来,你就嫁给穆鹰吧……阿堇,相信爹爹,爹爹一定回来接你……”
然而爹爹来的时候并没有带领军队,他也没有带领军队的打算。
那就是说,楼兰以为会有周朝援助的梦不仅是一场空,而且会有灭亡的危机。
而皇舅的本意是除掉楼兰!
为什么要除掉楼兰?!我咬紧唇,眉头紧皱……脑中忽然灵台一亮,难道说……唇亡齿寒?对啊,我颓然一笑,掌握了蒙古弱点的楼兰不会傻到什么都告诉周朝,但是周朝也并不会缺那一点小机会。蒙古对于已经足够强大的周朝来说,就像它对楼兰的轻视。
原来如此啊,心中顿然升起腾腾郁火。我们都被耍了!
天边一线火红的光渐渐明朗,随着云鹤的速度越来越快,前方的打杀声也愈来愈烈。
漫天的火光下,满地的鲜血与尸体与绚丽的晚霞相映血红。我挣出云鹤的保护,在混乱的兵戈相对中寻找穆哥的影子,我得告诉他,这一切都是梦想的假象!我得在他战倒之前让他回到华夷身边,就算是到那个小小的庭院躲着也好,只要不再有战争,就什么都好!
云鹤从后面赶来,拉着我的手朝另一个方向跑去,他得手上提着一把闪着漂亮锋芒的剑,此时剑端竟凝了厚重的黑血。
不知跑了多久,我终于见到了穆哥,他单膝跪地,脸上溅满了红色的液体。他一手撑着同样遍是血红的长戬,盯着那些围住他的蒙兵的眼神,冰冷地令人不寒而栗。
我亏得他竟在这种时候,还对我笑得出来。
他吃力地站起身体,仅有的力量只能砍伤一个兵,可是他爆发的力量一下子便砍死了几个兵卒,剩下的人颤抖着双腿,害怕地不敢前进。
我知道,这个时候让云鹤出手,他就是违抗皇命,同时我爹爹就会担下背叛的罪名。
如此无能为力……我眼前一片模糊,却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办。只能看着他一次次地跪下,又一次又一次地站起,他是不甘心的,十年前,楼兰被迫臣服。如今,他因复仇归来,却再次失败。但他为楼兰而战,为自己而战,他又是心甘情愿的。
晚霞如期而至,穆哥终于力尽。他依旧以剑撑地,但还可以对我笑的眼睛轻轻阖上了。他犹如矗立在草原上英雄的墓碑,警醒着每一个人,身上应该肩负的使命。
他坚韧不屈的精神感染了四周的蒙兵,也许也因为他以前是十九王子,并且政绩赫赫……那些蒙兵蒙着脸停了下来。
我立马冲上去,蹲在他身旁,轻轻扶起他的头,用袖子擦净他脸上的血迹,让他好受些。
他颤抖着抬起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桃花眼里满是调侃的笑意:“哭什么?”
我狠狠擦了把泪:“笑你傻,笑我笨,笑华夷蠢!”
他扑哧一笑,嘴角勾起好看的弧度:“你是笨,但我不傻”
看着他笑,我的泪水就忍不住满面:“说什么我只是个孩子,真正是孩子的不是你吗?楼兰一灭,你定不能独活,为什么一定要独自承担这一切呢?要是足够聪明,就应该重新获得单于的信任,任重而道远这才是你会做的事,为什么你偏要走死路呢?!……”
他抚着我的肩忽然失去的力量,滑下来轻轻握住我的手,闭上眼,柔声道:“说你笨还真笨,因为,你不是问我了吗……你问我华夷该怎么办?那天我想了一夜……我不想通过她获得单于的信任,那样要是我真的登上了单于的位子,我也一定不会安心……周堇,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我拼命地点头:“能!”
他的声音轻的好似叹息:“请你带走华夷……我明白你和她都是负命之身……”
我抱住他的身子,晚风吹过我和他的发丝,心里是一阵凄凉。他的身体渐渐失去了温度,但是我却不愿离开,和我一样的还有肃穆而立的蒙古兵,他们低垂着头,眼泪像清寂的狼河一样静静流淌。
楼兰战败了,他们敬爱的十九王子死在了他们面前,一时间,根本不知道是要欢呼还是哭泣。
他们此时的眼泪,若是看在穆哥眼里一定像草原无垠的蓝天一样,同样纯粹同样美丽。
我坐在原地很久很久,在晶莹的狼河前,我为他洗净了脸颊,露出了他清瘦的面庞。
他为了使蒙古粮尽兵亡,截了狼河的上游。但是他没有撑到蒙古大败,因为他原先的打算里是有周朝的援兵支撑,要是有周朝援兵,那么一切都将不同了……
我捶捶酸痛的双腿,推开了躺着穆哥的竹筏,河水荡漾着轻柔的波纹,他安静的表情好像只是深眠。
狼河下游是楼兰的必经之路,听说楼兰两岸,有绝美魅惑的曼陀罗花,每一朵都盛开着绚烂的血红色,就像穆哥的一生——生于战火,逝于战火。
直到穆哥的竹筏再也看不见,我才准备离开。然而我刚一转身,便见到一团火红的影子——她被风撕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