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罗矩看她伸长了脖颈不住张望,便就从岸上折了几枝柳条,将鱼一条条从腮里穿过去,分成三五串的样子,然后将柳条长长地挽成一条藤索,可以让她们拖着鱼在冰上走。
这一日又是满载而归。
谢桐谢芸一直玩得很起兴,但任隽却总有几分无精打采,对谢棋的诸般撒娇也有些疲于应付的感觉。
玩了三四日,雪已停了,谢芸还想再多呆两日,无奈任隽提不起劲,谢葳又说出来得久了,该回去了,而且谢琬暗地里也记挂着家里的事,于是大家吃完午饭开始收拾行李,下晌便套车回了县城。
此次带回来的野味都送进了大厨房,谢启功听哥儿们眉飞色舞地述说过程,捋着胡子笑得十分欢畅。
谢琬随大伙到上房请完安便飞奔回了颐风院。
谢琅闻讯也一阵风似的冲进后院,拉着她上下左右地打量,见到她头发丝儿都完好无缺,才又抚着胸口放下心来。又生怕她这几日在外吃得不好,催着春蕙去熬些鸡汤给她补补。
吴妈妈也是一脸激动,拉着她问长问短,又斥问吴兴中间可出什么岔子,吴兴自然不敢把李二顺拦车那段说出来,支吾了两句便就溜出去了,吴妈妈气得冲他背影骂了两句。
吴兴尚且不过十六七岁年纪,跳脱些倒没什么,只是吴妈妈这般表现,让人不免感到意外,活似谢琬这趟出去乃是涉什么险一样,明明她出门之前还不是这样子。
“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谢琬换了衣,便爬上炕端着春蕙熬好的鸡汤,问道。
吴妈妈在旁做针线,听见提起,便就竹筒倒豆子般说起来:“那日姑娘出门之后不久,罗管事就回来了,听说罗矩跟着姑娘一道去了乌头庄,便着急起来,我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偏生罗管事又不肯说,我怕那罗矩是有什么不周正的地方,想要寻个人去乌头庄提醒姑娘您,偏生又找不到人。
“后来我跟二少爷说起,二少爷就找了罗管事来问,罗管事说此人人品倒没什么,只是究竟有什么不妥,他却还是不肯说。这不这几天我七上八下的,就怕出个什么意外来么。也就是看到姑娘平安回来才又放心了!”
谢琬笑道:“看着人倒是本分。”
不好跟她细说自己的打算,便转而问起府里的事来。
“……宏大爷今儿个又出去了,据说跟庞鑫一道去南边茶园收帐,想来要到年前才能回转。昨儿荣三爷也捎信回来了,说是年廿八日启程回清河,估摸着廿九日早上也就到了。三奶奶身子骨也好利索了,昨儿还去上房跟太太商量了半日过年的事务来着。”
谢琬道:“三叔要回来过年?”
印象中朝中年假只有三日,京官们一般都不会选择这个时候回乡省亲。清河离京师虽然只有三百里路,可是一来一回也得花上两三日,何况九月里谢荣已经回来过一次,此次又是为了什么事非得回来这一趟?
吴妈妈咬断线头,拿起手上的的妆花小褙子看了看,说道:“我也是听秋眉那丫头说的,不一定做得准。”说着把褙子覆在谢琬背上仔细比了比,笑道:“姑娘皮肤雪白,真是穿什么色儿都好看!”
谢琬也笑了笑。
晚饭后找罗矩拿了黄石镇那些妇人的来历看了看,罗升回来了。
见到站在谢琬旁侧的罗矩,罗升眼里便似有火花绽起来。
谢琬笑着问道:“罗管事对罗矩似乎有些看法?”
罗升微顿,讷讷道:“小的,没有什么看法。”
“那吴妈妈为什么说你不愿意让他跟随我去乌头庄?”谢琬看着他道:“罗管事的忠心有目共睹,如果你认为他不适合跟着我,必然是对他有些不放心。你不如坦白说说,他究竟哪里需要注意,说出来,也好让他改进。”
话里话外尽是维护的意思,而听不出像要斟酌后再用的打算。
罗升瞪了眼嘴角扬起的低头垂手的罗矩,无奈地道:“姑娘有所不知,这罗矩,这罗矩乃是犬子……”
罗矩是罗升的儿子?谢琬呆看着罗升。
罗升抹了把汗,接着道:“是这样的,他先跟着他二叔读书,小的想让他也去考个功名,哪料得他却认为读书无用,不如学些技艺来得实际,我便禁拘他在家不让他出来。赶巧此番拙荆找的那两个伙计中有一个突然染病,罗矩知道后便擅作主张顶替了他过来。等到小的收到信的时候,他已经跟随姑娘去乌头庄了。”
谢琬侧转身子,无声地看向旁侧垂首而立的罗矩。
罗矩头勾到很低,顿了会儿,走过来跪倒在她面前。
罗升又掏出帕子抹了把汗。
谢琬拿着桌上的一枝笔颠来倒去玩了半晌,说道:“罗矩,罗管事说的可是真的?”
罗矩默了下,说道:“有九分实。”
罗升几乎要扬起拳头来。
谢琬看了他一眼,又问道:“还有一分虚,是什么虚?”
罗矩道:“回姑娘的话,小的并非觉得读书无用,而是觉得读书读到最后无非是作官,小的不想读死书,就是有中举的命也做不来官,只想学几分真本事,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
“那你顶替人家来我这里做伙计,就是你想做的事情?”谢琬声音有些轻飘。
罗矩抬头看了眼她,说道:“不瞒姑娘说,小的顶替之初,是想借此脱离我爹的管束。但如今,小的倒是真心实意想留下来。”
“为什么?”
“一是因为姑娘有识人之明,姑娘不过见了小的一面,便能决定下来让小的跟随出行,小的觉得这不是任何人能做到的。二来是在黄石镇上打李二顺时,小的十分佩服姑娘的决断,李二顺朝二少爷身上泼污水,不管他所说的事情是否属实,他都不应该这么做。姑娘当时那两鞭子,打的十分正确!以姑娘的年龄能够具备这两点,已经足够驭下了,所以小的愿意为姑娘效劳!”
说的跟他留下来当差有多给谢琬面子似的!
谢琬笑起来。想不到保守的罗升会有个这么样狂傲的儿子!她丝毫不惧下面人有傲气,她不是皇帝,用不着遵守绝对的尊卑,只要跟随她的人忠心有才,狂一些,傲一些,在她面前稍微豪放些,又怕什么?!她若没有驾驭狂生的本事,又谈什么网罗人才去摧毁谢府?
保守的罗升有他办事稳重的好处,敢于反对束缚的罗矩也自有他年少热血勇于闯荡的优势。
他既然能看得透这两点,起码说明他狂傲之余还有着足够的细心。一个细心的人总不至于犯大错,谢琬愿意试试看。
她拿起碗喝了口姜枣茶,说道:“我不但有识人之明,有决策之明,而且还赏罚分明!你不必去铺子里,从今日起你便跟在我左右协理事务,若是你当不起这协理二字,我便随时叫你滚蛋!你可敢答应?”
罗矩双目一亮,顿即叩首下去:“姑娘敢用,小的就敢应!小的如若难当其用,不必姑娘发话,小的必定自卷铺盖离去!”
跟着东家身边协理事务,那就等于是眼前庞福之类管事式的人物,虽然二房跟整个谢府还是难有一拼,但是就像天下所有的大东家找掌柜一样,做主子的愿意从头开始栽培,被雇佣的人也不愿轻易跳槽,主仆之间的相互信任是双方关系牢靠程度最关键的一点,如果打定主意走上这条道,谁不愿意从最先开始做起,一路陪着东家事业的壮大来稳固自己的地位?
这要是放在朝廷,那就是开国元老。
面前的谢琬虽然年幼,但是年幼也有年幼的好处,就是不会墨守成规,就是固执也十分有限,他便可以畅所欲言地向她提出自己认为有益的建议,若是换成那些已然世故的老油子,他还未必会肯留下呢!
“姑娘,这——”
罗升清楚自己的儿子,出声意欲阻止,谢琬却已挥手与罗矩道:“你先下去吧,回头咱们签个文书。”等他走出门,才又对罗升笑道:“是骡子是马总该拉出来遛遛。如若他真不适合走这条道,罗管事到时也有理由将他劝回头,不是吗?”
罗升张了张嘴,竟已无话可说。
031 谢礼
正在商议黄石镇铺子里的事宜,玉芳进来说:“姑娘,任公子来了。”
谢琬扭头一看桌上漏刻,亥时了。她问道:“有什么事么?”
玉芳道:“没说,就说要见见您。”
谢琬无语,看了眼罗升,罗升连忙躬身退下了。
出了前院,任隽披着黑丝绒大斗蓬在院门下立着,手里拿着个小瓷缸,盯着地下积雪像是在出神。
谢琬咳嗽了声,等他转过头来时轻声道:“任三哥这么晚怎么还来了?”
任隽面上一赧,把手上鱼缸递过来:“那天夜里多亏三妹妹替我遮瞒,这是昨天在冰河里我亲手捉到的两条小鲤鱼,瞅着蛮有趣的,想着你既然喜欢顾游之的鲤鱼图,或许也喜欢鲤鱼,就拿来送给你,权当是我的一番谢意。”
谢琬就着门廊下灯笼看看鱼缸,透体莹白的细瓷缸子,里头装着半缸水,游着两条两寸来长金色的小鲤鱼。她说道:“这鱼会长大,我屋里的缸子只怕养不下,栖风院有个小鱼池,任三哥不如去送给二姐姐吧。”
任隽忙道:“养得下的!你院里的天井不是也凿了个小水池么?养这两条鱼足够了。”完了不由分说将鱼缸放到她手上,急急地道:“天晚了,我先回去了。改日我再寻妹妹说话!”而后一溜烟冲出了廊子去,手忙脚乱的样子惹得玉芳噗哧笑出来。
“这任公子真有趣!”
谢琬却觉得好生没趣。谁说她喜欢鲤鱼?再说,谁稀罕他的感谢?
她把鱼缸往玉芳手上一放,说道:“你既觉得有趣,那就你来养吧!”
翌日早上起来,见谢琅交代吴兴拿着些纸笔一道往前院去,不由纳闷。
谢琅停步解释道:“隽哥儿今儿回府,我去送送。”
谢琬算了算,任隽此翻过来也住了有十来日,确实也该走了,便没作它想,转身回屋。
谢琅道:“你不去打个招呼么?”
她打了个哈欠道:“我还要回房补个眠,哥哥去就成了。”
作为王氏起心想巴结的任家公子要回府,送的人大把,她决意对他避而远之,哪里会去凑这个热闹。
谢琅心疼妹妹,当然不会勉强。
时间逼近年关,各家里交帐交租走动的人多,愈发热闹起来了。
每年到这个时候总是王氏最为忙碌的时候,今年更是不同。
谢荣高中了进士,这是整个谢氏家族莫大的荣光,虽然又逢府里二爷二奶奶的大丧,不能大肆操办,新年里更不能到处走亲串门,可是底下这些人却还是知道分寸的,新年不兴走动,年前却没这忌讳,有钱的无不搜罗了些珠玉金器前来恭贺,没钱的也要想法子弄些野味上门孝敬。
王氏每日里上晌料理中馈,下晌便要接见这些人。
虽然好些都还是产业上的租户,并用不着亲自招待,可是谢启功发话了,“越是这个时候,越要表现得礼贤下士,方才体现出我百年谢氏的家风。”所以不论身份高低,竟是都要出来露个面,问上几句,然后再视情况请谢启功或者周二出面招待用饭。
若是女眷来了,则得由王氏或谢氏亲自招待,要么就由周二家的出面代替。
所以这一向不要说少爷姑娘们难以得见她,就是身边的人要进来回句话,也得算准时间。
王氏送走林千户娘子回来,素罗便就趁着递茶的机会跟王氏说起:“太太可还记得上回奴婢去查琅少爷跟玉雪通房之事时,提到去黄石镇上碰见被琅少发打发出来的李婆子么?”
王氏灌了半碗茶下喉,才道:“那李婆子又怎么了?”
“这回不是李婆子如何,而是她那儿子李二顺。”素罗倾着身子,说道:“方才乌头庄的人过来送狐狸皮时,说李二顺前些日子被人打了一顿,脸上落了两道老长的鞭伤,而打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咱们琬姑娘!”
“琬姐儿?!”王氏抬起头来,讶道:“她怎么会去打李二顺?”
素罗不慌不忙说道:“奴婢也觉得不可能,于是就追问了几句。那庄户娘子说,琬姑娘是在黄石镇上桥头打的他,原因是李二顺对着姑娘口出不秽。算起来就是前些日子哥儿姐儿们上乌头庄住的那几日里,这事儿有几个人亲眼见着,所以背地里都传开了。那庄户娘子也是顺嘴就说了出来。”
王氏沉思了会儿,说道:“琬姐儿跑去黄石镇做什么?”
素罗顿了顿,说道:“原来二房在黄石镇上赁了个铺子,准备做绸布买卖。如今铺子都开张了,请的是当地的妇人。琬姑娘去黄石镇,只怕是为的铺子的事。”
王氏嗤地一笑:“她一个屁大点的孩子,能看什么铺子?”
素罗道:“便是不能,也能代琅少爷传个话什么的。乌头庄离黄石镇本就近,顺便带个话也不是不可能。”
王氏点点头,若有所思地把手上茶喝了。
素罗观其面色,又道:“奴婢另外还打听到一件事,听说二房那租出去的三间铺子,都不再续租了。”
“不续租?”王氏抬头,“他们要把卖?”
“太太,”素罗把身子更倾了些,说道:“只怕不是把卖,而是琅少爷他们准备自己做。”
五间铺子同时开起来,可不是小事,王氏有些不信。“你打听清楚了?”
“千真万确。话头都是从那些租户口里传出来的。咱们府里的铺子与他们的铺子挨得并不远,每回咱们的消息不也有大半是从他们口里得来的么?整个清苑州就这么大,再没有假的。”
“他有这能耐?”
王氏双眼微眯,站了起来。想起前次因为搬院子的事在谢琅手里栽的跟头,她又把牙往紧里咬了咬。当初连谢腾在世都不敢出这么大手笔连开几间铺子,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半大孩子自以为能比他老子还强么?就算他是只披着羊皮的狼,也要看他够不够本事吞得下这几只羊!
她说道:“等忙完了这几日,你把李二顺带过来。”说完又道:“算了,过几天我要上舅太爷家去,到时候让他到榔头庄来。”
她本有兄弟姐妹七个,那些年灾荒就死了五个,后来仰仗王氏再嫁,好歹留下了年纪最大的哥哥王恩,如今已有近七十岁了,与两房儿孙在郊外榔头庄守着二十亩田产过活。
王氏嫁入谢府之前王恩并未娶亲,一直到收了谢启功三百两聘金之后才娶了河西冒家的女儿为妻,等生下长子时王恩已年届四十,所以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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