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你看看我,我的外家是鼠目寸光的土财主,我的父亲是沽名钓誉的守财奴,我的母亲又是什么母亲?她是个再嫁的寡妇!还有我的兄弟们,一个是不学无术的继子,他有母亲宠爱,一个是身份完胜于我的嫡兄,他也有祖母袒护,而我有什么可以可自足的?一项也没有。
“走出去,面上说的好听,我是谢府的三少爷,而私底下,我是王寡妇的再嫁子,我常常抬不起头,为什么别人的母亲都不会被人背地里说嘴,而我的母亲就会?而别人的母亲为什么都那么疼爱自己的孩子,而我的母亲只疼爱她的长子?
“我常常怀疑,我是不是哪里不够好,举止不可爱,或是不够聪明,才使她那么冷落我?于是我尽量做出乖巧的样子,尽量地不问一些看起来很幼稚的问题。当我知道父亲是多么希望家里能出一位进士的时候,当着父亲的面,还没有启蒙的我便拿着书故意在他面前翻看。
“我终于还是得到了他的注意,他给我请先生启蒙,特许我能够翻看他书房里的任何书,包括有进藏书阁的资格。这些都是我难得的荣耀,大大地满足了我的虚荣心。但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多,父亲仍然只关心我读了什么书,从来不问我想要什么。
“那个时候我并不是那么能干的,有时候字也写不好,背书也背不出来,可是我知道如果不努力,这些荣誉我就会全部失去。我就又会变成大家眼里卑贱的王寡妇的再嫁子,永远都不比不上我的大哥谢腾。所以我夜里常常在嬷嬷们熄灯出门之后,又点着灯在退间橱柜下读书,练字。
“后来我终于也取得了一些成功,同时也掌握了一些方法,就开始轻松些了。接着我又考中了禀生,我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松口气,母亲应该可以分些关心给我了,没想到我去告诉她这个消息时,她只是笑着让我给谢宏送包糖炒松子过去,她说谢宏喜欢吃。
“而对于我考中的喜讯,她只是说知道了。”
“没有人知道那个时候我有多么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这么尴尬地来到这个世上,对于母亲,我已经不再指望了,我开始恨她。因为王寡妇的再嫁子的外号,是她给予我的。而在她眼里,我竟然还不如一个她与前夫所生的谢宏!
“我只有从父亲这里寻找一点慰籍,他到底夸奖了我,还风光地唱了一日戏。许多人都给我道贺,奉承我,夸赞我,这个时候我发现,我心里居然感到平衡了,原来读书考功名能够带给我另一种勇气和信心,能够使我像个人一样挺直腰杆在外头走动。
“我开始发了疯一样潜心学术,到后来我终于如愿以偿,成为了令家族荣耀的进士,大官。我也不让人看出来我的自卑,我努力克制自己,在任何时候都从容和坦然,在任何人面前也不卑不亢,可是再风光也抹不去我是再嫁寡妇所生的儿子的事实,我越发的恨王氏,可是我又不能杀了她……
“幼时的自卑还是如同毒蛇一样钻进了我的血脉里,我害怕别人知道我的过去,我害怕这满朝文武看不起我,更害怕自己成为不了众人眼里清贵的士子,琬姐儿,你知道吗?越是自卑的人,越会想办法掩饰自己的身份和不足,越是渴望能够驾凌于万人之上。
“我那么渴望用官位和权势来掩饰内心的不安和惶恐,掩饰着有着这么样不堪的一个出身背景。我只能努力地往上爬,爬得越高,敢笑话我的就越少,我内心就越发安稳,因为这样可以证明,我是有能力的,我是不屑于有没有人关心我的,而我差一点,就成功了。”
谢荣面上有泪光,在这空旷的寺后院里,头上是廖廖的寒星,四周是一触即发的埋兵,身旁是互斗了一辈子的宿敌,这个时候他不再危险,反而像是个站在荒野里的孤独的孩童,已经被迷失了方向,不知所往。
谢琬眼眶也微微发酸。
有时候恩怨这种东西真不好说什么。前世里,谢荣并没有直接对她们做什么,可是因为他的冷漠,他的六亲不认,导致了王氏对他们兄妹有恃无恐的残忍迫害,如果今生还是照着前世的轨迹来,如果没有卷入夺嫡这种事,她依然不会杀他,她只会夺回属于他们的一切,反过来将他们踩在脚底。
可是命运的轮盘一动便全动,她要杀他,已经不是为了前世的仇,而是今生的两党之争。谁让他们卷入这漩涡里,谁让他们誓不能两立,牵涉到江山社稷的事已经无情可讲。
正文、390 烟花
每个人都不是生来的坏人,王氏是因为曾经苦过而没有安全感,所以拼命地想要得到更多,篡住更多,谢荣是因为幼时被冷落,被流言所累,所以位居人上成了他唯一的目标,甚至不惜牺牲他的家人,他的原则,他的信仰已经不再是忠孝仁义,而变成了权欲二字。
可是,这不是可以背弃原则放任自我的理由。
“三叔还有件事一定也不知道,我这样苦苦地针对你是为了什么。”谢琬眯眼看着星空,“我不妨告诉你,在很早以前,我是为了活命,王氏和她的两个儿子,包括整个谢府,都是我的恶梦,我的阴影,我必须推翻他,才能够有将来。
“后来我做到了,我把王氏打败了,分到了家产,严惩了伤害我们的人。看上去我很该就这样收手了。可是三叔,我不光是为了有饭吃,有衣穿,我还要我们嫡房拥有未来,谢琅要入仕,要为官。如果我把你拉下来,成了大官的你随时都会把谢琅踩在脚底下。
“就是你不踩,王氏也借会着你的名头来踩。而你,会有心思给予我们一两道关注的目光么?你当然不会,你忙着升官,忙着钻营,我们只能任凭王氏仗着你的名头随意拿捏我们。我当然不能等到这一天到来的时候再来反抗,那样一切都迟了!
“我跟你一样,不喜欢这样被操纵被打压的人生。但是我跟你最大的不同,是我选择了一条艰难但是没有违背良心的路。我不觉得愧对你。而你呢?你为了达到目的,把仁义道德全都丢到了背后。
“你最开始为了拿捏我,意图阻止谢琅去考科举,这是你阴暗。你为了教训我,削掉我舅舅的官职。这是你卑鄙。你为了闹得我家里鸡犬不宁,你把王氏接到京里塞给我,这是你不孝。你为了保住在季振元面前的地位。不惜牺牲亲生女儿的闺誉,这是你不仁。
“还有你为了达到除去我们的目的。杀死谢棋栽赃给殷昱,这是什么?这是赤*祼*祼的丧尽天良!。
“如果仅从你的角度看,你的确是个可怜的人,可是,站在我们所有人的立场,当着皇天后土的面,你没有资格谈忠孝仁义几个字,你愧对你的满腹经纶。愧对你的功名,愧对你得到的所有赞誉!我敬重你的好学和上进,但我也鄙视你的没有人格底线!
“三叔,你的失败不是偶然的,一个人的付出有时跟他的收获并不成正比,你走错了路,所以就要承担走错路的后果。其实我也一样,当初在选择殷昱的时候也反复地问自己,能不能承担得起所有后果?在我想通了以后,我无怨无悔。可幸运的是。我的选择是对的。”
这就是为什么一百个人就有一百样的人生,每个人的选择决定了他的结局。
远处天空不知谁放起了烟花,她忽然觉得这多么像是谢荣一生的写照。绚烂而短暂,他这四十几年的历程是五彩的,但是最后落地的又只剩一幕尘埃。也许作为胜利者,她的悲悯看起来有些虚伪的味道,可是对于他的结局,她是的确觉得不该。
“我不后悔。”
谢荣摇头,他脸色灰白,也在看那幕烟花,“即使这样。我也并不后悔。我曾经以为自己会后悔,可是又觉得不必。如果我这一生就是为了求证自己的价值而活。那我已经做到了。我不曾权倾天下,但是得到过权倾天下的人的肯定。得到了你们处心积虑的对付,我觉得,在这点上,我已经没有遗憾。”
换句话说,求仁得仁。
眼前的他看起来平静从容,他席地坐在石阶上的样子,使谢琬想起前世记忆里他半蹲在地上看着幼小的谢芸放焰花的样子,那个时候正是她也不敢轻易接近他的时候,那个时候,从没有人会想到,有一日他们会在剑拨驽张的古寺后院里,对着寒星聊往事。
她胜利了,却并不欢喜。
杀王氏,杀谢棋,都会让她感到痛快,可是谢荣不会,他是个悲剧。
她吐了口气,站起来,“那么,三叔可还有别的什么遗憾?”
谢荣想了想,“你会怎么处置我的家人?”
谢琬垂眸,在接连牺牲了谢葳谢棋,又放弃掉黄氏之后,他这个时候再来谈起他的家人,是多么可笑!可是她也笑不出来。她抬起眼:“在你出门之后,我们已经有人去包围了谢府,现在三叔府上所有人,应该都被控制在府内。”
谢荣看着她,忽然盈出一丝苦笑。
他有些无所适从的看了看左右,点点头道:“好,好。”
谢琬也不知道说什么,她只擅于打王氏的脸,扒谢启功的皮,逼得谢宏走投无路,而在朝斗党争上,她到底少了几分遇佛杀佛,遇魔杀魔的萧杀之气。
她无言地转过身,走向先前所在的佛殿,她只要进了殿,武魁他们就会从四面围过来将他擒住,然后关进大理寺死牢。
身后突然传来噗地一声。
她脚步顿了顿,然后猛地回头。
谢荣胸口插着支匕首,一手仍扶在手柄上,身子歪倒在地。
她倒吸了口冷气,走过去,谢荣强撑着身子坐直,说道:“别过来。我宁愿死在你们面前,也不愿狼狈地进牢狱。我谢荣,是朝廷钦点的进士,就是死,我也要死在皇天之下,后土之上!……琬姐儿,七先生有在宫里动手的心思,你,你留心点……”
一幕寒星之下,他阖眼歪倒在阶下,光洁的汉白玉石阶上布满了鲜血,远处的天空里,又升起了一幕烟花。随着啪的一声响,那烟花照亮了半片天空,然后一点点地,又被黑夜吞噬。
谢琬想象过他死在大牢里,死在刑场上,从来没想过他前来赴约时便存了自戳之心。
殷昱带着手下人赶过来,看着静躺在血泊里的谢荣,也俱都无语。
谢荣一生都讲究体面,无论什么时候,他的仪容都无懈可击。就连死亡的方式也是。
这一夜注定不平静。
半个时辰后,东华寺恢复了宁静,尸体被移去大理寺,而地上血泊不见了,仿佛这里从来没有来过谢荣这么一个人,也从来没有在这里往生掉一条生命。
而天亮时,四叶胡同传来消息,黄氏在谢府正房梁下上吊了。
彼时谢琬正坐在花厅里翻看谢府的族谱,从入赘发家的那代祖宗至谢琅这代,已经有九代历史,称句世家也不为过。消息传来时她合上族谱,说道:“让谢府的下人替黄氏扶灵回清河,其余人听凭王爷依法处置。”
周南退下。
谢荣的溃败震惊了朝野,这个人的经历实在近乎传奇,到底还是死在与乱党勾结的罪上,不知该让人说他一句不值还是愚蠢。
京师里很是沸腾了几日。
谢荣死了,追查七先生的动作还在持续进行。而因为这件事的鼓舞,全城对于清查乱党的呼声也更高了。当年被调去东海任元帅的将帅全数就地卸甲,京城里除了殷昱的搜捕,也陆续开始有人主动往锦衣司里交待疑情。
基于谢荣死前那句七先生会向宫里下手,谢琬跟殷昱他们讨论了一番,因为拿不准是在宫中起事,还是挟持皇帝或太子,所以并没具体得用的应对策略。只得告诉了太子。
太子也立即派了御林军守住各处宫门,不得让任何不持牌的人入宫。此外各宫之中也开始清查,尤其近年来的新进宫人需要严格盘查。各种防范下毒的招式之类自然必不可少,但是基于宫城这么大,总是让人心下不够踏实。
殷昱从暗卫队里抽调了廖卓和冯频去东宫里暗中保护太子。虽然太子身边影卫更多,不差这两个,可是对于儿子的一番孝心,太子还是点头收下了。
乾清宫这边太子自然也有一番打点,下旨命了殷昱和殷曜每日到乾清宫里护驾一日。虽然与皇帝之间的矛盾一触即发,可是从小读圣贤书长大的太子还是谨记着忠孝二字,并不能眼睁睁看着皇帝落入危险境地而不顾。
宫里城里终于陷入一片讨伐七先生的热潮之中,除非七先生早已经变出两只翅膀飞出京师,不然的话,不可能还会坐得住。
当然,与此同时坐不住的,还有皇帝和殷曜。
皇帝是因为这次鼓作了劲起复上来的谢荣居然正式跟乱党有了勾结,这记脸真是打的瓷实,想想当初他还执意要把谢荣放在殷曜身边,魏彬他们那般阻止,好歹送去了工部……难道他真的老到这样的程度,都已经识人不清了吗?
先是殷曜,后是谢荣,他还有什么人是看准了的?
他忽然有些后悔,自己是不是太过一意孤行,以致时局才会乱成今日这模样?
而殷曜想的则不是这个。
虽然因着皇孙身份,不会有人因着谢荣的事怀疑到他身上,可他的人生里没有反省这两个字。
正文、391 本心
他只觉得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好不容易有个谢荣得用,如今又被查出与乱党勾结而自戗,而谢荣跟七先生勾结,他居然一点都不知道!这么看来,那天夜里在北里胡同,谢荣之所以能够那么及时地出现在那里把他救出来,多半是他们演的一出戏吧!然后他居然真的就钻入了他的圈套了!
“谢荣这个狗贼!——走,随本王去大理寺寻谢荣的尸首,本王要将他鞭尸后送到乱葬岗喂狗去!”
谢荣因为是钦犯,所以在走完正常审案手续之前,还得停放在大理寺里。但是案子昨日已经结了,按规矩,如果家里还有人,这个时候便该接回去入殓下葬。
不管怎样谢荣都是因他的关系被起复的,他这个时候不撇清自己又待何时?
他鞭了他的尸,然后又将他抛尸荒野,便就没人敢说他也跟七先生有牵连了。
他带着人马浩浩荡荡地赶到了大理寺,让人拖出谢荣的尸首便就对着已然死去有四五日的谢荣开始鞭打。
一个人拨开人群走过来,一个巴掌啪地落在他脸上,他踉跄了几步,然后站住,捂脸看着面前人,竟然是面沉如水的谢琬!
“你,你想干什么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