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然片刻,水千又笑道:“其实云涯小时候还不是这个样子,那个时候我们踏云楼比较难,任务也多,他和陛下倒是极好的,哪想世态安稳了,他和陛下反倒生疏了,他身上有道很长的伤,是替陛下挡的,那一剑还有毒,当时我们都以为他活不下来,他却又很顽强。
“不过,料想他不会和你说这些腥风血雨刀光剑影的事情。”
“你送的那玉佩,他一直没摘过。”
“走前那天,他说一句话就要笑一下。他以前最讨厌笑了,要么就是皮笑肉不笑的,他正儿八经笑起来很好看,挺招人,旧朝有人说书童该有书童的样子,新朝大臣老是说他媚上,他、就更讨厌笑了……”
“认识你他最初挺不耐烦的,后来就越来越惦记你,闲了总是念着去看看你,听着你生病那会催着水南去问了好多遍,我们都说他铁树开花……”
水千声音渐渐沉下来,半晌竟是落下泪来。
“你走了,留下他怎么办?”
偌大的灵堂,这点声音瞬息湮灭在雪声中、吹散于寒风里。
夏暖生前爱攀折的那颗梅树上。
花也凋了。
水千怕安阳王私下入葬,或有小人蛊惑,一直守在安阳王府中,连着这么些日子,也消瘦了。
她每日白天无事,就亲自在夏暖榻前念往生咒,萧羽夏玮亦是有所感,也不赶走她。
头七过后五日。
水千早上才手持起经书,准备念诵,水南从外间进来。
附在她耳边道:“阿千,阿云回来了。”
水千好似听得命运振聋发聩的声响。
沙哑着问:“何处了?”
水南道:“鸽子从蓉地传回。”
水千起身,放下经书,振衣道:“青燕主事着丧衣,随我一起,城外迎堂主。”
蓉地。
云涯稍事休息,还是问了京城的情况。
踏云楼人回答的时候,他的手都捏紧起来。
那人道:“无异样。”
听到的那一刻,心跳轰隆,又安稳落地。
水北看着,心里感慨一声,也微微放下心来。
这人,不敢直问,怕任何不好的消息,却又问京城近况如何,若是郡主已经殁了,怎么会没有异样?
连日来的奔波,看来还没白费。
匆匆用过午饭,云涯便让跟随的两个青燕堂的人留在蓉地休息,带着水北往京城赶。
一行到此,算是再也不会有什么变故。
水北打趣道:“你这形容憔悴得,不怕小郡主见着不要你了么美人!”
云涯:“滚!”
水北:……
半晌后,云涯:“你带药去安阳王府,我回去换个衣服。”
水北:……
你还真当自己是个大姑娘么!!!
水北没有水东那么二皮脸,不再开口撩云涯。
一路上安静得很。
云涯却有些受不了这种安静,过了会主动开口问:“她会不会眼睛……”
水北抢道:“不会……”
云涯还想说什么,又按捺住。一想到夏暖若是瘦骨嶙峋他就有些,不愿去面对。云涯摇头,甩掉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疾鞭加快马,不过一个多时辰,就要接近城门。
水北心头一松懈,连日来的疲倦就有些浮现,他赶忙深吸几口气,清醒几分。
然则,再往前行几里,水北心猛然一沉。
四个素衣白裳端直腰板坐在马背上一排。
看不清脸。
不过这人数……若是水西、水北、水南并水千,刚好,四个!
水北手有点抖,也不知紧张个什么。
心里却劝慰,哪里那么凑巧。
然而渐行渐近,那四人齐齐下马。
水北手一松,鞭子落了,他只好并腿催马前行,心却再也提不上来。
前方云涯好似也慢下了速度。
他看不到云涯神色。
也不愿看到。
再近些。
果然是,他们。
水千立在最前方,一身着白。
云涯下马,水北跟着云涯一齐下马。
云涯看着眼前四人,略微干涩问:“你们……踏云楼里……”
水北也想到了,若是夏暖殁了,不该是他们着白衣,且消息没到蓉地,若是只有这两日的事情,也不该……
水千往前走一步,身后三人眼睫微垂,不愿和云涯对视。
只有水千,眼神干净又坚定。
一步一步,似是踏在云涯的心上。
水千直视云涯,不避不闪。
她说:“阿云,郡主殁了。”
眼前有片刻漆黑,云涯再能看清东西,已是不知不觉退了几步,水北手放在他肩头。
他拂开水北的手,单手扶额,开口粗粝沙哑。
“皇室中人殁了,会敲丧钟,蓉地为何没消息?”
水千苦笑,难为他如此清醒。
“怕你回来有所耳闻,同安阳王商议,王爷应允。”
自己一呼一吸都响彻耳际。
云涯眨眼,有些分不清方向。
他咬着牙:“什么时候?”
水千:“三七已过,今日是三七后第五日……”
“下葬了?”他的声音随着身体一起,带着痛楚,带着难耐,带着颤抖。他强行压着。
“王爷同意等你十日,现在停灵安阳王府……”
话未尽,云涯翻身上马,一骑绝尘奔进城门。
水千反应最快,登时道:“快跟着!”
踏云楼主事们才回神,连忙紧追不放。
京城内忌疾行。违者杖十。
此刻,已然顾不得那么多。
云涯快的不可思议,水千亦是追的勉强。
好几次要撞着人,又堪堪避过,水千拉缰绳的手隐隐在发抖。
云涯在安阳王府前勒马。
洵青立在安阳王府门前,府门前白花高悬,洵青丧服和水千一众人如出一折。岂止是安阳王府,一路行来,哪家人门口无白布?
云涯下马,站立不稳,又退了两步,口中似有丝丝生铁味。
洵青安然道:“云大人随我来。”
云涯恍恍惚惚,只跟着她,途中偶有踉跄,洵青只作不知。
安阳王和萧羽都站在门外。
云涯木然看得两人一眼,没行礼,他们亦没让他行礼。
安阳王平视他,萧羽却低下头去。
手中濡湿,云涯低头一看,指甲深陷肉里,他连忙松开,又觉着不干净,拿出帕子擦了擦手中的血。
洵青进门,在一软塌旁静立。
“郡主尸身在此。云大人还有什么话,对郡主一并说了罢。”
还是那张脸,也还是那容颜。
静静躺着,不谙世事的样子,除了,不属于活人的那种青白色,掩印在妆容下,盖不住。
别人许是看不出差别的,云涯杀人无数,和死人打交道亦是不少,如何看不出?
只一眼,能辨。
云涯颤着手拉开搭在夏暖身上的白布,藕色的衣裳透着朝气蓬勃,他道:“你这身,真好看我……”余下的话哽咽,吐不出。
云涯喉头抖动,就是没声。
他要去拉夏暖的手,又想到什么,拿出那帕子来,狠狠眦干净手心残存的血渍。收好帕子,才拉她的手。软塌矮,他跪在她身边,小心翼翼拉起手。
冰凉的,不属于夏暖的温度,这凉透骨,不是平日的微寒。
云涯愣神一瞬,慢慢用手舒展开夏暖的手指,他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力道,又仿佛觉着,并不太僵硬。
他用她的手贴着自己的脸,冻彻颊面。
用脸颊去厮磨那手,不知过了多久,终究是没再暖起来。
已经,不会暖起来了啊……
云涯这念头一起,彻底愣住,半晌又将脸埋在夏暖的手中。
洵青见云涯肩头微微抖动。
水千随后而至,一见此情此景,脚步顿时放缓,慢慢走到云涯背后,往身边走几步,蓦然心头大恸。
云涯肩身颤不止,热泪滚烫落在夏暖掌中。
再从夏暖掌缝中落下,洒在膝头,跌于地上,消弭于无声寂静。
水千闭目,不忍睹。
云涯一霎想到许多。
他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夏暖抿抿唇,回复:“我乃安阳王夏玮之女,夏暖。”
这是初遇。
花灯会。
夏暖道:“云大哥,你真好。”
周围嘈杂,云涯愣愣,道:“什么?”
夏暖咬口糖葫芦,大声道:“我说,云大哥,你人真好。”
这是相识。
夏暖看着云涯,看不清脸,她轻声问:“云大哥,那,你娘呢?”
云涯浅笑道:“死了。”
这是相知。
她哭起来,含糊不清道:“云大哥,你真好。”
她木讷着又道:“云大哥你这么好,会有好姑娘的,何必在我身上花心思。”
这是情动。
斯人已逝。
往事在目,纷至沓来。
“我知道是毒血,我杀过的人比你见过的还多,我会不知道这是毒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吐毒血!你倒是说啊!”
“云大哥,自然是譬如蜉蝣,朝生而暮死。”
“是,云大哥,我喜欢你,很喜欢。”
“难道你不明白吗,我马上就要死了,我死了,我爹和我小爹就会肝肠寸断,他们到死之前都要来给我祭坟,我已经够难过了,我已经努力活着了,可是,我活不成,我活不成的,我生下来他们就努力不让我死,我死了他们还要给我打理后事,我在地底下难道还要看着你也来我坟头哭一遭吗?!
“京城里那么多贵女,比我漂亮的比比皆是,你随便找一个都是白头偕老啊!你缠着我干什么,我是短命之人,我死了,你怎么办,你说啊,你怎么办!”
“今后是,我的,要爱惜自己,少受伤。”
“我做第一个好不好?”
“不怕疼。”
“我、等你回来。”
是啊,她走了,留下他怎么办呢?
云涯问:“你不是说要等我回来么?你说过啊……”
哭腔厚重。
蓦然一止。
云涯想笑,泪流满面:“果然还是,小骗子!”
这手,曾温柔抚着他的泪痣,她爱重着夸他容貌昳丽。
这手,曾拂过他身上周身的伤痕,双眸不掩难过望着自己。
而今这手冰凉在他脸侧再也暖不起来。
他抬头泪眼斑驳看着这手,夏暖衣袖下滑,云涯怔住,盯着手臂上那乌紫的一点,颤着唇却说不出一个字。
那痕迹似乎在嘲讽着。
她等了他太久。
这具俗世肉身,已是长出了尸斑,不该再停留红尘。
夏暖,
不在了。
云涯胸中翻涌不止血气,他将夏暖的手搁回塌上,单手捂着心口,咬着牙关。
手再将白布慢慢拉好。
他想强自压下去,奈何这次压不住,内息紊乱。
一张嘴便是吐出口血来。
水千看着云涯慢慢倒下去,心里一霎停了跳动。
下一刻立即去接住他,一探脉象,心头冰凉。
清风决要求修炼者静心凝气,他失了五年内力,又情绪起伏过重。
本就是清风决第九层。
练岔了,俗称,走火入魔。
水千想叫叫不出,想说话也说不出。
半晌:“麻烦洵青姑娘,能叫水东进来么?”
只有水东能止住他周身大脉。
云涯嘴角那血,红的触目惊心。
作者有话要说: 好像是互相伤害的一章。
☆、葬平生·三回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看转折的明天一起来吧,今天又是互相伤害呢~
算了下,7月4日大结局章节,没几天了~
还是夏玮进得门来,封了云涯周身的大脉。
水千的谢字还没说出来,夏玮道:“修炼清心诀,反噬了,带回踏云楼去,要么废了几层功力,要么废了清心诀……”
水千所有的话都说不出。
翌日。
安阳王发丧,皇宫敲钟。
迟来的五声钟响震彻京城。
萧羽终于同意夏暖入棺封盖。
封棺时,他站在一侧,脸色苍白,眼神清明。
夏玮同他并肩站着,只安然瞧着,一言不发。
皇族人死后皆入皇陵,交由守陵人看管。
水千又来了,夏玮不见,执意发丧。夏玮萧羽一路跟着棺材到皇陵,等到算好的时辰,夏玮拿着铁锹为夏暖棺上亲自铲上第一捧土。
仪式看似冗长,一个恍惚也过去了,守陵人拿了一捧白菊与夏玮和萧羽。
夏玮接过,眼眶深红,慢慢俯身将白菊放在埋棺处。
“入土为安罢。”
萧羽将手中花和夏玮并放。
想说的太多,最终只轻声道:“下辈子,一世康健。”
出皇陵的时候,萧羽还是恋恋不舍,夏玮过去握住他的手,他一霎就忍不住又濡湿眼角,萧羽道:“我脑子里,全是她小时候还抓着我衣角舍不得我去外地办事的样子,怎么一下子人就没了呢?”
夏玮叹息,单手拥着他,萧羽顺势将脸埋在了他肩上。
夏玮艰难道:“慢慢,会好受些的。”
中年丧子,如何好受?
萧羽却问不出这话来。
那日之后云涯迟迟未醒。
踏云楼一干人拿着没办法,只能勉强维持压制着云涯脉息和紊乱的内力。
他们功力不够,亦是不敢贸然出重手,一个不小心就容易让情况更糟。
第二日,水东出声道:“要不,废了清心诀罢?”
水千声音嘶哑:“郡主已经没了,再废了云涯一身功力,要他以后……怎么办?”
踏云楼一众人迟迟答不上话。
第三日,云涯脉搏越发低沉,水千在他床榻边熬苦了整个人。
若是他们出手,功力废只能全废了,废?不废?
第四日。
水南听下人禀报,跑到门口的时候,见着来人差点落下泪来。
“师父,太好了。”
张竹轻抬眼,携一身倦意,但听徒儿这话,心里也弥漫上说不出的疲惫。
“阿云,清心诀练岔了?”仿佛早就知道一般,张竹问。
水南连连点头。
清心诀一共十二重。
能练到第七重已是不可多得,云涯已经至九重,需要极高的天赋和极坚韧的性情。
张竹把着云涯脉,只有叹息。
历来情动之后,这清心诀就难练上去,可他这劫,却来的太突兀了些。
张竹打发水千道:“门外守着,我化去他三重功力,别来打扰。”
水千含着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