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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历来乃一国之本,不可轻言废弃。但,若要庶人之后继续为太子,必然会依仗那些残存的旧贵族势力作为依靠,一旦登基,恐怕陈愈之前为打压外戚、贵族做出的努力都会付诸东流。这两年来,朝中两派为争国本,势成水火。只是随着杨氏兴起,沈氏、周氏倒台,陈源愈发感到寒心与不安。
终于,更始十七年十月底,在废后两年之后,太子陈源与东宫三师一同上了一道请辞奏疏,请求辞去东宫之职,谪守地方郡国,改立嫡长子陈澈为太子。另外,太子陈源又上了一道奏疏,说自己的生母沈氏病重,身为人子不愿见母亲在北宫受苦,请求陈愈释放自己的母亲出来,自己愿带母亲与残余的沈氏族人一起去郡国另行奉养。
以孝为由,固辞东宫。此乃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朝野哗然。
沉默了三天之后,陈愈终于同意了陈源的奏疏。一同随着陈源被打发走的,还有沈氏其他的子女们——既然沈氏后人不可为帝,便要防范沈氏一族死灰复燃。除了沈童那个风流倜傥的弟弟沈子冯,被一帮成日与他一起潇洒快活的纨绔子弟们给想办法保了下来,留在京中,其余无一幸免。
十月二十日,陈愈下旨,封沈氏二子濉为河间王,三子淇为淮南王,即日前往封国。沈氏原本还留在京中的另外两个依靠,被分别驱逐到两个相距遥远的郡国。从此天各一方,联络不便,也不可能再有资格回来争皇位了。
十月二十四日,废太子陈源,改封为西陵王。而原先的西陵王陈澈,则被改立为东宫太子。与更始十五年一样,一废一立,顷刻一卷诏书之间,而东宫国本,早已颠覆。
十月三十日,沈氏独女景安公主被赐婚给戎狄王独孤信,远嫁和亲。景安公主本是唯一的嫡公主,从心高气傲,却在杨皇后的意愿下,被强行送去和亲,自然是千万般不愿。听人说,景安公主气得闯进了北宫去找沈氏哭诉,却被沈氏的惨状给吓坏了——这两年沈氏被关入北宫,受尽杨皇后折辱,惨不忍睹,就连赶来的西陵王陈源与安乐侯陈照,都吓得面色惨白。
景安公主还是走了,为了她母亲能够平安出北宫。
十一月,沈氏被陈愈从北宫释放出来,改封为西陵王太后,协同沈氏其余族人随子前往封国。未及西陵,薨,葬于沣县。
自此,沈氏与杨氏之间,长达十几年明争暗斗,终于以沈氏身死,子女遣散,族人连坐为结局收场。仿佛一场大火,毫不留情的烧掉了沈氏百年基业。唯一幸免的,是还未及冠的沈氏幼子,安乐侯陈照。
昭帝遗孀宋太后亲自跑去长乐宫向陈愈请求,正式代为抚养陈照,希望留他在京城。年迈的大长公主也拖着病体一同去求陈愈。杨氏不好不给这两位面子,不敢口出反对之词,陈照这才给留了下来。可怜他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小小年纪,便没了母亲、兄长,在京城唯一的亲人还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每日只能对着宋太后在长信宫中十分苦闷。云言渐渐长大,能跑能跳的,很喜欢找兄长一起玩耍,我便时常接晦之过来晗光殿小住,和云言一起玩耍。没过多久,这两兄弟已经好的离不开彼此了。后来,晦之索性求宋太后把自己的铺盖和衣物送了过来,赖在晗光殿不走了。晦之就这样,成了我的养子。陈愈听闻此事,也只是一笑置之,任我自行裁断。
如今的我,已不同往日。
沈氏死后,我又渐渐得宠。而杨氏,却在渐渐失去她昔日为宸妃时的盛况。永巷之中,能见到陈愈最多的,除了皇后杨婉宜,便是我了。陈愈曾经对杨氏表过态,永巷女子非生育不得进封更号,以此来保证杨氏的地位。但他没有对杨氏保证不碰别的女人,更没有说不行赏赐。虽然我的位分一直是一个小小的才人,但这并不影响我在永巷之中一路攀升的地位与恩宠。陈愈明的暗的给了我不少的赏赐,我的俸禄与礼遇,已经堪比一个正二品婕妤了。有些趋炎附势的宫人与内侍,见到我还会陪笑着叫我一声“夫人”。
自从被长使夫人提点之后,我再也不敢到台城附近去了,一心想着怎么为了我的儿子复宠。如今陈澈被封太子,晦之与云言又不喜欢他,见到他,我除了尴尬别无他想。我甚至还悄悄叫人一把火烧掉了当初陈澈给我的那把伞,免得多生是非。除了讨好陈愈,笼络永巷众人,我别无他想——只有这样,才能在永巷安身立命,给我的儿子们挣一个不错的前程。无论是晦之还是我,都不甘心就这么看着东宫正位,被无能之人担当——听说陈愈对新立的太子,并不是特别满意。
我把我积攒下来所有的首饰、财帛清点了一下,才发现这些年来,因为杨皇后大肆裁减用度,我的这些私房,根本不够拿来做任何事。
此刻我才意识到,有钱,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
虽然我也不想跟前朝有太多过节,但此刻,我顾不得那么多了。上个月,我特意休书两封,分别派人秘密送到了我名义上的母家衡阳郑氏,与我自己的亲族淮安韩氏那里。我的生父韩言虽然早死,但祖父安平侯韩易尚在,朝中又有许多关系,他的族兄韩子厚还是废太子陈源的太傅,韩氏心底自然是响着沈氏诸子的。
没过多久,韩易果然派了心腹买通了永巷令,给我送了百卷缣帛。
我小心翼翼的看过他送来的礼物,百卷缣帛,都是空白的。只有最后一卷上面,工整的写满了他的手书。书所言,不过寻常客套,譬如听闻我在永巷盛宠,韩式一族心中也甚欢悦,望我福贵之时切莫忘记自己的亲族。韩易的族兄韩子厚,还另外送给我两颗夜光珠,希望我多多关照陈源的幼弟陈照——看来韩家人是费了不少心思的。
小萍看着那两盒子轻如蝉翼的缣帛,不解的问我:“才人,别的殿阁去母家求周济,他们送来的都是金石、玉器。奴婢只见过卫美人家送过绸缎锦帛,怎么韩氏一族送来了这些无足轻重的东西?”说着就要去拿盒子里的缣帛细看。
吴宫人赶忙打了一下小萍的手,示意她不要乱碰。
“这可是上等的缣帛,一卷百金,只有识货的人才能看出来。这东西拿到市上,是可以当钱币用的。”吴宫人道,“恐怕这才是安平侯的高明之处。自从韩昭仪被废入暴室之后,韩氏一族在永巷中的地位与影响便一落千丈。之后虽然因着韩子厚是太子太傅的关系,韩氏还能依靠着废太子之母沈氏,但其影响早已不如从前了。今日,永巷盛宠的郑才人突然回淮安韩氏认亲,还是安平侯如假包换的嫡孙女,他高兴还来不及呢。不管真假与否,先笼络了再说呗。这些缣帛,样子轻巧,容易携带,还不易被那些没眼色的宫人、内侍认出来。拿来给各殿阁的掌事宫人、内侍送礼却是再恰当不过的了,韩氏这次是下了大血本了。”
我点了点头,不动声色的道:“就按吴宫人说的做吧。小萍,除去写有安平侯手书的那卷缣帛,其余的那些,你叫人暗地里送给各个殿阁的总管们、夫人们。若有多余,你与吴宫人各自留下一些,分与你们在永巷里的姐妹们也可。”
“多谢才人赏赐。”
二人一听,不禁喜上眉梢,赶紧千恩万谢的跪下磕头行李。自从杨氏入主中宫以来,永巷的宫人已经很久没有油水可以捞了。这次我不惜血本送缣帛给他们,他们自然感恩戴德,对我毕恭毕敬。我挥手示意,让小萍先行退下。
等小萍下去了,我才不紧不慢的对吴宫人说道:“给我取笔墨来,我要给安平侯与淮南王另外修书两封。为了晦之也好,云言也罢,如今正是用钱之际,安平侯的这笔缣帛虽说能用上一阵,却终究不如置办些产业来的妥当。淮安离淮南不远,淮南王陈淇又是晦之的同母兄长。不如让淮南王以韩氏的名义,替晦之还有云言置办一些产业,日后等他俩长大了,拿来用刚刚好。昔日沈氏诸子,只有晦之还留在京中,淮南王定然不服杨氏为后,东宫易主,这些要求,他定然是乐意的。”
吴宫人会意笑了笑,下去照办了。
不用几天,永巷里便多了许多人,私底下大说我的好话,还专门有人给我通报各种小道消息,事无巨细。巷众人的一举一动,很快都被我掌控在眼下——就如昔日的长使夫人一般。
淮南王爽快的同意了帮晦之与云言置办产业,听说他很快就在淮安附近买下了许多田庄、桑园。韩家则出了不少人,准备春回大地的时候去那里耕种、养蚕。
又过了半个月,衡阳那里也来了消息。只不过这一次送来的,是一些普通的帛米还有金石。与韩易不同,郑氏族长光明正大的把家书写在了竹简之上,呈给了我。我知道,郑氏一族原本没有对我抱什么期望,但我出人意外的盛宠,还是让衡阳郑氏看到了复兴的希望,故而他们也坚决表示,鼎力支持我。而原本要被送进永巷的郑氏族女郑蘅君,也在我的干预下,被送去了河间当了河间王后。由此,郑氏一族也与沈氏诸子成了一派,因为河间王陈濉,是沈氏的第二个儿子。
我用郑氏一族给我的帛米,奉养北宫众人,又用多余的金石宝物换了钱,替她们置办过冬的衣物、炭火。听闻,不少人因此免于病痛,对我感恩戴德,对杨氏则是恨之入骨——我暗自惊喜,因为已经有人愿意替我卖命了。无声无息中,我悄然准备着搅动永巷的第二次风云。当然这些事,若是沈氏还在,监管甚严,我是断断不敢做的。
永巷之中,私底下传开了一句话:“不知昭阳殿,只识晗光殿”,但没人敢让杨氏那边知道。我已经不仅仅是当初,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小才人了。我玩弄、操纵着永巷里的权势,悄无声息的与前朝勾结。我的背后,也开始牵扯出了错综复杂的家族利益。我明白,我早已不再为自己一个人活着。
董婕妤说的对,若想平安活在永巷,我是不可以对任何一个人动心的。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一株野草,怀揣着不切实际的梦想,挣扎着在贫瘠寒冷的大地上苟活。可却也只有野草,才能顽强生存下去。根埋大地,火烧不尽,春来又生。
明渠,或许从头到尾,都只能是一个梦。
☆、六。 巷寒满衣雪
天越来越冷,转眼间已经是二月初了。今年的冬天过得特别冷,冷得让人心寒,我的身体也开始觉得愈发乏力、疲倦,诸事力不从心。但令我欣慰的是,因为我暗中接济北宫之事,我在永巷中的名声逐渐盖过杨氏——我的盛宠与复起,是杨氏始料未及的。沈氏虽死,但杨氏因为我又得盛宠以及抚养沈氏幼子的缘故,对我及其厌恶,凡是都想法子的给我难堪。只不过很多时候,因为陈愈暗中给我撑腰,她也不敢来真的。听宫人们说,她因为我的盛宠,寝食难安,私下不知生了多少闷气。
“啐,老妪活该!”卫美人每次提到这事,都会眉飞色舞的来这么一句——永巷里头但凡家里有背景的,背地里都呼杨氏为老女人,只是当面假惺惺的叫她一声皇后罢了。她们是最乐意见到杨氏失宠的。卫美人仗着自己出身贵胄,自然毫无顾忌。
年前,太子新纳了良娣王氏,杨氏无聊之时便常召良娣王氏入永巷相伴。听杨氏的宫人说,当初杨氏是看好了选了一位淮安韩氏的女子,但太子澈并不喜欢韩氏,唯独重情王氏,王氏这才被选作了良娣。而那韩氏,则被重新许配给了淮南王做孺子。我还听说,那王氏的眉眼仔细看来与我竟然有几分相像,但王氏却及其厌恶我,时常会在杨氏跟前说我坏话。起先,我也不以为然,只是叫那帮宫人们替我多留意一番。直到“不知昭阳殿,只识晗光殿”这句话,被王氏传到了杨氏耳旁。我这才意识到,麻烦大了。
二月初五,杨氏突然发难,召我入昭阳殿听训。
一切,来的那么突然,以至于当时身处一旁的卫美人都惊呆了。
中宫历来便有训斥之权,所谓训斥,轻则三言两语,重则大刑伺候——中宫皇后都是可以动家法惩治妃嫔的。这种明面上的惩罚,通常都是做给外人看的苦肉计,可也有人来真的。昔日废后欧阳氏曾经对敬帝最宠爱的两位美人动过家法,等敬帝去相救求情,为时已晚,两位美人就这么被欧阳氏给打死了。此次杨氏召我,定是凶多吉少。我心扑腾扑腾的跳着,强迫自己安静下来,一旁的卫美人,已经脸色煞白。
“郑才人抱恙,不宜出户。况且才人无过,为何要被无端训斥?”她素来心直口快,豪不理会杨氏心腹一脸气势汹汹的的样子。
“才人还是去听训斥的好,奴婢也只是奉命办事!卫美人你切莫多管闲事,不然小心皇后殿下连同美人一起训斥!”
卫美人出自大名鼎鼎的陶原卫氏,是当今大长公主唯一的亲孙女,身份何等尊贵,就连陈愈也对她另眼相看。虽是美人,但早已位比三公,膝下一子也早早封王。她本来就看不起杨氏,方才听闻杨氏身边的宫人如此羞辱她,眉毛都气歪了,颤抖着伸手就要打过去。
“下作贱婢……你敢!”
我一看不对,赶紧挡住了她的手,摇了摇头,道:“是福非祸。姐姐此刻千万不能冲动,还是赶紧回去避祸的好,切莫声张,免得他人多想……”我握着她的手,刻意咬重“声张”二字,又对卫美人使了个眼色。
卫美人当即会意,冲我眨了眨眼睛。旋即,她哼了一声,佯装淡定,道:“也罢,今日之事本宫不想参与。贱婢你竟然敢折辱本宫,来日有你好看!告辞了!”说罢,也不理会杨氏身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