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崖断痴念,长安无长安。便是红尘万碾,敌不过命格皆乱。
长安。裕王府。
宋临照的心中倏然一痛,不好的预感漫上心头。落落,是你吗?你出事了吗?你为什么还不回来?宋临照撑起身体,可是这自从聂音落消失之后便大病一场的身子却已无力起来。窗外阳光正好,与那天他们一起穿越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一样,可是他身边的人已经不在了。
青山道人手中拿着一只烧鸡,看着面前算出来的天道之变,眸光微敛。凤主之位移位,九珑璇玑阵彻底将这个世界隔开,他也已经没有用武之地了。无论是璇玑,还是络姻,在这个世界的一切命运,都已与他无关,与天道无关。他,也是时候离开了。未央天,青鸾殿,不知已然多少万年。从此后,俗世熙攘,浮生虚妄,都与他不再相关。
夜燕两国边境,筠州。
“落子无悔。”一个白衣男子挡住对面那惯会赖棋的青衣男子放在棋盘上,正偷偷摸摸要把刚放下的黑子拿走的手,轻声说道。“额,阿獠,你不必这样吧,人家就毁一步,就一步,你别每次都跟要杀了我似的行不行?”
对面那名为阿獠的男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阿沧,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我的规矩?”阿沧在见到他这个表情的时候就知道大事不好,每次阿獠一露出这幅表情就是要坑人了,当下便立即把手拿开,垂头认错。骨气,什么骨气,在阿獠的面前要骨气,那就是不要命了。
“阿沧,三十年了。”阿沧猛地抬头,发现他们的话题突然就变了,阿獠什么时候也这么多愁善感了?不过还是顺着他说了下去,“是啊,我们来到主公的身边可不是三十年了嘛,当年若不是主公在沧獠山上救下我们,我们早就喂了那匹野狼了。”
阿獠挑眉一惊,似是没想到他还会记得这件事情,“当年你不过五岁,我也才八岁,若非主公,我们根本不可能有现在的生活。”说到这儿,阿獠顿了一下,良久,才终于下定决心,“我们已经平静了三十年,现在也是时候搅到这趟四国的浑水里了。主公需要我们,我们也该去找他了。”
阿沧听到这话便垂下了头,阿獠知道,他这是对主公前段时日刚做的事情心有不满,可是主公毕竟是主公,无论他做了什么决定,他们都必须遵守。“好,我们回去。”阿沧的声音很低,若不是阿獠一直盯着他,根本都听不到他的声音。青色长袍的衣袖下,是阿沧早已握紧的双手,可惜无论双手握得再紧,他都抓不到自己的命运,左右不了自己的人生。
棋盘上,却已拼出来了四个大字,天下无梁。正是千年前璇玑石上刻的那句谶语。
“天下无梁?”一个全身黑衣的男子坐在沧獠山的山顶,听着周围的狼嚎,口中吐出的,恰是同样的谶语。
第十六章 碧央情,往昔逝
云雾山。
“为将者,所学之术不仅武功,御人之道,用兵之道,卜算之道,需得皆通。然而最重要的则是天赋,其次,便是经验。”杜子衿一顿,眼前的女孩疑惑地抬头看她,双眸中的清冷之色让她心头一震。
她当初怎么会觉得她跟楚凝相像呢,楚凝是一道光,照进了他们所有人的世界,云轻离虽然有些孤僻,也依旧对人生充满希望,可是这孩子不同,她似是对这人世毫无留恋之情,不过是因为父兄之仇,聂家之殇,才不得不活了下来。
而且她与刚到云雾山时也完全不同,那时的她,至少还能让人看出她的心情,那时的她,似乎还有所怀念,可是如今的她,就是一个机器,每天除了练武,除了学习兵法,除了偶尔去看看她的侄子,她仿佛已经斩断了与这尘世的所有联系,只为了给聂家军报仇而活着。杜子衿这样想着,却不曾见到聂音落眼底的那一缕连她都看不懂的复杂。
又是一天过去,聂音落又一次来到了断崖下的碧央池,找了一块干净的地方,就这么在碧央池旁坐了下来。自从她离开碧央池后,她反而会在晚上无人之时每天都来这里坐一会儿,聂音落知道,她似乎忘记了什么,她也知道,她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这几天的梦里,她总会梦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她知道那个世界的历史,知道那个世界的知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个世界的人和事,这种感觉很奇怪,也很熟悉,但她却无心追究。
这无人敢来的碧央池并没有他人想象的那般可怕,甚至于她每次来这时总会感到一种亲切感,仿佛这碧央池与她有着一种隐隐的联系,尽管这联系在不断减弱,可是聂音落一直都知道,这碧央池永远都不会伤害她,这是在她第一次入碧央的时候就已感觉到的。
聂音落不知,万载之前凤主络姻入世,其手下碧央亦随之,待凤主剔去仙骨,剜去心头精血之日,碧央也自碎神魂,唯一的一点残魄落入凡尘,恰好落入镜花水月一族的圣池中,也让镜花水月一族一跃成为隐世之族中的领头人。原本碧央池并不会让人失去记忆,可是谁都不会知道,九天之上无情无欲的上神碧央,也是有私心的。
只能说,前缘已定,今生何应。你用三千繁华与他世世姻缘,我用斗转九天换你此生长安。纵使世间红尘百变,纵使天道命格已乱,我亦不忘当年,花开彼岸,河过忘川。
聂音落就这样坐在碧央池旁边,一阵恍惚间,她仿佛又看到了她这一世的经历,从一个初来乍到的异界之人,到习惯了古代生活的聂家娇女;从被父兄捧在手心里的呵护不已,到后来怀抱侄儿的独行千里。
聂音落记得,她第一次一个人走了那么远的距离,雪驹跑了没多久就被追赶而来的人射伤了腿,可它却拼了命一样驮着她又跑了一天一夜,直到彻底甩下追兵的时候,它才把她放下来,然后,轰然倒地。她蹲下身子,看着雪驹的眼睛里映着她的倒影,看着它眼神中的欣慰和解脱,看着它透过她望向长安的目光,看着它突然鸣叫了一声,双目终于阖上。
她抹去雪驹眼角的泪水,最后一次望向长安,转身离开的时候,她又想起了那个始终喜欢叫她小丫头的死妖孽,那个与她一起长大,总是一身红衣风骚地调戏她的坏蛋哥哥,他才不过十三啊,就这样死在了那些人的箭下,明明前一刻他的笑容还是那么鲜活,下一刻她却连他的面容都看不清楚了。
她跑了这么远,始终不肯回头,就是希望她看到的都是假的,下一刻,她还在家中,傅红月还在,那个死妖孽也在,再等一个晚上父亲和哥哥们也都回来了,她的二哥可以亲眼看到他的孩子出生,她的大哥可以慢慢放下那段情殇,找到一个心爱的女子共度一生,她可以解除和太子哥哥的婚约,长大之后和那个死妖孽一起去军中待一段时间,再去游历四国。
她多希望现在的一切都是一场梦,等一会儿梦醒了,亲人都在她的身边,聂家军的男人们依旧笑话她这个聂家不会武功的小姑娘,然后在她还没来得及发火的时候,便被其中的娘子军们教训了一通,聂葳就在一旁看着,目中虽有遗憾,却也有着一种别样的温柔。聂音洌则是考较那个死妖孽的功课,她就在一旁幸灾乐祸,抬起头,就能看到父兄看着她那宠溺的眼神,然后,岁月安稳。
可是怀里的啼哭声告诉她,这不是一场梦,这些都是事实,她的家人,只剩下怀里的这个孩子了。聂音落看着那个在夕阳里抱紧了自己手臂,默默流泪的女孩,双眸中也酝酿出了泪水,看着那个女孩与她别无二致的容貌,那些她刻意遗忘却在这一刻突然想起的记忆,泪流满面。
碧央池的波动不停,池水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聂音落却并没有注意到,她只看到了眼前那个蹒跚在雪地里冻得身体瑟瑟发抖的女孩终于再也走不动,倒在了雪里。
她怀中抱着的孩子正在大哭,小脸已经冻得发紫,可是无论他怎么哭,那个抱着她的女孩都是纹丝不动,仿佛已经失去了生机。
过了好久,那个女孩才听到他的哭声终于睁开了双眼,用尽全身的力气站了起来,继续向前走着。她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山洞,坐下来的同时,便拿出了手中的银针刺破自己的手指,喂给那个已经没有力气再哭的孩子,看着他吃饱后终于睡着的小脸,她也笑了。当时逃出来的时候太过匆忙,什么都没来得及带,就连现在包着怀中孩子的布还是她用自己的外套弄的,这是她第一次一个人走了这么远的路,她真的好累,然而,她已经不能回头了。她若是在继续留在这里便只能连同她怀中的婴孩一同死去,她必须坚持下去。拿出怀中早已看过无数遍的地图,缓缓起身,向着洞外挪去。
又过了三天,她依旧没能找到路线,那时的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下来,她的胳膊早已在偷食物的时候被打断,她的双腿也在躲开追兵的时候摔得骨折了,好不容易到了云雾山,她却无论怎么都无法走出这个阵法,可是她只知道她不能倒下去,她要活着,她要为父亲和哥哥报仇,她还要把恒儿养大,她不能死,绝对不能。可就算是这样,她也还是走不出去,直到她再一次昏倒在雪地中。
聂音落就这么看着,她知道那个女孩当时的绝望和不甘,她知道她当时对这个世界的恨意有多深,她知道,因为那就是聂音落真真正正经历过的啊,她都不知当时她是怎么坚持了那么久的,可是看到那些有关聂家的画面,她的心中又是一疼,这个时候,她才明白,她的确要活着,她还要好好地活着,她要让世人知道,聂家,永不会亡。
心中清明,这几天的愤世嫉俗,怨天尤人就这么消失殆尽,她知道,她以后定会好好活着,却不会只是一个复仇的工具而已。长安,她终有一天会回去,以聂家人的身份。
杜子衿站在断崖上,看着崖下聂音落的身影,微微点头。这孩子心性坚韧,但太过倔强,加之心中心结未解,这样的人是不可能成为一个好的将领的。杀伐果断,冷静沉稳,进可攻,退可守,就算天赋不好,也可以成为真正的大将。思及此处,杜子衿便离开了,或许明天应该调整一下聂音落的学习顺序,先把心性的培养提出来。施展凌云步,杜子衿就直接消失在了断崖上。
心结终解,聂音落也终于转身离去,可是她却没看到,碧央池已空,天边碧央星,陨。
长安。裕王府。
“哦,你要出仕?”裕王惊讶地看着眼前的长子,心中疑惑。
“是的,父王。请让儿臣出仕。儿臣希望此次出使楚国的名单里能有儿臣的名字,相信父王定能办到。”宋临照大病初愈,此时还有些虚弱,但始终与裕王对视着,即便亲眼看到裕王在他的这句话后目光中的冷凝之色愈甚,也一步都不曾后退。
“好。那就让本王看看,你是不是有这个本事吧。”
“定不辜负父王所望。”宋临照俯身施礼,然后就转身离开了书房。身后裕王的目光,越发幽深。
落落,等我,终有一日,我会找到你。等我。宋临照一身紫衣,行走在裕王府中,想到心中刚刚做下的决定,眼中冷芒一闪而过。
“永和二十一年,裕王世子往楚国,和亲成,后归。襄帝大喜,当庭大赞。”
——《宋书 康裕王传》
第十七章 流转念,梦中影
又是一年春来时,转瞬之间,三年已过。浮生变换已经几轮,流年经转已经几段。天下间,局势多变,早已不复当年。
岷阳。摄政王府。
手边的奏折这么多年就没有少过,燕云笙习惯性地扶额,拿起桌上的茶杯,却发现里面的茶水早已凉透。不知怎么回事,他又想起了当年的那个小女孩,不过一面,他却似乎永远无法忘记她眼中的清冷之色,“聂家子女,皆为将才。若非聂家,宋国不会这么强大。”他一直记得这句话,也因此在真正掌权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对付聂家,不过可惜,那时他还太过稚嫩,并未成功。可是他没想到的是,聂家军居然在一夜之间全军覆没,这么大的手笔,也不知道是有多少人参与其中,想来,幕后之人必然不简单。
“真算起来,聂音落,你还得叫我一声表哥呢。可惜,可惜。”没人听到燕云笙的这句自言自语,更没人知道他可惜的究竟是什么,只不过在他放下茶杯的那一刻,杯中的冷茶也已经没了。
云雾山。
百花谷中的春天总是来得比其他地方要早,百花,百花,这百花谷也当真不负盛名,恐怕天下间所有种类的花都被搜罗到百花谷来了。聂音落坐在离她的房间最近的桃树下,读着手中的《鬼谷七十二术》,伴着落下的桃花,心中安然。
“姑姑,姑姑,”聂音落抬头,就见不远处有一脸脏污,全身上下不知粘了多少泥巴的孩子站在那儿,那孩子不过两三岁的模样,见她向自己看来,不由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一张圆圆的包子脸上,是一片单纯的快乐。
聂音落对着他招了招手,就见这孩子笑容更甚,直接便扑到了她的身上。聂音落看着这孩子把头埋在自己的怀里,知道这件新换上的月白衣裙恐怕又不能要了,倒也没怪他,只是把他的小脑袋挪下来,拿出手帕仔细地给他擦着脸上的脏污。
这圆得像个球一样的孩子不是别人,恰是聂音洵之子,傅红月拼尽性命生下来的那个孩子,真正的聂家血脉。聂音落为他取名聂恒,不求他像哥哥们那般去战场上杀出一番功绩,只求他平平安安,让聂家永远不会断绝。
聂恒呆呆的看着这个只对自己笑的姑姑,觉得自家姑姑不愧是这世间最好的人了,不仅武功高强,能把所有欺负恒儿的坏蛋都打跑,还每天陪恒儿一起睡,给恒儿讲故事,连山下卖糖葫芦那家的王虎他娘亲都没这样照顾过他呢,心里有些得意,也有些微微的惶恐。
他知道他不像别的孩子一样有爹爹娘亲,那些山下的孩子虽然畏于姑姑不敢招惹他,但是他还是不止一次地听见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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