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已如此,留下与离开又有何区别?
殷文洪,如今你已得到了想要的一切,我欠你的,是否也已还清?
见我沉默不语,殷文洪的眼神渐渐转冷,
“你以为他留得下你?子姜,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他不过是迷恋你的美貌,等到日后你年老色衰,下场不会比当年的文妃好到哪去。”
文妃,这个名字,这种事不关己的语气,真不该自你的口中说出。
我怎会不记得文妃,当年得尽宠爱,已然是半个皇后的女人。可是这样的她,即使生下了皇长子,却也没有改变打入冷宫的命运。
持骄自傲,目中无人。最终也落得四面树敌,一邹陷阱,按上个私通外臣的污名。
我抬头看他,对上的是一片冰凉的潮汐。
是啊,我怎会不知道这些。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终有一日,他卷了,不玩了,这游戏也就结束了。然后这长生殿,也会随着殷子姜其人被荒废,被遗弃。
只是那又如何?到那时,是否还有人记得这满园的春色曾在,年年供奉的珍奇,天下云集的奇花。
或者说,殷子姜是否能够活到那个时候也是未知。你又何苦为我操心,这个不过是早该死去之人罢了。
“如果到了那时,你还记得我的话,就请念在往日的情分,放我一走,也算是今生,你我两不相欠了。”
我甩开他紧攥的手腕,嫣然一笑,就此擦肩而去。
佛说,今生的果,缘自前世的因。只是也许我前世今生都做孽太深,早已没了来世。
看着眼前年轻的生命,被尽意地摧毁。我笑了,以我的君王最喜欢的那种笑容。
这些血腥的戏码,早已看得麻木。
殷文洪曾对我说过,
“你不怕有一天落得比这更惨的下场?”
下场?好笑,殷子姜这一生早已丧尽天良,又怎会怕他日落得万劫不复?
陈化寒着脸,微眯着双眸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而他的孙子显然没有老将军临危不乱的魄力,煞白了脸色,不敢看我。
笑意化开,像落笔清水中的墨韵,一层一层,一点一点地,直至完全淡去。
陈轲,相信你所看到的,这才是真正的殷子姜,一个只有人皮外表的妖孽。
“皇上,请问此人所犯何罪?”
陈化突然站了出来,偌大的长生殿内,回响着他苍劲有力的声音。
身旁的人显然没有意料到,微愣了一会儿,才道,
“他坏了宫中的规矩。”
我在旁边一笑,这种牵强的借口他也想得出来。
这人不过是不甚将酒盅翻倒,我一时兴起,叫人削去了他双臂的筋肉。
不过看来陈化并不是想为他开罪,不然也不会这时才站出来。
“臣想问陛下,若果坏了朝廷的规矩,是否理应受此刑罚?”
陈化的意思出口,倒把我问住了。
我本以为他会以此事又与我发难,没想到却问到了朝廷上的事。
“当然,凡是胆敢冒犯朕的,决不轻饶。”
他似乎也不知道陈化卖的是什么药,只随口应付了。
“那好,”
陈化狞笑着看了我一眼,对殿外的侍卫喊道,
“带上来!”
几个侍卫驾着一个人走上殿来,我看着面前苍老的脸,笑容渐渐凝结。
——怎么会是你?
陈化冷冷一笑,是沙场上不败将军的胜利笑容。
“怎么?不认识他了?”
我踉跄几步上前,扶起他孱弱的身躯。
你不是已经安心颐养天年了吗?为什么?为什么会在这里?
面前这人已全无昔日风采,面容憔悴不堪,他的白发,已满头皆是了。
他的身体有些颤抖,却还是坚持挺直了脊背。
老人见我,惨然一笑,
“太子爷,没想到今时今日,此等境况,你我君臣还能相见。”
我无言,抬头看向高堂之上的帝王。他也在看着我,目光冷凛地让我明白到他此时所想。
我是明白了,陈化!你好狠毒!
“太子爷,您究竟是怎么了?”
老人说着泪已阑珊,抬腕拭了腮边的泪水。
“你到底是得了失心疯,竟能安于他人膝下?”
“太傅……”
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不是,我没有疯。
疯了,痴了,我倒何尝不想?只是为何事到如今,你还要相信这个,窝囊的废物?
“私通前朝重臣,暗地里结党谋逆。殷子姜,你可是打算回复你殷家皇朝?”
陈化不冷不热地说着,一旁的陈轲是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的爷爷。
“殷子姜,你还有何话可说?”
王者冷冷地开口,我淡淡地一笑。
还要说什么?说我是被陷害的?说我没有做过?你会信我?这天下间真正要我死的,除了你还有谁,你以为我不知道?
留着我,不过是用我来牵制殷文洪,如今你目的已达,还要与我装什么恼怒?
陈化啊陈化,你费尽心机,如此要除掉我,岂知是成了他人之刃,还以为自己赢了。
我们都只是棋子而已,不过是供他赏乐的罢了。
我再看了眼太傅苍白的鬓角,只是可惜,害了你来陪葬。
不过你的孙子,我已经保住了,你也可以瞑目了。
“睿王爷,你可有话要说?”
陈化阴测地笑着,看向自始至终,不发一言的殷文洪。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殷文洪没有看我,只淡淡地如是道。
我看着他冷笑。
极好,你要自保,我怎会怪你。
你是要我死的,我竟当真指望你来救我,说什么带我走,简直可笑!
“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我?”
见我不做任何辩解,他怒极反笑。
是的,我认了,即便是要死了,我又怎会让你如愿以偿?
你真正要杀的,是殷文洪吧。
“好、很好!”
他咬牙切齿地说着,
“来人!”
他冲身边的宫人喊道,便有一个太监出来,手捧了鸩酒走到我面前。
原来你早有准备,是陪我玩这一出好戏。
我闭上双眼,心里已然明了。
“朕留不得你。”
不知为何,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
“陛下一定要我死?”
我哀怨地看向他。
他的眸中有一丝挣扎,蠕动了几下嘴唇,用几近窒息的语气开口道,
“是!你必须得死。”
我必须死!我必须死……呵呵,殷子姜之于你,究竟算什么?
我想起了那夜,你醉倒在芙蓉榻上,紧纂着我的手。
你说你舍不得我,你舍不得我……可是如今呢?如今,你还是不要我了。
我伸手接过酒杯,看了一眼殿上各人的神情。
我会记得,我会全部记得。你们每一个人,此时此刻,我都会牢牢地记得。所以你们也不要忘了,今日死在这长生殿中的殷子姜。
老人“扑通”一声跪在了我的面前,老泪纵横。
他深深地叩了首,再抬起头,已是面色凝重,
“太子爷,是老臣的错,老臣害了你啊……”
说着,他已站起身来,
“我对不起先帝爷在天之灵,对不起两代君臣间的恩义……老臣,老臣这就先走一步!”
我闻言大惊,正遇阻拦,他却没有给我阻止的机会。
直奔撞向殿柱,血溅当场。
我木然地看着这一幕,三朝元老,两代皇帝的尊师。
那个曾经用戒尺打我掌心,罚我跪孔子象,一心一意要将我调教成一代贤君圣主的老人。
如今,他竟在我面前死去,而我却无能为力。
是我对不起你,你没有错。
殷文洪也没有错,陈化,你们,都没有错。
错的是我,一切的错都在我。如果说有谁该为这一切负责,那个人应该是我。
天地间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我觉得自己如同这其中一丹墨污,不该存在于世,只会是这世间的羞耻。
殷子姜,你的确作孽太深,早该死去的。
酒杯仍是稳稳于手中,血红的酒色,那该是我的血,抑或那些,因我而死的人,他们无法诉出的苦恨?
是了,该还给你们的,我如今就还。
“皇上!”
酒未送到唇边,已有人站了出来,竟是陈轲。
他似乎是豁出去了一般,不问众人诧异的目光,向殿上高坐的人辑手言道,
“殷子姜谪居深宫,不可能暗通朝臣,请皇上明柬。”
“住口!”
陈化听了,勃然大怒,斥道,
“你胡说什么?!竟然帮了乱臣贼子说话!”
他似是恼极了,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孙子竟然会为我求情。
要知道,陈化等这杯鸩酒,等得是何其辛苦。
也难怪他如此生气,眼看多年来的心腹大患终于要消失在眼前,竟然横生枝节。
“爷爷!”
这也许是陈轲有生以来第一次反抗他的爷爷,竟是下定了决心。
原来,这世上,真正为我好的,竟只剩下你一个了。
我闭上眼,想起了的,全都已离我而去。
父皇,母后,太傅……
再看一眼那少年,我淡淡一笑。
你如此待我,便已足够,殷子姜这辈子是还不清了,这个情,来世再报。
我欠下的,你们欠我的,来生,定当一一讨还。
将酒杯置于唇边,我仍是笑着的。
我不在乎死,不过是一死,若真能这样一了百了,我倒是希望就此结束了。
十多年前,那场皇宫之宴上,殷文洪当众忤逆父皇,被侍卫当场拿下。
是夜,父皇叫一个小太监偷偷放了殷文洪。
他看着少年跃出宫墙,从此不再回头的身影,神色悲哀。
我紧攥着他的衣角,他低身抱住我,
——子姜,忘了吧,你皇兄已死,疾病过世。
我不知道八年前,当父皇再见到殷文洪时,是何心情。
我知道的只是那夜,这闯入禁地的男子——他不是我的皇兄,我的皇兄已死。
面前这人,不过是新朝的开国功臣,圣上亲赐的异姓王爷。
只是你不该爱上我,殷文洪,你错在爱上了那竹林直中清雅少年。
为了得到他,你杀光了我所有的侍卫,烧光了那片竹林。
所以是你杀了他,在你将我压倒在床榻之上的那一刻起,你爱的那人就已死去,被你亲手所杀。
这些,我都不会告诉你,我会让它跟着我一同被埋葬,腐烂在泥土里。
一同带去的,还有我唯一的,苦涩的爱情……
4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砰”地一声,酒杯被打落在地。
我惊讶地看著他,陈轲!你知道你在做什麽?!
我未来得及开口,陈轲已抱起我,运气向殿外飞去。
一路上的侍卫都愣在那里,没有反应过来。
当殿里那人愤怒地发下命令时,他们才慌慌张张地追上来。身後的追兵跟不上陈轲的速度,都落在了後面。
皇宫内顿时乱作一片,吵杂声起,火光窜动,竟是与十多年前的景象出奇地相似。
陈轲一刻也不敢放松,抱著我一路狂奔。
可是这样他的内力已消耗极大,迟早会被追兵追上。
你为了我,不惜冒险如此,可是值得?
我看著他拧紧的眉,紧绷的唇线,已是再不回头了。
我淡淡一笑,你又何必如此呢?
前方已是宫门,这里的侍卫怕是不会放我们通过。
陈轲放慢了速度,却以是暗自提了全部内力。
我大惊,知道他打算硬闯。
“快放我下来!”
我挣扎扭动著身子,让他停下来。
“别动!我这就带你走!”
“你疯了?!”
我用力推开他,他大惊,怕我掉下去,连忙停了下来。
“你要送死吗?前方戒备森严,岂是说闯就闯地过的?!”
“那我也要试试!”
他说著,表情急切。
我为他拭去额上的汗水,
“那也不是这样办法。”
瞥眼他的身後,追兵已近。
“宫门的守卫,你可应付得来?”
他看著我,不明所以,只是本能地点点头。
我笑,“那好,你只管对付他们去。”
“可是……”
他看向身後,还要说什麽,已被我推了过去。
转身,看到追兵越发地近了。
我弯腰拾起地上的石子,掂在手里。
轻笑。陈轲,算是报答你,就让你见识一下前朝的太子殷子姜的本事。
抬手掷去,石子一一击中来人身上各处大穴,准确无误。
没想到这麽久了,倒也没生疏。
回头看一眼与侍卫打斗中的陈轲,正用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看著我。
我失笑,拉过他躲过一道险招。
“呆子!”
我无奈地笑了笑,已拉他跃上了宫墙。
身後是那个人的皇宫,我停下了脚步。
越过这座宫墙就再也见不到他了,是了,今生就再无相见之日了。
心中是化不去的浓,层层笼著,将我困得窒息。
陈轲紧握著我的手,神色担忧地看著我。
一抹笑意慢慢地扯开,我知道,我知道的。
我什麽都明白,这一切,已经再无法回头。
提气跃下宫墙,我再未犹豫。
我其实一直都想告诉你,殷子姜这一生,根本就未活过。
“子姜,我不把你给任何人”
我笑,云淡风轻。
“从今天起,你就是朕的。”
我还是笑,那又如何?
“子姜,跟我走,跟我离开。”
我仍是笑,离开?去哪?
“子姜,朕真舍不得你。”
我依旧是笑,──撒谎!
如果有一天,殷子姜真的不在了,你们又有谁会记得我?记得曾经你们说过的每一句话?
所以如果不能的话,就不要说爱我。
“我竟不知道……你……会武功……”
陈轲气喘吁吁地说,脸上微微泛著红晕。
我轻抚著他的背,帮他顺气。
“你以为殷文洪是天纵奇才,无师自通吗?”
“不是……我……”
他想说什麽,却又没有说下去。
“原来你也以为我是个废物。”
我叹了口气,故装伤心地别过脸去。
“不是!我从没这样想!”
他拉住我,急切地辩解,生怕我因此再不理他。
我笑笑,安慰这少年。
陈轲慢慢恢复了些体力,这里已近城郊,追兵似乎还未发现我们。
我扶他坐在一旁的石头上,等他快些好起。
“陈轲,”
我刚欲开口,就已被他伸手捂住了嘴巴。
“我不後悔!”
少年的眼神丝毫没有波动,
“相信我,”
我笑著摇了摇头。相信?殷子姜早已不明白该如何相信了。
殷文洪要我相信他,那个男人也叫我相信他,可是最後呢?最後,他们还是不要我了。
相信……我不是没有信过,只是到头来,竟似我一人痴人说梦了。
我拉下他的手,
“你回去,陛下看在老将军的情面上,断不会为难你。……他是圣主,不会因私愤枉杀能臣。”
“你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