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不像人为,但似乎也不是天灾。
唐慎之正满心狐疑思忖,行至一处草木茂盛处,忽听得近旁有些悉悉索索的声响——
“谁?是谁在那里!”唐大人从长靴一侧缓缓地抽出他一向随身携带、从不离身的匕首,慢慢地向着声响出一步一步靠近。
当他伸出匕首拨开挡在眼前的茂密杂草时,映入眼帘的却是这样一幅始料未及的景象:
茂盛的高草之后,有一个不大的半壁山洞,里面蜷缩着一个肤色偏暗的半裸少女,这个女子似乎睡得很熟,阖着眼睛,抱着自己蜷缩成一团儿的身子。而方才悉悉索索的声音,正是这个女子翻身时候压到杂草所弄出的声响。
“……”是没有料想到居然有人卧在这里,唐慎之唐大人显然是吃了一惊。只瞧了姑娘一眼,连长相眉眼儿都未及看清,便瞬间转过身去,背对着她,顿时脸上火辣辣一片,面皮儿涨得通红通红。
而就在唐慎之转过身去的那一刻,这个一直蜷缩着身子睡在杂草茂密处的女子,“霍地”睁开双眸,杏目圆瞪,一双大大的眼睛紧紧地盯住面前这个突然出现的人,右手反手一扣,不知何时兀自凭空多出一把石刀窝在她的手里,刀锋尖利,切肤割肉一瞬可得。
☆、第四十六章 刀下捡回一条命
是他?!居然又是他?怎么又是他?!为什么到哪儿都会遇到他?!
……洪临渊觉得自己的心情,不是用“郁闷”二字就能够形容得了的。
她并不想杀人,她这么历尽了千辛万苦才盼到的这一天,并不是为了出来杀人。但是没有办法,如果被这个男子看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他必定会大声叫喊或者出声盘问。而她的直觉告诉他,这周围现在并不是只有面前立着的这一个人……他的声音必然会将近处的旁人也一同吸引过来,而她现在的状况,还并没有做好与人见面的准备。是啊,她甚至连一件可以蔽体的衣裳都还没有,她要如何见人?!
他发现了她、他看见了她,幸而,也只有他一人发现了她、看见了她。
因此,唯有杀掉面前背对着她的这个人,她才可以不被其他人发现自己的踪迹……她好不容易才得以见到天日,绝对不可以在这里功亏一篑。
她握住了手中的石刀,打算下一秒便腾空跃起,跳到面前这个男子身上将他的性命终结。
而就在同一刻——
“公子,唐大人,你在哪儿呢?”
唐慎之的随身侍从洪临渊呼唤他的声音不远不近地传过来。
“你先不要过来!我这便立马过去!”
唐慎之想也不想,就开口喊了一句。
女子手里的石刀瞬间一闪,手一抖,便掉到了草丛中,而神奇的是,这把石刀一旦脱离了这个女子的手中,便一点一点变得模糊不清,最终落在地上时,已经消失不见、遍寻不着了。
这个声音,她记得这个声音。牢牢地记着,一年多来都不敢忘记片刻……
纵然她从未见过他的脸,却是至死也不会忘记他的声音。
“……失礼了,唐某误闯此地,并非有意冒犯姑娘。”听见身后越来越急促地呼吸声,唐慎之心知身后这位行为举止怪异非常的姑娘恐怕是已经被自己方才的言语给吵醒。心中暗自思量,这个女子多半是附近乡民家的家生女儿,未料到正午时分会有人前来此地探访,因此行为举止大胆了些。
不过话说回来,此种行径,也着实忒也任性妄为了罢。然则此刻他听得身后的呼吸声竟是越发地急促起来,心道定是惊吓到了这位女子,原本自己的人出现的唐突冒失,也不能怨怪旁人,便觉此刻确实是无法回身回头,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解释道:“姑娘不必太过惊慌,此时这里的十余人皆是与我一同前来的。唐某不知姑娘在此地……在此地歇息,这便带人离开。除我等之外,近旁该是再无旁的什么人。”
话虽然是如此说,唐慎之略想一想,还是解开自己的外袍,反手递向身后,亦不敢回头,只低声道:“这件外袍虽然破旧些,却也勉强可用。待我等离去之后,还请姑娘速速回家去吧。且这几日,此地多半人来人往,姑娘也不要再出来了。”
身后的外袍被人取走,那女子的手指触碰到的他的指尖,唐慎之心中诧异,触碰到的居然冰冷的就像一块玛瑙。
此刻正午刚过,阳光正好,卧在这里的人,即便不着丝履,原不该体温如此。
不过此刻他倒是也来不及思考这么多,只匆匆忙忙嘱咐交待了几句,就提步走开了。
“公子你方才干嘛去了?磨磨叽叽了这么久,还不肯让我过去找你。”不远处似乎听得有人在和他说话。
“无事,”他的声音湥Я荻蝗缤簦安槌鍪裁戳寺穑旅娑加行┦裁矗靠啥Я耸裁炊髅挥校俊
“下头不过都是些石块泥沙什么的,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和他说话的人回道,“不过似乎倒像是丢了一块硕大的玛瑙,我们四下寻了许久,周围也还是没有见着。”
没有听到他的回应,应该是在思索着什么。
“公子,你怎么啦?脸色很差啊……是否身体有所不适。”和他说话的那人突然问道。
“没什么,兴许是觉得饿了,”他的声音令她听得着迷,“走走走,现在已然过了午时,先带着我们的人寻个地方吃些饭食去罢。”
“才出门多久啊就喊着肚子饿,”前来寻他的那人道,“咦?公子你的外袍呢?出门时候还好端端地穿在身上,这会子怎么突然不见了。”
☆、第四十七章 匪夷所思的案子
却听得他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哦,兴许是丢在哪儿了吧。”
“丢在哪儿了还不快寻回来。”前来寻他的人见他如此不紧不慢,却是有些替他着急。
“丢了便丢了,又有什么打紧的,一件普普通通的袍子而已,不必再费这么气力折回去到处寻找了。”唐慎之道,“啊呀!对了,我随身带着的散碎银两还放在那外袍里头,现下身上分文没有,看来这饭食还得你请大家……”
前来寻他的那人一听便急得跳脚,道:“凭什么要花我的钱啊?!你是个官儿,我又不是;是你拿着朝廷俸禄,我又没有!”
唐慎之嗤之以鼻,道:“你的银子还不都是从我这里拿的?今日饭食便是你请,就这么定了。”
“……公子你真是好不要脸!”
她细细听着他的声音,随后发觉他带着与他随行的人渐渐地走得远了。
是他,真的是他,就是他。
真想不到,她居然这么快,就得以重逢了他。
……心心念念、梦寐以求。
他的声音还是她记忆之中的样子,很是好听,丝毫未曾改变过;他的手指也还是那么温暖,一如多年之前;他的心地,也依旧还是那般良善纯净,良善纯净地令人有些许心疼……
洪临渊握着手中的那件外袍,这是他留给她的第一样东西。这件外袍虽然穿得有些旧了,可是这上面残存着他的体温、沾惹着他的气息……
而她,就在方才,她却险些失手想要杀死他。
她开始有些痛恨她自己,她暗自下定决心,决定从此之后,除非迫于无奈、或者出于自保,否则再不要先动心思去杀任何一个人……
洪临渊低下头去,托起手上半新不旧的这件外袍,垂下脸来,将她的面孔深深地埋在了唐慎之脱给她的袍子里。
她的泪水,她生平的第一滴眼泪,就这样无声无息地从她的眼角滚了下来,落在了唐慎之的袍子上。
我终于……又再一次见到了你。
我的心上人啊,好久不见。
……我来了。
这一次,我终于得以有机会,立在你身旁最近的位置,和你并肩站到一起……
然而,你却已经认不出我的样子了吗?
你已经忘记了我,就像是从来未曾认识过我一样吗?
……实在是,太让人难过了。
……
返回县衙之后,唐慎之尚未对这件深林爆破的案子理出过什么头绪,一桩桩其他杂七杂八的事务就又找着压上门儿来。
巨响过后,既没有人员伤亡,也没有重要财物遗失,甚至连是天意还是人为都看不出来。唐慎之唐县丞也只能先把这件案子往后放,处理起手上其他的事务来。许多大小事务一处理起来就得花上几个时辰,经常一忙起来,就顾不得时辰长短,更顾不得天气好坏。
“现在都是什么世道,东家丢了几头牛,东家撑死几头驴的都得跑到官府来报案,他们不能自己先找找再过来嘛。”时任管家兼职师爷的贴身侍从唐侍墨先坐不住了,时日长久,便心中积压起了许多的抱怨。
“你又怎么知道人家没有先找过?倘若能找得着只怕早就找到了,哪里还用得着你我去凑这个热闹,”唐慎之伸手按在腰上,好像又熬了半日,动也没动,“百姓不依靠官府,你又让他们能去找谁?”
“是了是了是了,唐县丞唐大人,小的我是说不过你。”唐侍墨低头瞧瞧,终究却还是忍不住,愤愤然道,“你看你看你看,吴家在溪边淹死了刘家圈养的一群鹅……鹅还能被淹死在水里?!身为一头鹅,居然不会游泳。不会游泳你投生作什么鹅?!……”
“噗嗤——!”
饶是这几年唐慎之长了不少见识、见过不少场面,此刻闻听了这种话却也还是绷不住一张严肃的脸。
“……公子你这是在成心给我找活儿干吗?案子又得重新擦过。”唐侍墨瞪着自家大人,好不气恼。
“咳咳咳咳,不必了。案子我自己擦就罢了,”唐慎之摆摆手,道,“你去‘壶悬药铺’里给我买几贴膏药回来。不要一直竟是在我面前逛来晃去。”
☆、第四十八章 来自元邑的一个噩耗
谁闲的没事在你面前晃来晃去了?
唐侍墨刚要出言辩驳,却抬眼见唐慎之伸出左手按在腰间,心知他此时定是腰痛的毛病又犯了。便不再多说,提步跨出门去。
“自从当了这么个嵦岭县的县丞,旧疾是好了不少,但是新毛病又添了不少……长此以往下去,这可是怎么好?”
唐侍墨喃喃自语道,也不知该不该为自家主子高兴。
——
唐侍墨怒气冲冲地回到县衙的时候,唐慎之正在一个人对着一封刚拆开不久的家书发怔忪。
那封家书是半个时辰之前才被送到他的手上的,上面说唐家太夫人终日思念亡夫,久病不愈,过世了。
元邑城与嵦岭县路途遥远,其间相隔千山万水,纵然唐家的人托人快马加鞭地传信儿过来,可消息到了唐慎之这边,仍是过了一个多月之久。
一个多月过去了,殓葬丧礼都该结束了。
唐慎之唐县丞看着那张煞白的宣纸,觉得自己的喉咙像是吞下了一把锋利的小刀,割得他的嗓子非常难受。他原本以为自己会立马哭上一哭,奈何自己的眼睛此时却很干涩,连一滴眼泪都流不下来。
自祖父离世的那天起,他的周围便充斥着这样那样的声音,这些声音乱糟糟的,却都统一地指着同一个方向。而这些声音都在告诉着他同一件事:唐家完了,唐家垮了,唐家败了……
名门望族世袭、三朝元老之后,唐府原本立足当地可以呼风唤雨,但却终因一件大错而毁于一夕,唐慎之的祖父因此遭到株连、从此再难得志,终而郁郁寡欢、因病辞世。唐家一门分崩离析、再难续写当日辉煌。从唐慎之记事时起,他唐家的大门从来都是门客不断、被各方名士们踏破了门槛;而正是这样的名门世族,从门庭若市到门可罗雀——也似乎只是一夕之间……
他唐慎之身为唐家长子嫡孙,重振唐家、光耀门楣,他是责无旁贷。
可是现在,他的祖母、唐家的太夫人,却永远也等不到这一天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
唐慎之闭上眼睛,伸出手来撑住自己的前额——
他原本以为自己还有许多时间去做许多事情、他时常都会觉得前路漫长,长到可以用尽自己的一辈子来慢慢地走、慢慢地看、慢慢地思索、慢慢地做一桩桩、一件件或难或易的事情。
可是现今,走着走着、看着看着,他的至亲便一个接着一个地离他而去了……
一种窒息一般的宿命感包裹着他、压制着他,紧紧地攫住他的心,他感到自己就像透不过气来了一般地难受。
光宗耀祖、重振门楣,谈何容易?
纵然他从青丝乌发咬牙坚持到皓皓白首,也未必就一定能获得自己所要寻求的一切。
那么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呢……没有人可以承认他的唐出,甚至为了这南辕北辙般的坚守,他连自己亲祖母的殓葬丧礼都来不及赶回去。
他看不到太夫人最后一眼,听不见她临别前叮咛嘱托自己的话。
或许他唐慎之可以有机会去做一个好县丞,但是他却决计成为不了一个好孙儿。
而今好了,老天爷连他身为一个“孙儿”的资格都剥夺去了。
唐慎之的父亲母亲从他幼年起便不甚和睦。从儿时记事开始,但凡他的父亲出现在他的身边,他的生身母亲便不与他们二人说上半句话;而每当他的娘亲抱着他、陪着他、哄他玩耍,对他展露笑颜的时候,他的父亲便立刻板起脸来再不肯理会他。他的父亲和母亲,与其说有缘成为夫妻,倒不如说是更像连陌路都不如的两个人,似乎就像上天注定的两个仇敌一般,永远不会同时出现在他的生命之中。
少小时的唐慎之也曾经困惑过、苦恼过、尝试过,终究无果。而后,他便妥协了、认命了、接受了。父亲和母亲既然想要互相去做一辈子的仇人,那便是一辈子的仇人罢了。至于他,他可以一半时间长在京城中的唐家,一半时间去往嵦岭县姜家。直到他十五岁之后,祖父祖母开始限制他去往生身娘亲母家的次数为止,他也还算得上是过得逍遥自在、无拘无束。
可是后来,没有等到父母亲和好,却等来了母亲上吊自缢的噩耗……
☆、第四十九章 来自继母的暗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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