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后来,没有等到父母亲和好,却等来了母亲上吊自缢的噩耗……
☆、第四十九章 来自继母的暗害
教他说话的是祖母,教他习字的是祖父;生平第一次喝酒是在祖父的案前,生平头一次失声痛哭是在祖母面前……而现在,时至今时今日,他唐大人却既不想饮酒浇愁、也不想失声痛哭。
上一次祖父过世之际,他在各大酒楼瓦栏之间流连忘返,就连父亲的续弦暗中在他饭食之中投毒下药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装作不知道,那时的他年少轻狂,只想着通过什么法子来逃避面对自己内心的痛苦和恐惧。然而这一次,唐慎之却深觉得自己连端起酒樽来的胆量气力都没有了。
唐慎之啊唐慎之,他揉着自己“咚咚咚咚”地跳个不停地太阳穴,用力地想要抚平自己此时此刻混乱不宁的心绪。他扪心自问着自己:究竟还是走到了这步田地。
……究竟是更勇敢?还是更懦弱了……
关于这一点,连他自己都想不明白。
唐慎之正揉着额角时,一贴散着浓郁中药味儿的膏药便砸上了自己案子。
“回来了,”唐慎之知道来人是谁,伸手摸过这贴膏药,拿在手上向着那来人的方向摇一摇,道了一句,“有劳。”
“公子,”那人似乎气息十分不安稳,也不知是因为一路小跑地赶回来,呼吸尚且还有些急促还是旁的什么缘由,“你可知我今日在韩大夫的医馆中偶然嗅到了什么熟识的气味么。”
唐慎之抬起头来,看着随身侍从一张气恼不已的脸孔,有些不解,道:“什么气味?”
“一种非常熟悉的气味,三年之前在公子你的饭食汤饮中都得以寻得到……”唐侍墨愤愤不已地说,“想必公子也还没有忘记吧,那位新夫人当年可真是十足的‘好心’,念及公子你时值体弱,借着进补之名多种汤药伺候着,居然就添了那些脏东西进去……真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那个女人我早就曾觉得她心思不纯,但凡行动之处就存有坏心。不想真是被我不幸言中了……可我却从未料想得到,她虽不善,却竟连老爷的嫡亲长子都敢明目张胆地公然暗害?!”
唐慎之听了一半,便早已心中有数,深知他的贴身侍从在说得些甚么。待洪临渊说完,便道:“如此说来,你去得倒也真是不巧。想来郎中大夫们是在调制‘绝命离魂散’,你无意之间嗅到的——只怕是提纯过后鲜榨的罂粟花汁子熬制之后残留下来的味道。”
“公子你——”唐侍墨听了这话便要急眼,“你早就知道这是种什么东西?!你……你莫不是也是原本就知道那个女人曾要拿着这腌臜的东西暗中要去害你的吧?”
唐慎之默默倒吸了一口气。
不错,他早就知道。
只不过多年之前,祖父新丧,自己又痛恨着自己的年幼无力,他无力去为家族分担任何责任、更无力去肩负起一个名门世族中嫡子长孙应当承担的重责。因而那时候的唐慎之,确实无心去理会这些琐碎烦扰事情。当时祖父尸骨未寒,他一心放浪形骸之外,只求身心洒脱、无拘无束浑噩度日便好,也没心情去和父亲的续弦、自己的继母较这个真儿。再则,父亲深受稳住唐氏满门、力挽狂澜重责所苦,身边能信任的和得以依赖之人已经越来越少,如若那个时候咬着唐氏新夫人洪漱心的作恶不放,大伙彼此撕破了脸面、毁掉彼此的臂膀,想必首当其冲受到伤害最深的便是他的父亲。
一边是心爱的妻子,一边是养大的儿子。想必夹在这两者之间难以抉择的痛苦,丝毫不会亚于当年他唐慎之夹在父亲母亲之间的辛苦。
唐慎之自认自己本就不是个什么孝悌之子,但是易地而处,他也不想父亲在那种艰难的时刻为自己的事情而分神牵挂。
饭总是要吃的,罂粟这种东西,若是少食一些,原也是丢不掉性命、吃不死人的。
不过是个女人,而且又是父亲深深依恋信赖着的女人;祖母尚且也算喜欢她的伶俐乖觉,自己何必非要拆穿她的诡计,非要闹得阖家上下鸡飞狗跳、不得安宁?她要这般胡闹,要胡闹就由着她胡闹一场吧,反正他的身体素来都无甚问题,想来一时半刻也是折腾不死的。
那索性就揣着明白装糊涂,一装到底罢了。不过体弱无力、幻觉多些,除了手上越发没了气力、时常精神有些涣散、注意力难以集中之外,唐慎之觉得一切如旧,也还算好。
这种日子一过就是二年多,直到有一日,他发觉自己的身体已经开始有些承受不起了的时候。他便借故一头钻进烟花柳巷之中,眠花宿柳着过了几个月放荡不羁的生活。
再回去之后,他过着颠三倒四的日子,心思也一直像是飘在半空之中一样不受控制,连他自己都捉摸不定,也因此便闹出了各种匪夷所思的笑话。譬如酒后失了德行、失足跌入湖中、抱着枯木傻乐,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第五十章 何必要故作坚强?
也因为此,他已然失去了今生今世有可能是唯一挚爱的女子——
东城洪家的七姑娘,居然会是如此蛇蝎心肠的女子的亲侄女……
那个他后知后觉、后悔莫及的难得女子。
他曾出言不敬、肆意调侃过这位洪七姑娘,事后,他觉得自己很是后悔。
然则,事已至此,覆水难收。后悔亦无用。
被洪家退亲已经成为了既定的事实,无法改变、无法回头。而他唐慎之心觉自己也的确是配不上那位如同云端霞光一般出身高贵的洪府七小姐。那样胸有丘壑的不俗女子,理应嫁给天下名士、成就一段旷世良缘;而不是断送在像他这样日益没落到几近布衣的黔首人家,一辈子净是做些男耕女织、为三餐温饱而奔波周折的寻常生活,或者了不得也就是升任到一个芝麻绿豆的小官儿,做一个这样风沙层层淹没、青史不能留名的寻常小官儿的官夫人。
唐慎之是铁了心打定了主意,宁愿此生孤身一人,也断不能再耽误像洪府七小姐或者是绝尘姑娘那般如花美眷的似水流年。
因此他觉得,如此算起来,实则也没有什么可惜后悔之处。
“公子,你当真——早就知道那蛇蝎妇人暗中害你之事了么。”一旁愤懑不平了多时的侍从唐侍墨见他失神儿半晌,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可是此事接受起来太过匪夷所思,实在令他百思不得其解。除非要他相信唐慎之当时是真的中邪了,否则无论如何说,他都也还是不能相信自家聪明过人的唐大公子,竟会像个傻子一般地那样睁着眼睛任由旁人来害他性命。
“是啊。”
唐慎之颔首,觉得自己的腰痛顿时轻了许多。许是这腰实在是痛得太久了,也或许是旁的什么疼痛冲散了此刻的腰痛,这会子居然连一点儿知觉都感受不到了。
也好,唐县丞低头看看这个膏药的成色剂量,只觉中药气息温厚浓郁、扑鼻而来,绝对价格不菲。韩大夫开药从不乱价,必定是物有所值的。省下来了这几贴金贵的膏药,倒是可以留着下次需要的时候再拿出来用。
如此,甚好。
“公子你不会是脑袋冲水了吧?”唐侍墨听后便怒道,“即便你自己真是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也不该全不顾及太老爷太夫人他们啊。若是太老爷在天之灵知道你这般胡闹,岂不是要魂魄不宁的么。还有太夫人,她那么疼你,要是知道你这么胡闹岂不是要为之伤心?你怎么忍心让她老人家为你担忧难过?……”
唐慎之道:“是了是了是了。此事是我理亏,说不过你。唐侍墨你能安静些么,我此刻心里乱得很。”
唐侍墨翻着漫天的白眼,道:“我反正此生不打算再见那个歹毒妇人了,即便来日再有机会回京城里去,也断断不要见她一面、跟她说半句话,现下我只要一想起她的那张面孔,就只觉得心中翻江倒海、十分恶心。”
“是么,那可真是不巧。”唐慎之声音平板地道,“祖母大人过世了,我今日就要向仇县令告假,明日便启程返乡奔丧。你跟不跟我一同回去?”
“……什么?……”唐侍墨一时之间语塞。
唐慎之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道:“罢了,你若是不想回去,便留在县衙等我回来吧。想来这次回去也不会待多少时日。衙门里还有许多事情未及处理。”
唐侍墨看着自家公子将手中的一片膏药转在手心,掂量过来翻弄过去,心知唐慎之此刻是真的难过得不能自已。他家公子自小便有这么个毛病,虽则万般小事都可以全不挂心,但是每当遇到真正令其痛苦不堪的事情,即便面上再是怎样云淡风轻、喜怒不形于色,但手上总要抓着什么来回摆弄的习惯却改都改不掉。这些细小的习惯总是可以将他瞬间出卖,一下子就被熟悉他的人所洞察看穿。
明明心里难过地要死,何必偏要这样装模作样地苦苦支撑呢……
唐侍墨心中并不理解,他觉得唐大公子这种行为,与其说成是一种“坚强”,倒不如说是幼稚地可笑。
☆、第五十一章 又要错过的两个人
“大人明日几时出发?”唐侍墨皱起眉头,看着自家主子。
唐慎之失神地盯着那封煞白的家信,道:“天一亮我就走。”
小侍从唐侍墨打了个哈欠,转过身踱着步子打摆子,半晌才晃悠着走出门去。临出门前,他转过身来,颇有些不满地看向唐慎之,道:“明日我若是起得来就跟着你一道回去,若是起不来就起不来,你也不要喊我。”
唐侍墨素来晨起很迟、喜好睡懒觉。天一亮就出发,他自认这是要逼死谁的节奏。
唐慎之摆摆手,道:“随你。”
然后唐侍墨就退出去,回自己房中补觉去了——
开什么玩笑。太夫人生前从未薄待过自己,如今他又岂有不去之理?!
第二日,天刚朦朦胧胧放出些日光。唐县丞便套马上路了。随行的还有睡不醒一般的随身侍从唐侍墨。
县太爷李大人本来说好是要起身相送的,被唐慎之百般推辞,未果。奈何这位大人也是素来就有晨起困难的习性,一大清早地实在是睁不开眼,事到临头,也只得作罢了。
唐慎之计划策马出城的路线,要巧不巧正好顺路经过“壶悬药铺”。洪临渊见“壶悬药铺”开门开得倒是早,便要进去买几服药来路途之上以备不虞。
唐慎之懒得下马,勒住缰绳,只在路旁等他出来。
唐侍墨进到医馆的时候,洪临渊正在帮着感冒鼻塞的大夫郎中们捣药。其中一个好客多言的郎中眼见着唐侍墨进门的时候,刚要开口打招呼,却被唐侍墨带着进来那扑面而来的一股冷风吹得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怎么?大夫您也身体染恙?”唐侍墨打趣道。
“人吃五谷杂粮,自然都免不了的会染恙……”那郎中揉一揉堵了许久的鼻子,笑道,“一早便托唐大公子的福,鼻息畅通,现下竟也松快些了。”
洪临渊探头看着洪临渊,懒声问道:“这一大清早的,小店都还没开张呢,唐大公子又来干什么呀。”
唐侍墨看着这个明目张胆就是女扮男装出来骗人的“少年”,说道:“府上太夫人新丧,我与公子返乡回去,路上有段时光,恐有身体不虞,特来求些常备的药材。途中也好有备无患。”
“……什么?”洪临渊吃了一惊,“他的祖母过世了……”
那郎中拱手施礼道:“还请节哀。”
洪临渊闻听此言不禁喃喃道:“我才刚来到此地,他就要回乡去了。他这一走,要去多久?”
唐侍墨听了,心道我们要去多久跟你又有何相关?碍于一屋子大夫郎中们的情面,只道:“多则三月,少则月余。”
“去这么久……”洪临渊嘟囔了一句,便很不情愿地提着步子去给唐侍墨取药去了。
唐侍墨开门出去的时候,洪临渊出乎自己所料地瞥见了手握缰绳、立在路旁的唐慎之,顿时又惊又喜。
她心情激动地死死握着“壶悬药铺”大门的门框,指甲几乎都要扣到了木头里面;她屏住呼吸,静静地望着他,不敢大声呼唤他的名字——
唐慎之就这样骑在马背上立在那里,仿佛立在时光之外、三界之外。
他的目光不曾在她洪临渊的身上停留片刻,谁也不知道他此刻正在思索着什么,谁也不知道他的目光此刻究竟落在哪里。他就这样提着缰绳一动不动地立在那边,仿佛透过眼前的所见景色,望向了更远以外的地方……
☆、第五十二章 新丧不娶妇
洪临渊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看着看着,心就痛了。
她很想要开口大声呼喊他的名字,她很想让他立刻就注意到她。
然而只是这样想一想,她就已经觉得自己有些脚软了。
“多谢。”唐侍墨提着那包药材在洪临渊的面前晃了晃,便走远了。
而后,二人二骑,都远远地离开了“壶悬药铺”的大门前,消失在了洪临渊的视线之外。
那郎中从背后瞧了她好一会儿,终于叹了一口气,道:“明明生成一位千金富贵大小姐,却偏偏生得这般多情……洪临渊啊洪临渊,你说你这样到底又是图得什么呢?”
多情小姑娘洪临渊听了这些话,不由得扁扁嘴角,眼圈儿一红,道:“他现下新丧在身,岂非三年之内都不能娶我进门?……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啊。”
“你当真就这么想要嫁进他唐家去?”那郎中失笑,道:“你为何不说,他新丧在身,三年之内都不能娶妇,你白白得了三年时光,足以令他爱慕于你?”
洪临渊闻听如此说,立刻笑逐颜开,道:“说得也是。他既然不能娶我,自然也不能娶旁的什么人……洪三爷呀洪三爷,自我认识你这五年多来,你总算也还是说了句人话!”
“是么,原来如此。”那郎中听罢此言无言以对地笑笑,一半无奈、一半宽慰。
洪三爷行走江湖数十年,胆敢和他这么说话的人,除了洪临峰,也只有她七小姐洪临渊一个人了。
门外马声嘶鸣,唐慎之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