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的天空和今日一样蓝得耀眼,同样的疾风扑面,她听到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跳。
而此刻她独自立于木舟上,没了罡风的威胁,每一寸风景都从容映入心底。
浩浩汤汤,横无涯际。
这里是九嶷,五大宗之一的九嶷,就连一片地中海,亦如此巍峨壮观。
回想起来,她竟已走遍了半个九嶷,脑海里不知不觉已经收集了如此多的画面,像一本随时等待翻开的图册。
直到舟已靠岸,她还陷在那种罕见的恍惚里,脚下循着往常的路线朝山上走,心却漂浮在九嶷上空,回顾着过往。
“宫师叔。”
足下一顿,宫小蝉朝声源望去,青茗正在亭前笑吟吟地望着她。
“真是应了那句赶得早不如赶得巧,”青茗笑着说,“这盅金丝玉枣羹刚刚出炉,快来尝尝。”
他说着便去添碗筷,他一走开,顿时便露出了被他挡在身后的南珂来。
白衣仙人正向玉盏中斟一杯清茶,倾泻的茶汤颜色被日光映得晶莹剔透,似昨夜从月空中取出的一瓢银河水。
他不紧不慢地斟满,啜饮一口,这才悠悠望过来。
那双刚刚映着茶汤的眸子,此刻看着她,眼眸深处仿佛亦有星光在其中璀璨。
“站在那里作甚,”他似笑非笑,“莫不是还等为师亲自来请?”
“……”宫小蝉笑了,在他身旁坐下。
茶香飘渺似莲。在这丹离峰的汤上亭中,一年四季,总是少不了茶香的,有时是南珂在烹茶,有时是青茗在研制新茶,甚至连她,不知何时也染上了有事没事来这里泡一壶清茶,宁可浪费时间对饮清风,也不回房老实看书的坏习惯。
她看着茶汤里载沉载浮的碧绿茶梗,脑子里突然明镜似的雪亮:这些年,她无时无刻不怀念着丹岐峯的凤凰花和石榴树,而未来的某一天……
她一定也会想起九嶷上这片碧绿的汪洋,还有这令人无法抑制地心脏柔软的茶香。
后来,宫小蝉和南珂在这汪茶香中对饮了好久。
南珂话不多,大多时候是宫小蝉在说,但有一句,确确实实是出他之口,入她之耳。
他说,唐京是个不错的人选,可惜了。
这句评价出场得略显突兀,待宫小蝉明白过来,南珂早已说起了其他事。
宫小蝉在心里咬手指甲:她早就琢磨过唐京啦,可师兄好推,师伯难缠啊!有着九嶷最坏脾气师父的唐师兄委实不是双修的最佳人选,何况后来还出了唐京告白单潺潺(被拒)那一茬呢。
想着想着心思就飞到了今天在藏经阁发现的那本奇书,她已经迫不及待要试试里面的法咒了!
那本手札其实统共只有二十七页,约莫出于便于藏匿手札的考虑,作者选择了柔韧耐用却极轻薄的蝶翼笺作为书写纸张,整本手札只有两根发丝那么厚,宫小蝉能从茫茫书海中与它相逢,简直耗尽了上半年的努力和运气!
在该手札的正文第一页,绘着一幅极其繁复的箓图,朱砂墨,笔触狂放风骚,旁边附注一句口诀,另有一行同样骚气藏不住的狂草——
【以无根水调明砂绘于额,辅以口诀,通天目,见辉光,以之测彼交合之数,光愈盛则交合之数愈多,神验。】
用大白话讲就是,把第一页上这鬼画符般的图案用特制的符水画在额头,就可以看到,双修经验越多的人脑袋上的光芒越亮,作者还特地用余下二十九页说明各种亮光分别代表着什么具体含义,明黄代表肾水衰竭精力不济,建议无视,苍绿意味肾水旺盛金枪不倒,值得勾搭,赤红极妙!器大活好!宝蓝……
着实苦心孤诣。
宫小蝉原欲把这本奇书收走藏好,不想这书竟不能被放进任何储物袋里,甚至连揣在怀里多走几步都会感到胸前一阵烤烙饼似的灼热……想来作者还是希望这本书万古长青地住在藏经阁,永远地造福后人,因此才慎重地在书上下了“一旦企图顺走咱就自焚大家同归于尽”的禁咒,她甚至怀疑也许下次她再来藏经阁,这本手札已经不知移动到哪儿去了……
无奈之下,宫小蝉也只得将箓图描摹在纸上带走,足足描坏了半本绘图本才将箓图勉强复制,然后背下了各种颜色的光对应的含义,这恋恋不舍地合上手札……
略去傍晚的对饮茶茗不提,当晚宫小蝉睡得极香,第次日一早,便去宝器阁里取了上好明砂和无根水。
今日恰值休沐,各个课室都空荡荡的,幸好昆华峰的对练场还有一场比斗。宫小蝉把箓图绘在眉心,等了半盏茶的功夫,看看符水的痕迹消得差不多了,额头处一片明净,这才推开门,直奔比斗场。
比斗场上围聚了百来人,两百多只眼睛都盯着擂台内对峙的两个人,宫小蝉远远一望,看到一个是唐京,另一个却不认识。
单潺潺对这种门派内部点到即止的比斗向来不屑,也亏得他向来不关心这种比斗,因此不知道今春最让众弟子津津乐道的八卦,除了“号外号外淮道真君首徒唐京向单潺潺求合体被拒”,就是“不满美人受惊,陆壬甲激愤剑挑唐京”……
陆壬甲人如其名,多年来以完美的酱油党形象存在于众人的潜意识里,在他向唐京递出挑战信之前,谁也没料到这小子竟还是个一怒为红颜的主儿。
宫小蝉看看四周,到处人头攒动,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索性纵身一跃上了擂台西边的一棵白槐树,站在制高点上俯瞰四方。
心中默念口诀,再张开眼时,宫小蝉腿肚子一抖,险些从树上栽下来!
赤橙黄绿青蓝紫!全是光!她那双猝不及防的白金眼都要被这些光玩坏了!
没想到啊……原来过去一年,她一直活在这么激情燃烧的地方……
按捺着复杂的心情,宫小蝉又细细端详,发现这些光虽然数量庞大,却大多光芒黯淡,照手札里的标准,这场上大部分“有经验人士”,其实也就是刚摆脱童子鸡的水准……难得几个锋芒耀眼的,又一概肾水匮竭……
摸摸下巴,宫小蝉点头暗叹:这即是鱼与熊掌的亘古两难呢。
正想着,忽然脚底下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树上不得站人,立即下来。”
宫小蝉一怔,忙落下树来,道:“抱歉,我不知……”
天!这光!
宫小蝉第一时间闭眼,隔着眼皮还能感到一片火辣辣的红。
这不是人!是行走的【哔哔哔哔——】!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发现这文收藏破50了……可算让我找到一个加更的理由了!GO!~(≧▽≦)/~
☆、选婿利器
宫小蝉关了天眼通,再睁眼,那人已经越过她,她扭头追逐他的身影,没了红光的阻碍,她很快认出了他的身份,脑里自动回放起一把常年自带禁欲气息的声音:“请回吧。年考时过来考试即可”……
嗯,这位满身红光的兄台,确实是炼丹课的授课先生丁道君没错呢。
“……”←丁道君清冷威严的声音。
“……”←那差点刺瞎她狗眼的红光。
“……”二者重叠在一起……
……有些事,真的还是别知道得太清楚。
惊呼声忽起,宫小蝉朝场内望去,只见唐京的长剑已经点在了挑战者胸前。
胜负已分。
宫小蝉后知后觉地发现,唐京身上竟然一点光都没有。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结果一点也不让人意外呢……抱歉唐师兄,我知道你一定只是身怀洁癖,才不是被那张娃娃脸害得万年童身呢,嗯就是这样……
在心里做了个歉意的揖,宫小蝉嫌弃地扫了眼场内质量青黄不接的众人,掸掸衣袖,出了比斗场。
接下来几天,宫小蝉一有空就四处晃悠,却始终没寻到合心意的双修对象,反倒落下一个毛病:只要看到五彩斑斓的东西,就会难以抑制地鸡皮疙瘩掉一地,驭兽课上给五彩灵雀梳理毛发,她一个失手,活活揪掉人家一撮雀翎……然后被灵雀啄得满头包。
如此这般,宫小蝉终于觉得,找双修对象这事还得从长计议。
然后她迟钝地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见到南珂了。问了青茗才知道,为了镇守某样最近出现异样的宝物,南珂去了地宫。
“真君已去了七日了。”青茗看了她一眼,扭头继续磨豆子,自言自语似的,“真君说,若是某人一直未发现他离了丹离峰,也不必提醒她,待他完成封印,自会回来。”
“……”
……
宫小蝉抱着一篮鲜果去慰问辛苦守护教中宝物的师父大人。
时值仲春,九叶海棠开得如火如荼,以南珂为圆心三丈之内的地面上却洁净如新,看不到半点落花的影子。
她原以为会看到一个枯守七日后苍白憔悴的南珂,结果大老远就看到他坐在地宫前,蓝衣依旧一尘不染,凑近了一看:他坐在蒲团上,单手撑着下颔,眼睛闭着,呼吸匀长……
这姿势……难不成这人是在打瞌睡?
说好的不辞辛劳守护九嶷重宝呢?!您这样任性,给了你充分信任的鸿光掌门知道吗!
将果篮一放,宫小蝉大踏步过去,刚走两步,脚下猛地刹住!
——罡风倏地消失,一缕青丝,飘飘然落地。
宫小蝉一阵后怕:这发,刚才还在她头上。若不是她刹得快,那无形的罡风削掉的可就不止是这点头发了。
视线从地上那缕黑色移开,宫小蝉心有余悸,望向南珂——望进了一双清明的眼。
“乙等。”他吐出一个评语。
宫小蝉白他一眼:“我反应已经很快了。”
“‘乙等’是看在你来探望为师的份上,给的徇私分。”南珂毫不留情地吐毒液,“若照实评断,你方才的表现,连丙等都不到。”
他身下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圆形的法阵,蓝幽幽的光宛如深夜中野兽的双瞳。
这就是他四周半点落花都没有的缘故了。
宫小蝉方才仅仅靠近了法阵的边缘便落得“人发分离”的下场,他却若无其事坐在阵中,还有闲暇教训她。
宫小蝉有些不服气,诚然她修为低微,但阵法却是靠勤奋和悟性的,恰好她在阵法上狠下过一番功夫,方才若换了门内其他内室弟子在这里,不说破阵,能不能察觉到阵法的存在都两说。
她也不和他分辨,指指果篮:“慰问品。”
南珂看一眼,“你吃吧,我不能进食。”
宫小蝉一怔,抱起果篮,向后退到安全位置坐下,这才问:“还得在这里守多久?”
“五天。”
元婴期的真君,就算几十年不吃东西也没事,但这样耗着,毕竟是不舒服的。
“师父,这地宫里究竟有什么啊?”
“你不妨猜猜看。”
“青茗说这里面有世间罕见宝物,要我说呢……”她拿起一根甜心萝卜,抬眼看他,“天灵地宝都有可能,甚至可能里面关的是活物……这范围可太广了,师父给点提示?”
南珂但笑不语。
看来他是不打算给暗示了。
宫小蝉又旁敲侧击了几句,均无所获,于是她明白了,对于地宫里的秘密,南珂不会透露半个字。
有些失望,她保持无所谓的表情,小口小口地啃起甜萝卜。
地宫里……会不会有她要找的幽冥泉?
一个萝卜吃完,她又向果篮伸手,冷不丁那边南珂问:“为师这些时日未回去,九嶷山中可发生什么大事?”
宫小蝉摇头。
“你要找的人,找得如何了?”
肩膀耷拉下去,她抱怨起这些日子寻找双修对象的艰辛,出于某种微妙的直觉,她略去手札的事不提,只挑那种令人哭笑不得的奇葩经历来讲,说到激愤处七情上脸,南珂禁不住笑出声,安慰道:待为师此间事了,亲自替你挑。”
宫小蝉皱皱眉:“别,我自己找。”顿了顿,她有些不甘心地嘟哝,“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以后我怎么打败荆戈……”
南珂便不再坚持了,只是看向她的眼神写着浓浓的看好戏。
师徒两人海阔天空地闲扯了一阵,渐渐地,南珂应答的话语变得简略,宫小蝉也注意到了,阵法的波动正在变强。
她不再出声,专心致志地用橘子雕刻起橘皮灯来。
橘灯的轮廓逐渐成型,她却蓦地想起一件事来,眼睛不怀好意地就朝前方瞟去:说起来,她还没用“天眼”看过某人呢……
想到就去做,宫小蝉背过身,打开随身携带的净瓶,蘸着里面事先调好的符水,熟练地在额头画了箓图,转回身来。
南珂正在阵中施法,宫小蝉估摸着这点箓图的波动根本引不起他的注意,大着胆子念动口诀,满怀好奇地睁开眼——
她做好了被任何颜色的光芒亮瞎眼的准备,依传闻中南珂那堪称丰富多彩的个人履历,赤橙黄绿青蓝紫哪种颜色出现在他身上都不突兀……
她唯独没料到,自己眼睛刚睁开一道眯眯缝,脑中就响起一个风骚入骨雌雄莫辩的声音——
【叮~免费试用次数已满,想继续使用本法咒,请联系作者购买正版~】
宫小蝉:“……”
……这什么鬼?!
愣了半天,识海中再没响起那个声音,眼前也依旧是好端端地施法的南珂……
他身上没有任何光芒,宫小蝉不知道这是因为他“冰清玉洁”,还是法咒失效测不出结果的缘故。
带着满肚的疑惑,次日宫小蝉又绘着箓图,特意到人多的地方晃了一圈,结果令她……痛心疾首!
好好一个选婿利器,竟然就这么锈了!而当她再去藏经阁找那本书的时候,不祥的预感应验了,手札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了。
遍寻不得。宫小蝉沮丧了许久。
双修这事的一波三折,她也有些烦了,索性将它丢到一边,转而研究起了阵法。
她始终记得南珂说的那句话:七年后的赌局,讲究的是三局两胜,你无需精通七十二般技艺,只要在你应当胜利的比斗中不失手,便足够了。
在她埋头钻研的时候,其他人的时间也在一刻不停向前,季川正式离山了,单潺潺第二次被告白了,唐京又出任务了,南珂也出关了。
日子还是一样过,就像丹离峰下的流水,头也不回地